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聞笛
聞笛
無疆尤自沉浸在武學之中,突感身後一陣疾風,立馬後退轉身,只見一人提刀斬來,霸氣無匹。無疆當下揮枝抵擋,卻被一刀砍斷,枯枝落地,對方也不進攻,反而擡頭高喊,“金絲大環刀。”
話音剛落,東邊的窗戶倏地打開,甩出兩把刀背又寬又厚串着七八個金絲大環的刀,一個妖冶的姑娘倚窗而立,笑道:“刀來了~”。對面之人飛身而起,淩空一腳踢向刀,喊道,“接着。”
無疆初握大刀,沉地發慌,還沒适應,對方的刀卻到了眼前,不留一絲喘息的機會。無疆一個錯步,從側邊滑了出去,一晃眼轉到燕十三娘身後,一招橫空切,卻被燕十三娘一個反手攔截了回去,刀刀相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迸射出刺眼火花。
燕十三娘的刀就勢上滑,像湍急的水逆流而上,一個急漩渦旋轉攪得無疆的刀幾乎脫手而出。
“刀在人在,刀失人亡。”燕十三娘朗聲道。
無疆本欲棄刀,聽得此言,反而一進身握住刀随刀懸空而轉,像一個被人掌控的陀螺,在空中極速旋轉,完全處于弱勢,而燕十三娘的另一把刀也正趁勢襲來,眼見要使出一招攔腰斬,卻見半空旋轉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青衣“陀螺”中寒光一閃,在高速的飛馳中将金絲大環刀的環準确無誤地扣入燕十三娘的刀尖,就着旋轉的力量就勢一扭,竟險些将燕十三娘手中的刀甩飛,逼得她撤招護刀。
這姑娘竟有如此身手和機變,燕十三娘覺得越發有意思起來。
西流立于閣樓,居高臨下觀望這場對戰。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到無疆出手,沒有繁複的花招,唯有快、狠、準,刀法凝練,刀氣霸道,有種橫掃千軍的匹敵之态,然而在這外放的刀形之中又似乎包裹着淡淡的內斂之意,極盡沉默,不事張揚。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是熾烈的、明亮的,卻總是想隐藏包裹起自己?
西流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那是在寒鴉村後山的林子裏。那日,大雨滂沱而下,他飛行穿林而過,遠遠地瞧見了她,一身青衣,側倚門扉抱手而笑,目光落在一朵野花之上,小小的白色花朵,在肅殺的嚴冬中盛開,其上的粗布帳篷與她在大風中翻飛的殘缺衣角相映成趣。
浩浩然的水簾雨霧,兀自含笑的人,畫面裏陡然閃現出搖晃歲月中的悠然和漂泊感,看得他有幾分迷離。
被大雨淋濕了衣衫,他到城中将軍府換了件衣服,沒成想剛出來又在路口的賣瓜攤子上再次相遇,被偷錢卻不動聲色,自己想施以援手沒想碰了顆釘子,可當時只覺得有趣,直到那日朱宅大火,烈焰漫天,她站在火光之中,發絲飛揚,都說波光潋滟,在她未施粉黛的臉上,他竟覺火光潋滟。
心頭微微牽扯。
如今這清冷凝滞的月光,也因她的存在,流動潋滟起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他看不出她的武功招式,因為她根本沒使出任何自己的招式,她在燕十三娘進攻之後立馬複制出她的武功反打回去,一招一式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竟然好幾次逼得燕十三娘只能退而自守。
燕十三娘退到竹林之下,雙刀交叉而立,忽然雙手一震,雙刀旋轉編織出一套陰陽八卦之象,将無疆困于陣中。
“陰陽八卦,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變六十四爻,從此周而複始變化無窮,要想破此陣,必先找生門。”燕十三娘朗聲道。
