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茶樓
茶樓
無疆衣衫染血,未免惹人注目,從将軍府借了一件紅色外衫,回到客棧時,小慈枕着胳膊趴在門邊的梳妝臺,似是睡着了。
這麽小就學會了等人,本該是母親唱着兒歌,父親講着故事入睡的年紀。
腰間纏了繃帶,無疆蹲下去抱她,盡量避免腰部使力,雙手剛攬過肩頭她就醒了,一雙眼睛烏黑發亮。
“吃東西了嗎?”無疆問。
她點頭。
錢卻擺在梳妝臺上,一分未動。
“我有些餓,幫我去叫小二送點吃的上來。”無疆把她放下,露出求助的笑。
她腳落地,立馬神采奕奕:“我馬上去,你想吃什麽?”
“你決定,我先換個衣服。”
小慈從樓下回來的時候,無疆已經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小慈幫她拉了拉被子,低聲道:“衣服都沒換,明明就是想讓我吃飯嘛。”
小二剛送上來的飯菜熱騰騰香噴噴,寒冬裏的一頓飽飯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情,她爬上凳子,凳子有些高,兩只腳懸在空中。
明明是不相識的兩個人,好像自己也從沒問過她是誰,打哪裏來,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以前在酒樓茶館晃悠時經常聽大人們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不懂,過了很久,看多了人們說這句話的場景,才知道這表示的是離別。這是個聽起來很美麗的句子,難過的事情大人們卻往往喜歡用漂亮話,但是她經歷的離別都不漂亮,染上瘟疫的村子,被一把火燒為灰燼,一起逃出的夥伴,沒有扛過饑餓酷暑和寒冬。離別,在她這裏就是生死相隔。
吃完飯,她拿出以前穿的乞丐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凳子上,掀開一條窗縫,打量着西宣依舊熱鬧的街道,那些躲過的屋檐睡過的街道牆角。
她關上窗,脫掉衣服,輕輕爬上床,明天一切又會回歸原點。
可是啊,這個冬天,似乎比以往暖和了點。
這一晚她睡得特別踏實,沒再因半夜覓食的野貓野狗突然驚醒,沒因寒風呼嘯寒冷難耐而徹夜難眠,軟軟的床榻,暖暖的被褥,仿佛大火未起,仿佛村子還在,炊煙袅袅,母親站在門口溫柔而笑。
……
醒來時,冬日陽光淺淺地灑進來。
無疆站在窗前,青色衣衫和發帶,陽光照得她微微眯起眼來,聽到身後動靜,回過頭來:“醒了?”
小慈爬起來,發現自己昨晚睡前放凳子上的乞丐衣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新綠色衣裳,翠新翠新的顏色,像是要破土而出般昂揚。
“早上去了趟裁縫店。”無疆注意到她的視線,“原先的衣服太舊,早上出去的時候幫你扔了。”
小慈坐在床上緩了一會兒,好像一切跟她想的有點不一樣。
片刻後,銅鏡中映出一個晶瑩剔透玲珑嬌俏的小姑娘,生機勃勃的綠色襯着那雙機靈的眼,撲閃撲閃格外好看,盛着那個年齡的孩童特有的純真,以及童真之後與年齡不符的機敏。
“我們先去扶風樓吃個早飯。”說到扶風,窗外風剛好揚起,吹進屋裏,吹動無疆頭上的青色發帶和鬓角散下來的幾縷碎發。她一身精簡的男裝,十分幹練的模樣。
扶風樓是西宣最大的茶樓,有最好的茶,最妙的說書先生,迎來送往,三教九流,乃消息密集之地。
他們挑選了一個二樓靠窗的位置,隔着人群可以聽到臺上鑼鼓喧張,極盡渲染之勢講着那日延武将軍于高牆之內縱身而出的英姿,聽得熱血噴張,群情激昂。
無疆不動聲色地坐着,香茶入口,将茶館之內的喧雜和細語一一收入耳底,然後一一過濾,取得她最想聽到的消息。
“進來咱西疆的事情可真多,先前西王遇刺,如今又鬧出這麽一件舉國震動的大事,西王都發怒了,出動了刑獄司來調查此事,現在全國上上下下,各個府縣都在整頓。”
“那刺客抓到了沒,之前不是說逃進雪山失蹤了嗎?”
“那肯定死了,誰能躲過雪崩,昔年北洲的一整支軍隊都毀于雪崩。”
“不不不,殺手的屍體已經找到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可靠不?”
“我表弟在宮內當差,昨晚剛傳出來的消息,絕對錯不了,但是被大雪一沖,身上什麽線索都找不到,人也死無對證。”
無疆一一聽着,分辨着這些話的可靠程度,如果真如那人訴說,找到屍體,那也許是自己多慮,身上的一切只是恰巧,如果是朝廷放出來的假消息,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掩人耳目?保護王廷尊嚴?還是另有目的?
