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山

上山

蘇冕看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仁裏露出一絲掙紮和猶豫,仿佛裏面有一個天平,在兩端之物激烈地撕扯和較量之下不斷搖晃,最終倒向了一方。

他知道,有些東西若是任其生長,即使在最初只是一粒種子或者一顆小苗,只要有足夠的陽光雨露細心呵護,最後終會長成參天大樹,根深蒂固、難以拔除。

人殘忍無情,卻也是柔軟善感的動物。

但若她還是無疆,她斷斷不會為眼前這個人柔軟善感,不,她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那是一顆在鮮血和厮殺中磨砺出來的心髒,強勁、有力,猶如一塊黑色岩石,風雪侵染,變得冰冷而堅硬,不會再為任何的世俗情感而動容。

它嚴絲合縫,油鹽不進,百毒難清。

然而,那樣的無疆走丢了。

眼前這個女子,心裏已經落下了顆種子,正被一人仔細呵護着,他若再慢一點,這顆種子恐怕就要生根發芽破土而出,甚至開出一朵小花來。

他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東朝培養的最優秀的殺手,他蘇冕最信任的屬下,怎麽能這樣讓一個西疆人拐走。

他必須把她帶走,幫她恢複記憶,将她混亂的思緒“撥亂反正”。

蘇冕袖口頓時灌滿了風,渾厚豐沛的內力在掌中湧動,他要一舉将她拿下,帶回東朝。

無疆看到他袖子如此無風自動,便知此掌內力無匹她接不住,但若她側身避開,那一掌必然擊到她身後之人,該如何?

蘇冕沒給她思考的機會,掌風已經襲到她額前,她還沒理出個思緒來,就本能地伸手去接,然而預料中大山壓頂般的強勁內力并沒有傳到她身上來,一只冒着寒氣的手擋在了她的面前。

這雙手蒼白纖瘦,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但是他又偏偏擋住了那雷霆萬鈞的一擊。

“西流。”無疆不由得脫口而出。

蘇冕沒想到他趕在這個時候醒了,內力絲毫不見減退,只是愈發得陰寒。他這一招“袖滿天風”內力磅礴,本應發揮極大的威力,但與之相觸,竟像輕飄飄地打在了一團棉花之上,內力消失得毫無聲響。蘇冕還未理清這到底是何功夫,只見那只凝着白霜的手輕輕一拂,方才不見的內力陡然湧現,帶着迫人的寒氣從掌心排山倒海般湧出,沿着蘇冕的手臂逆流而上,瞬間将他的整條右臂凍結。

蘇冕頓覺體內一陰一陽兩道真氣翻滾,五內俱焚,硬生生被逼出一口血來。

幾乎同時,西流也是一口血灑到身前,他身體搖搖欲墜,似乎這次真的到了極限。

就在三人僵持着喘息的瞬間,身後忽然火光大現,巨聲沖天,三人望去,只見一人渾身大火,忽然從裏面爆炸開來,無姬瞬間被爆炸的強大氣流掀飛上天,像一片被燒着的飛絮,無依無憑向下落去。

蘇冕毫不猶豫,按住胸口飛身而去。

當他接住無姬再回頭之時,方才立身之處已經沒了人影。

無疆已經帶着西流奔出了幾公裏。

就在蘇冕去救無姬之時,她打橫抱起西流,偷了一匹蘇冕他們騎過來的馬,同時紮了另一匹馬的馬屁股,免得他們乘馬趕上來。

西流的頭靠在她的肩頭,每一次呼吸,鼻尖都能看到一絲飄散出來的白氣。她将手緊緊貼着他的後背,将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傳入他的體內。西流此刻意識尚存,并沒有完全暈過去。

“你怎麽搞成這樣的,我要怎麽救你?”無疆一邊縱馬一邊問,語氣已是十二分的擔憂和着急。

“送我上山。”西流一面說着,一面艱難地将手伸到身後,輕輕拉過她的手,“不要白費內力。”話音剛落,他忽又想到自己身體通寒,怕凍着她似得立馬放開。

但是他已經摸到她手背上凝結而成的血條,目光所及,握住馬鞭的那只手的手背也是條縷狀殷紅的一片,心底忽得湧出一絲酸楚來。

他沒能保護好她。

他看得出來,她的手是被那兩個黑衣人的手套所傷,那兩人擺明了是想要她的命,可是為什麽有這麽多人要殺她,烏鴉是朱管家派的人,那他們呢,也是朱管家?僅僅是因為她發現了他的據點搗毀了他的生意?還是她無意中看到了她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這邊西流還在想着無疆的境地,那邊無疆一臉焦急得問:“哪座山?”

