第8章 代表光明
代表光明
影片除了日常拍攝的劇情,更多要拿出時間進行戲曲集訓,裴眠在影片裏角色是大青衣,搭檔另一位配角蘇沉,生旦淨末醜五角全部配齊,劇組聘請戲劇學院京劇專業的老師過來講解。
兩位老師分別演示京劇五法,即口、手、眼、身、步,裴眠沒換裝,原定服飾袖子很長,他就拿了兩段白色綢子。
“好,腳步不能太碎,要穩重,一二三,走!”他們演出的這折叫《別姬》,是經典劇目《霸王別姬》裏面的。
走位算最簡單的,只有最後一幕裴眠要舞劍。
聽說裴眠在排練,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都是來追星的,陸灼提前跟他們說好,不能過度圍觀,結果誰都沒聽進去,除了在拍戲的AB兩組人馬,其餘能來的都來的,裏三層外三層圍着。
陸灼被人群夾在縫隙裏,無奈囑咐:“告訴他們,自己手機拍攝可以,不要外傳,傳出去我會發律師函。”
周圍人忙不疊保證:“您放心,我就是收藏自己看。”
“我們家孩子特別喜歡裴老師,哭着喊着叫我錄像,我們內部消化,肯定誤不了您的事。”
陸灼手插兜,呆在角落裏,索性現場大家有秩序有禮貌,人多但安靜,他環視過,放心了,轉頭想跟同來的陳最說句話,愣沒找到人,再擡頭,見他已經踩着椅子坐在架子上了,手上拿了兩部手機輪流拍。
“……你是猴?”
陳最沒理他。
“沒必要吧?”
陳最“呵”了聲。
老師示範了青衣的動作,裴眠學得非常快,随手挽了個劍花,周圍人發出“喔”的驚嘆聲。
裴眠演過古裝劇,武打動作标準,腰力驚人,吊威壓仿若天外流雲,但經過特效渲染的場景,不如眼前來的真實。
老師點點他的手腕,說了技巧,做了幾遍,裴眠的動作漸漸連貫,甚至增加了情緒,絕望又沉重,唇邊挂着笑意,眼睛卻很難過,他演繹得太好,大家也走心了,屏息凝神看他舞完了完整的一段。
折身、開合、伸臂、挽劍……
陸灼想起某日傍晚,自己看的那集古裝電視劇,裴眠身着青色衣衫,長發飄飄,背負長劍,踏月而來,他足尖在竹葉上一點,飄然落在湖心,如妖如仙,寬大的裙擺傘狀打開,與對手在扁舟上打鬥。
鏡頭從遠景切到近景,再切到特寫,正有一束光打在他的眼睛上,劍尖指向鏡頭,仿佛透過屏幕刺進人的心口,他輕聲道:
“既拿了我的東西,便拿命來還吧。”
他覺得那刻的裴眠,很美,連指尖都是美的,清冷又銳利。
靜态的裴眠像玻璃窗裏的寶石,動态的則像……谪仙。
陸灼手指發癢,悄悄退了一步,拿出來手機,對準眼前的人,連續拍了幾張,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機放回兜裏。
裴眠練習告一段落,下一場他要和男配練習走位。
陸灼趕快往外轟人,陳最終于舍得從架子上跳下來了。
“真的,我這麽久沒找到對象是有原因的。”
陸灼:“?”
陳最:“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和裴眠一樣,頭發像烏木般烏黑亮澤,皮膚如雪,嘴唇像蘋果一樣紅……”
這話怎麽那麽耳熟,陸灼:“……你想娶個白雪公主?”