刀光混着月光,交織出一張廣闊綿密的網,仿佛四方八位都有刀劍襲來。無疆驟然閉眼,以耳代目,分辨虛實,腳下快而不亂,忽一轉身,睜開雙眼,朝着左上角斜斜刺出,只聽兵刃相撞之聲,空中雙刀淩空而飛,燕十三娘飛身而起去追雙刀,待得轉身,只見無疆手提雙刀,恭敬而立,道:“多謝前輩指點。”
看得此景,燕十三娘灑然一笑:“指點談不上,真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了,不服老不行。”
西流不知何時,也已來到樓下:“前輩過謙,方才若是在其被困陣中時出手,想必她也是避不了的。”
燕十三娘未置可否,倒是認真地打量一番眼前這位話短言缺的姑娘,頗覺是個練武的料,她從懷中摸出本舊書籍,扔了過去:“雲落練不得我這大開大合霸道的路子,武學之道也講究個緣分,姑娘若是有興趣,倒不防琢磨琢磨,也讓燕式雙刀再游歷一番江湖,見見如今世面。”
西流聽這言下之意是傳授燕式武學,需知天縱奇才者方能創武學開宗立派,而一門能在江湖中闖蕩出名字的武功必然是經過精錘百煉,有的甚至是經過多代打磨,集多人之才智,不免替無疆開心,道:“多謝前輩。”
燕十三娘揶揄道:“又不是給你的,你謝我做什麽。”
他卻仍是一臉恬不知恥的開懷:“小白花開心,我就開心。”
無疆聞言讷了一下,收起書,道:“多謝前輩。”
燕十三娘揮手送客,轉身回屋,心裏卻是感慨,“這傻小子,就這麽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攤出來,可有得受苦。”不過轉念又頗是暢懷,在這煙花之地,見慣情愛的機鋒,吟詩作對喝酒裝醉,将心思包裹着一層又一層,綿綿密密,看着詩情畫意,實則抽身容易,情愛中的虛與委蛇爾虞我詐都不如這麽一句“小白花開心,我就開心”來得純粹而可愛。
不愧是同一個師門出來的,燕十三娘想,對待感情都是這般魯直。
她那魯直之人雖早已黃土白骨,卻仍在這炎涼亂世中給她以慰藉。
她告訴西流,“他去前說,這輩子活得很痛快,了無遺憾。”
她沒說的是,他還說,“這輩子遇見她很幸運,只是跟着他戎馬半生,欠了她,願她以後也能活得痛快,自由自在。”
蕭荊,我很痛快,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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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地處嚴寒,到了冬日,街上行人全都皮裘裹身。尤其到了晚上,天寒地凍,西宣除了中心地帶的青樓和酒館,其餘地方也是早早關門入了被窩。
無疆的住處頗為偏僻,入了巷子更為冷清,人聲寂寥更襯得這夜冷人寒。西流見無疆身上只裹了件極薄的外衫,心想着小武剛得來的那件火狐裘倒是不錯,暖和又好看,幸好還沒送出去,正好明天去問他要來。
夜風掃地,卷起地上落葉,一時間漫天飛舞,竟然有種荒涼的美感。
“小白花,有什麽愛聽的曲子嗎?”西流摸了摸腰間,問道。
曲子?無疆想了想,腦子裏浮現出幼時逃亡時聽到過的一支,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夜,一個年邁的老者低沉地吹起,蒼涼蕭瑟,引得一衆邊境流離的難民沉默嘆息,無疆還沒來得及問曲子的名字,老人就凍死路邊,依舊保持着吹埙的姿态。她這輩子只記得這麽一首曲子,如今還依稀記得幾個調子,輕輕地哼唱起來。
聲音清澈悠揚,帶着幾分青澀。
“關外月。”西流将笛子放到嘴邊,剛好接住無疆斷掉的音節,無縫吹奏起來。許是如今月明安平,許是笛音清越悠揚,或許是吹奏之人仍是英姿勃發的少年心性,原本滄桑悲壯的調子竟被吹奏得婉轉動人,無疆正聽得入神,就在一個高音轉折處,突然“嗷”的一嗓子從天而降,劃過天際,落在他們耳邊如滾雷般炸開。
“哪個天殺的小兔崽子,大晚上不睡覺整些破爛玩意兒,你不睡別人還要睡呢!”