但是不管如何,無疆有一點幾乎可以确定,他們沒看見殺手的容貌,也沒找到尋找殺手的有利線索,也就是說,不管她是不是殺手,她此刻都是安全的。
四面八方的議論還未停歇。
“你說會是誰派來的,西王無子嗣,如果行刺成功,那下一個的得益者就極可能是殺害者,你說會不會是……”
“噓噓噓,你別瞎猜,不要命了,按我說有可能是別國派來的殺手,我本來想着可能是北洲,但是如今南國公主嫁給東朝世子,兩國結盟,北洲和咱西疆雖有宿怨,但若此時偷襲我們,我朝動蕩他就失去一個有力的結盟者,我覺得,應該是東朝或者南國派來的,反正他們誰派來的都一樣。”
天下四國分立,她來自何方?
正思索着,議論中陡然混入一個很不和諧的腳步聲,沿着樓梯來到二樓,逼近無疆的位置。
“少爺,這位置今兒被人占了。”一人道。
那個被稱作少爺的人腰纏錦帶,頭束金冠,一身绫羅綢緞,他眼皮子斜斜一挑,鼻子出氣:“這還要我說嗎?”
“是是。”那人一面低頭哈腰迎合着一面直起身體朝這邊走來,“爺的位置,還不快滾!”
小慈平時乞讨慣了,還殘留着被人驅逐的惶恐,被那人一喝,不自覺地想站起來,剛想站起的瞬間,對面輕輕柔柔飄來一句話:“不急,慢慢吃。”讓她莫名不安的一顆心瞬間落了下來。
“吃什麽吃,還不快給爺把位置讓出來。”那人急吼吼喝道,過來就要掀凳子,可是怎麽掀也掀不動,直到他看到旁邊一雙黑色的靴子踩在凳沿。
“好啊,竟然還給爺使絆!”說着揮拳而來。
無疆一掌擊向桌面,筷子從竹筒中飛出,她順勢一覽,挾着兩根筷子抵住他拳上指節,那人疼得五指張開,無疆趁勢筷子一分夾住其手掌,輕輕往外一擰,那人的整只手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力道,整個胳膊不受控的往外扭轉,正對上另一位揮舞過來的拳頭,兩兩相擊,關節錯位,疼得兩人“嗷”得一聲向後退去,跌倒在地。于此同時無疆五指一轉,兩根筷子齊齊從指尖飛出,像離弦之箭直射而去,整個喧鬧的大堂瞬間鴉雀無聲,如死般寂靜。
跌倒在地的兩個随從順着周遭目光往後看去,只見少爺此刻披頭散發,面無血色,嘴唇發紫,一雙腿抖如篩子,而原先用來束發的金冠穿越了整個大廳,被兩根筷子釘在戲臺中間巨大的梁柱之上,金光閃閃,十分耀眼,卻看得衆人分外膽寒。
那釘住金冠的兩根筷子竟陷入柱子半截之深!
如果再往下一點點,豈不是會穿透頭顱,留下兩個觸目驚心的血洞!
那少爺終于經受不住,“啊”的一聲慘叫出來,在跌倒之前被兩名随從架住,三人連滾帶爬下了樓梯,出了茶樓。
直到那三人徹底消失,茶樓的人才開始低聲議論。緊接着,剛才招呼他們的小二急匆匆跑了過來,面露憂色:“客官啊,您可得罪了人了,剛才那個少爺是刑部李侍郎的獨子,一向橫慣了,您這樣讓他下不來臺,他肯定咽不下這口氣,估計還會再來找您,您還是趕快走吧,不然他帶了人過來,您讨不到好處,萬一被抓進了刑部,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無疆放下茶杯:“那我如果現在走了,他回來找不到人,會不會給扶風樓帶來麻煩?”
店小二把巾布往肩上一甩,頗為自豪:“這個您不用擔心,咱這扶風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什麽樣不講理的達官貴人沒見過,這扶風樓三字還是當今西王親筆提上去的,那刑部李侍郎也得給幾分面子,您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吧,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可能會查到您住的地方,可千萬要小心了。”
她點頭:“多謝。”
路過戲臺,店小二正合力拔出筷子,取下金冠,無疆腳步頓了一頓。
店小二道:“這個金冠我們會派人送到李侍郎府上。”
“麻煩你們了。”
走出茶樓,西宣的街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小慈問:“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無疆撓了撓頭,道:“我覺得我們要換一家客棧。”
小慈:“你是擔心他找上門來?”
無疆搖了搖頭,苦笑:“不,是我們沒錢,那家客棧快要住不起了。”
這就是揮霍過度毫無節制的下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