陳最“呸”了聲:“我就做個比喻。”
陸灼樂了:“不懂你們這些喜歡男人的都在想什麽。”
AB組的戲有副導演盯着,陸灼負責和雙男主有關的鏡頭,裴眠今天還在培訓,他就在場地多呆了些時候。
裴眠排完自己的戲份,配角蘇沉和他搭檔排練,從陸灼這個角度看,蘇沉很有禮貌,在做完某些動作之後,還會征詢裴眠的意見。
老師們對進度也很滿意,教完要領後,讓他們自己排一遍。
蘇沉個頭比裴眠高幾厘米,也健壯些,裴眠感覺他的動作幅度較大,往旁邊讓了讓。
蘇沉立刻不好意思地停下來:“這段我不太熟悉,裴老師,你幫我看看是這樣嗎?”他擺了個姿勢。
裴眠說:“你退後半步。”
《別姬》這幕需要蘇沉環抱住裴眠,但在京劇裏,抱也不會實打實的抱,蘇沉捏住裴眠的手腕,兩人接觸面積僅此而已。
蘇沉唱完詞,停在這個動作上,然而他腳上像剎不住閘,胸口撞在裴眠背上,緊貼着圈住了他,裴眠皺眉。
蘇沉一觸即停,又露出歉意的目光:“穿這個鞋不太穩。”他們換了劇中的靴子。
裴眠眯了下眼睛,沒說話。
蘇沉小心翼翼地說:“裴老師,後面我會注意的。”
裴眠:“嗯。”
也許顧忌場內有人,還有裴眠無聲的警告,蘇沉謹慎起來,半小時內沒再出現這樣的狀況。
又是二十多分鐘過去,蘇沉遞給裴眠一瓶水,說:“老師辛苦了。”
看在他表現老實的份上,裴眠接了過來,卻聽蘇沉又小聲說了句:“裴老師,你脖子後面有顆小痣诶。”
黏膩感像毒蛇一樣攀上後背,裴眠霍然直視向他,捏着瓶子的手發出輕微響聲,蘇沉沒避開他的視線,只是笑了笑,甚至還問他“怎麽了”。
半晌,裴眠肩膀松了下來,不動聲色地道:“沒事。”
餘光裏,他看到陸灼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結束排練,蘇沉望着裴眠和經紀人離開,挽起一絲詭異的笑容。
回到房間裏,他翻出抽屜裏的文件夾,找出一張照片來,對着照片看了很久,将他帶進了浴室。
照片裏的人無處不精致,他想起第一次在線下看到他的時候,臺下那麽多人,仿佛都不在他眼裏,可一颦一笑卻又那麽招人。
他那時不過是個十八線藝人,滿心卻想着折下這朵高嶺之花。
惡意滿滿,膽大包天。
然而,就是這麽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卻支撐他走到了如今。
冷水兜頭而下,流過他的身體,那張照片被他擺浴室牆角,他目視着照片上的人,手順着胸口往下滑,停在身下某處,随即角落響起壓抑的喘息聲。
很快,水聲混雜着喘息聲停下了,蘇沉拿毛巾悠然地擦擦手,将頭發往後攏去,鏡子裏透出他冒着紅血絲的眼睛,略顯渾濁,完全沒了白日的清亮。
夜晚還長,他揣上照片躺在床上,靜态照片始終不如真人活色生香,他想說的話,其實沒說完,那人脖頸後的小痣固然漂亮,但他的香氣比小痣還要誘人。
“蘇沉,在嗎?”突然,門外傳來敲門聲,打斷了他的绮思。
蘇沉猝不及防心一跳,才聽出是導演的聲音,穩住心神,他回了句:“來了。”
而後把照片順手塞進口袋,開門将人迎進來:“陸導今晚怎麽有空過來?”
來人正是陸灼。
他在門口駐足片刻,道:“明天你的戲份比較重,正好路過,問問你準備的怎麽樣了。”
演員當然願意跟導演維護好關系,此前他和陸灼不熟,今天陸灼竟然特意來看望他,他頗有些受寵若驚:“謝謝您關心。”
陸灼顯然是想進來坐坐,蘇沉讓開身子,給他沏了壺茶。
二線演員的住處不如一線,但也很寬敞,一室一廳的套間,桌上擺着劇組送的開機花束,陸灼原本只是心中隐約猜測,進屋之後,空氣裏漂浮的熟悉香味,讓他有了定論。
陸灼眼神微沉,表面卻不露聲色,接過茶杯。
“老白茶,随身帶的,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慣。”蘇沉道。
陸灼:“我沒這些講究,什麽茶到我嘴裏都是一個味,要論精致,肯定不如你們演員。”
蘇沉以為他誤會了什麽,還特地瞧了眼四周,笑了:“導演這話怎麽說,我們也是打工的。”
陸灼不鹹不淡,開門見山:“U-Secret這款香水聽說挺貴的吧,我記得好像是裴老師代言。”
蘇沉心裏本就有鬼,聽到這裏,悚然而驚,但畢竟是演員,擅長控制表情,他滞了剎那,笑着回:“對,是裴老師代言的那個品牌,有個玫瑰的味道我挺喜歡的。”
陸灼點頭:“喜歡就好生對待,我一進你這屋子,還以為你把香水打翻了。”
茶只喝了兩口,沒滋沒味,何況他意不在此,就起身了:“凡事要有界線,就跟用香水一樣,過了線,味道就不正了。”
蘇沉收斂了笑容:“陸導什麽意思?”