西流輕聲道:“望舒。”

若是在平時,無疆可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但此刻她的腦子裏只有“救人”兩個字,雖然西流此前從未跟她提過此名,但是無疆知道,望舒應該是他從小居住長大的地方,他是要回去找他的師父。但她如今只知其名,不識其路,仙山飄渺,不知要前往何處。

“你要挺住,給我指路。”無疆幾乎是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長鞭揚起,馬蹄飛奔,北風狂烈,山雨欲來。

終于,一道閃電如妖似孽撕裂黑夜,滾雷猛地在耳邊炸開,醞釀許久的大雨傾盆而下,雨水肆無忌憚地潑到西流和無疆的身上,瞬間澆透了他們的衣衫。

無疆後背方才被那手套所傷,本已憑借強大的自愈能力結上了痂,但這大雨澆灌而下,又讓痂化成血水從她的背脊流下,濕透的衣服不斷地摩擦她背部傷口,她疼得咬緊牙關,不由得地繃緊了身體。

西流感受到她的身體猛得僵直,垂眸看到她的裙擺幾乎被身上流下來的血水浸透,心中無比酸澀。方才她不顧一切擋在他身前,而他此刻卻是如此無能為力。

雨水順着他的眼角留下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讓她回去,其實是不是……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這一生注定短命,下山時已做好随時黃土白骨的準備,可如今又忍不住生出了點奢望來。

人但凡有了點奢望,便會被它捆住手腳,對很多東西都生出懼怕,便不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一點奢望,生于腦海,長在心頭,一旦日久,恐會成魔。

雨水滂沱而下,打得他眼角微紅。

而無疆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盡快上山!

但這天似乎故意跟她較勁似的,将雨越下越大,不但封住了視線,還将路面沖得坑坑窪窪。馬蹄陷于泥濘,奔行速度越來越慢。

更可怕的是,這雨水落到西流身上,似乎結出了點碎冰來。

她揮起馬鞭,此刻恨不得自己能騰雲駕霧飛到望舒,但是肉體凡胎,終究癡人說夢。

馬在不知疲倦地跑,它忽然好像感知到了什麽危險,前蹄飛起一陣長嘶,西流順着馬背後仰,更深地靠近了無疆的懷裏。

大雨滂沱中,無疆隐隐看到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仿佛有千軍萬馬躲在雨後,她不由得放下馬鞭,抽出腰間匕首。

雨後的黑影慢慢靠近,無疆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搏命的準別,然而雨裏騎着馬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英挺美麗,眼角一枚刀疤。

姜朝涯!

看到她的瞬間,無疆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姜朝涯收到四國休戰的消息,安頓好內務之後便動身來找西流,想當面感謝他們助北洲脫困,并探讨後續戰略。只是她沒想到西流他們走得這樣快,只能帶上一小隊人馬去追趕,可沒想到竟在途中遇到了倒地昏迷的西疆将士,而西流和炊煙卻不見蹤影。

她當即心道不妙,立馬派人回去調兵過來搜查,她自己帶着剩下的人跟着馬蹄沿途搜尋,這一搜就是一整夜,但好在終于趕上了。

姜朝涯立刻驅馬上前,見到西流陡然一驚,那個從她帳中摘花飛行如入無人之境的年輕人,如今竟是這樣面目蒼白奄奄一息。

更奇怪的是,他的臉和手上無端籠着一層淡淡的白霜,風雨之下,白霜不散,一被雨水拂去,又極快地凝結起來。

“他怎麽了?”姜朝涯不由得問道。

“請将軍給我一輛馬車!幫西流換一身幹的衣服!”無疆大聲喊道,免得聲音被雨聲遮蓋。

她此刻無暇跟姜朝涯解釋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根本解釋不清,她只知道此刻要去望舒,要一輛馬車和幹的衣服。西流渾身發寒,如今還結出碎冰來,她擔心西流再穿着濕衣服在雨中淋着,到時候還沒到望舒,整個人就都結成個鑿不穿的大冰塊。

姜朝涯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但她知道事情緊急,立刻派人找來一輛馬車和一套幹淨的衣服,她原想就近帶西流回北洲宮廷找太醫,卻被他們回絕。

西流從懷中摸出個用防水牛皮紙包着的東西,鄭重地放到她的手中,“朝涯将軍,這是此次休戰合約,煩請您務必将它送到西王的手裏。”

姜潮涯看着手中這一張重如千斤、承載着各國命運的東西,道:“朝涯定不負。”

“多謝。”西流有些艱難地說着,仿佛聲音也快被凍住。

姜潮涯見到他如此模樣,忍不住問道:“你們此番到底遭遇何事,為何會變成這樣,現在要去何處?”

西流說話已經有些艱難,他只是輕輕吐出了三個詞:“不知,舊疾,望舒。”每吐出一個詞,都飄出一片白霧。

無疆看得心急如焚,道:“此事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跟将軍解釋,現在我們需要借将軍一輛馬車趕去望舒。”

望舒跟北洲交接,他們不回西疆,于此地直上望舒。

姜潮涯雖不知望舒在哪裏,卻也不再追問,當即道:“你們盡管用這輛馬車,我再派幾個精銳護送你們去。”

“多謝。”無疆抱拳。

姜朝涯下得馬車,見無疆用傷痕累累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于大雨滂沱中再次揚起馬鞭。

駿馬長嘶一聲飛奔而去。

姜朝涯看着他們的背影,浩然天地間她忽然想到了一個詞——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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