西流立馬停了吹奏,将目光投向聲音來處的某個窗子後面,原以為那人就此平了憤怒,沒想到人家又立馬來了句:“要耍朋友上別處去,不然老娘下來收拾你,讓你嘗嘗我們家鏟子的味道!”
西流盯着那窗子怔了一會兒,似乎不能理解“鏟子的味道”到底是什麽味道,面對這個原本氣氛美好如今被破壞得一點渣都不剩的夜晚,他有些無辜又歉疚得摸了摸鼻子:“在山野裏住慣了,都是些晝伏夜出的‘朋友’,有些……考慮不周,實在對不住,連累小白花你一起被罵。”說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其實無疆絲毫沒有半夜被人劈頭大罵的窘迫,看他一副莫名其妙得知自己犯了錯又連累夥伴的少年模樣,莫名心情大好,突然間很想笑,轉眼看到他月光下發紅的耳根,終于忍不住,偏過頭,一個人無聲地笑起來。
“怎麽?”西流見她把頭轉向一邊,不由得問道。
“沒事。”無疆自然地轉過頭來,已然換上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淡然表情。
西流将笛子收回腰間,拂去方才的小小尴尬,端出學問來:“這首‘關外月’是昔年一位詩人游歷邊境時所作,它不單單是首曲子,還有詞,講得是戰火紛飛,餓殍千裏,流民無依,不過這裏的流民并非一般四國邊境的流民,而是特指北洲和東朝之間一個叫塔依的部落,他們原本住在高山森林之中,與世隔絕,但後來不知被誰發現山上有治傷妙藥,乃軍隊急需之物,于是鐵騎踏上高山,塔依無處容身,只能下山面對這個戰亂的世道。”
“那後來呢,他們怎麽樣了?”無疆不由得關心道。
“後來,大部分就像詞裏說的那樣,餓死邊野,凍死月下,葬身于戰争鐵蹄。但塔依部落的人居于高山深林,常年與野獸花草為伴,雖因與世隔絕而心思單純,卻也身手矯健敏捷,熟知醫毒,有些憑着這些本事入了各國謀生。”
“那他們,也會成為敵人?”無疆突然問道。
西流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入了不同國,若打起仗來,自然會成為敵人,他默了一下,道:“是。”他見無疆不言語,便又道,“我們該為了家國而戰,但國破家亡,又該如何?有人忍辱負重積蓄勢力試圖複辟,也有人失去家國之後只為自己和後代而活,就此歸依強國,經歷幾代徹底融合。西疆原是個多部落國家,征戰殺伐最後一統,也許比鄰而居每日結伴而行的兩人,數代之前的祖先曾是揮刀相向的仇敵。仇敵成朋友,朋友成對手,就跟天下分分合合一樣無可奈何。人活于世,有自己必須堅守的東西,也有為了生存而必須選擇的立場,也許你會覺得殘酷,但其實,還能選擇本身已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情。”
西流原想寬慰她,但是說完才覺得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正欲再說點什麽,卻被無疆輕輕打斷:“我明白。”她擡頭看他,目光犀利,“這世道,有時候生存是第一要義。”
西流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從上而下看她,她的睫毛很長,如鴉羽般灑下,臉柔和清麗,卻又比尋常姑娘多了幾分英氣,最多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為何周身彌漫歷經風雨的凜冽氣息,正思索着,只聽得身邊人道:“我到了。”
西流擡頭,一扇簡樸的木門已在眼前,才覺時光流逝之快,路程之短,頗有些依依不舍地點頭:“那我走了。”
無疆利落點頭,表示送別,目送他走了幾步,正欲轉身開門,卻見他又突然莫名其妙折了回來。
他走到跟前,從腰間拿下一個令牌,放到她手裏:“今後若有事情,可到将軍府來找我,若我不在,你可拿這個令牌來皇宮尋我。”
無疆見令牌上刻着一個肆意灑脫的“流”字,周邊黃金點綴,雖不知這個令牌代表何等權利地位,只知光是這個令牌本身就非常值錢。
“謝謝。”
見無疆沒有推辭直接收下令牌,西流感到一陣身心舒暢,終于步伐輕快地走了。
西流走後,無疆推門而入,可就在踏進去的瞬間,她的腳步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