陸灼看了他一眼,見他嘴角繃緊,反倒笑了:“來找你沒別的事,就是多囑咐兩句,好好拍戲,別想太多。”
蘇沉仔細揣摩他的意思,愈加謹慎:“陸導說得是。”
陸灼告辭了,臨出門前,步子微頓,幽幽道:“你也是裴老師粉絲?”
蘇沉眸子一緊,聽他道:“你口袋裏的照片掉了。”
蘇沉額間冷汗墜了下來。
出了門,陸灼沒着急走,靠在旁邊的牆上抽了根煙,煙頭火星熄滅,才從小路繞回住處。
沒走出幾步,卻見昏暗的路燈下,有道被拉長的身影。
他停下,看着裴眠從陰影裏走出來,愣了幾秒:“你怎麽來了。”
裴眠微微垂眸,他出來自然有原因,要去的地方,恰巧是陸灼出來的那間屋子,找的也是同一個人,但這些眼下都不重要了,他平緩心緒,展顏道:“今晚月色很好,出來轉轉,沒想到碰到你。”
陸灼不想讓裴眠知道這些烏糟事,更懶得提蘇沉這個人的名字,于是順着他的話說:“我也剛遛彎回來。”
大晚上的影視城烏漆嘛黑,街道巷尾不見人影,兩人用得理由顯得不太實誠,相望片刻,都笑了。
誰都沒細究,默契得不講道理。
“走吧,一起回。”陸灼走到裴眠身邊。
裴眠“嗯”了聲,顯得很乖,陸灼不由多瞧了他幾眼。
回去的路上經過不少拍攝地,挂着燈籠的樓宇高臺,還有裝潢秀麗的庭院,裴眠随口聊起曾經在這些地方拍的戲,有民國的也有古裝的。
陸灼說:“我看過。”
裴眠問:“你最喜歡哪部?”
陸灼一怔,這個問題……不好回。
他不知道裴眠最喜歡哪部,如果他說的那部,恰巧與裴眠不同,就顯得自己很不識趣,他心裏轉過念頭太多,一時嘴上竟卡了殼。
裴眠笑了,燈光從45度角照過來,正好落在他唇邊淺淺的梨渦上:“等拍完這部電影再對比吧,要不然對陸導不公平。”
這是要把《刺癢》也放進排行榜,陸灼笑着搖搖頭。
兩人就這麽閑聊着走到酒店,制作組和主演不住在一處,他先目送裴眠上樓。
“裴老師。”臨分開,他忽然有些沖動,叫住他。
裴眠在光裏回望。
“以前是不是經常遇到難事?”
如何定義“難事”?陸灼沒說,裴眠卻心如明鏡。
他握着口袋裏的微型切聽器,有一瞬空茫,只此一句,就讓火熱又酸楚的滋味滾上喉嚨,随即他又用了很多力氣,将它壓回胸腔。
該怎麽說呢,說這個圈子像十八層地獄,他這個頂流是從第十八層爬上來的鬼?
那未免太不堪了。
于是他回答:“沒有。”
又彎着眼眉,露出狡黠的笑來:“我很厲害的。”
陸灼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心口卻微微泛疼,他其實想說,以後如果遇到難處,可以來找他分擔,但兩人的關系終究沒到那個份兒上,他沒有立場說這個。
更何況,裴眠是個驕傲的人。
他把話咽了回去,點點頭,對他說了聲“晚安”。
“晚安,”裴眠走進左側的觀光電梯,笑着回,“灼哥。”
陸灼被這個稱呼叫得一愣。
電梯上行,裴眠看到陸灼一直沒動。
他像站在光芒與陰影的交界處,為他擋住門外的黑暗。
如同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