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換命

換命

無疆單手托住西流的身子,只覺一股刺骨寒氣自他背脊傳入手臂,一低頭,見他雙目緊閉,睫毛之上白霜霭霭,仿佛正孤身跋涉于一場大雪裏。

她的手貼上他的唇,冰冷涼薄,但依舊是軟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微微往上一挪——頓時松了口氣。還好,他還有呼吸,雖然緩慢微弱,但真真實實地存在着。

她一頭鴉羽長發披散在肩頭,風輕輕揚起一縷,擦過匕口,黑發倏然而斷。

無聲無息。

無疆的記憶還停留在剛才官道之上的纏鬥,那人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話,瞬間記憶紛至沓來湧入腦海,但最後她只想起一個名字——無姬,便暈了過去,如今醒來,又另一番光景。

門裏燭火幽微,門外電閃雷鳴,西流不知為何渾身冰冷面籠寒霜暈在她懷裏,而眼前的兩個黑衣又是何人,從哪裏來,與剛才分明不是同一撥人。但不管他們姓甚名誰,從何而來,拔刀相向的,總歸是不懷好意。

而且,是他們讓西流變成這樣的麽?

無疆眼睛微微一暗,心底忽得騰起一股怒意。

與此同時,站在門外的麒麟兩兄弟脊背上陡然竄起一層涼意。

——是殺氣。

這個東西,他們再熟悉不過,但他們很難想象剛才還躺在床上,面容清秀一臉人畜無害的小姑娘能散發出如此凜冽的殺氣,濃烈犀利、有摧枯拉朽之力。

殺氣這個東西很奇怪,你沒有的時候偏偏想要有,以為自己殺氣越強烈就越厲害,為此不斷地練習,想要用殺氣來威懾對方證明自己,但是當武功修為達到一定境界,你又開始學着隐藏收斂起殺意,從澎湃洶湧到細若游絲,再到悄無聲息取人首級。

而眼前這個人殺意澎湃洶湧,他們卻有一種感覺,她不是不會隐藏,而是故意這樣,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很生氣。

他們看着這個“生氣”的姑娘慢慢放下身上的人,然後直起腰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長發無風飛舞。

原本她放人的時候是最好的進攻時機,但是不知為何,他們竟似真的被她的殺氣所攝,一時間沒敢上前,等到反應過來之時,她已經提匕向前。

也罷,既然正主醒了,那就好好地幹一場!

閃電再次劈開半邊天空,一道黑影從房中一閃而過,兵戈相交之聲瞬間響起。

兩人一左一右夾擊無疆,使的武功招數一模一樣,但燕式雙刀将無疆雙手訓練得同樣靈活,全都分毫不差得給擋了回去,他們好像感知到了什麽,眼神隔空交接,同時變換動作,一個專攻上盤,一個專打下盤,招式不一,饒是你雙手一樣靈活,但大腦難以二用,總有一邊會無法顧及。

麒麟二人從小一起練武,後因緣際會偶然得到一份“追魂奪命”刀譜。此刀譜正需兩人一起練習,內力刀法相輔相成,兩人合力便有四人之功,只是這武功對修煉之人要求十分之高,須得相互信任,心意相通,否則難以成功。而麒麟乃一包雙胎本就心有靈犀,又自幼相依為命,自然是信任無比,修煉此譜一舉成功,憑借此功殺人無算,上了江湖殺手榜。

如今他們使出這一手,刀法詭谲配合默契,無疆猶如一人抗四敵,兩手一上一下忽覺力不從心。

就在此時,兩人雙刀一橫,一把從左腰間掃過,一把從右直擊咽喉,攻擊迅捷,角度奇詭,直要一上一下把她斬成三段。

無疆的兩柄匕首又輕又利,好像兩片細長輕薄的柳葉,在生死之間上下翻飛,可此時眼見雙刀襲來,伸手欲擋,卻已經來不及。那刀擦着她的脖頸,就在這生死毫厘之間,時間仿佛停滞了下來,她的眼前閃現過了很多畫面,各種刀劍光影,劈刺撩挂、點抹托架、掃截紮推,但耳畔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武術之道不只在于一招一式,更需身形的騰挪扭轉配合,利器終歸是身外之物。

左邊的刀已斷了她鬓發,右邊的刀已削去玉佩,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間,她忽然閉上了眼睛,将腦袋往左輕輕一偏,同時雙腳右懸離了地面。

這一幕在麒麟看來相當詭異,此人竟無依無憑身體忽然懸空與地面平行,讓他們的刀都落了空,一道閃電落下,鬓發離頰之間她忽然睜開眼,那雙眼犀利平靜,已與方才不同。

生死之間,無疆悟到了身體之用,也參透了燕式雙刀的真谛,她以前大多時候都在依樣畫葫蘆,總在想左手右手要如何配合無間,而此時她才知道這個武功的奧義在于身體的無常,心靈的萬化,在心靈支配甚至是本能之下将身體發揮到極致,別說是手持雙刀一心二用,若腳上有刀,便是一心四用。

就在無疆睜眼的瞬間,她的雙匕角度忽變,一上挑,一下削,将兩柄刀輕輕彈開,兩邊借力,她輕輕落下地來。

形勢悄無聲息地轉變,她已不再是被動抵擋的一方,麒麟開始被她牽着鼻子走。

那兩只手千變萬化,卻又精簡絕妙。麒麟兩人四手幾乎無暇招架,左右支绌,無疆忽地手腕一轉,短匕沿着麒麟短刀逆流而上,到麒麟腕骨處輕輕一挑,兩柄短刀脫手而出。麒麟眼看短刀脫手,竟也不去追,反而就勢一把抓住了無疆的匕首,無疆沒料到他們來了這一招,想拔匕首竟已拔不動。

那亮鱗鱗的手套沿着匕首像蛇一般往上一滑,抓住了無疆的手,那手套原來長有倒刺,瞬間劃破無疆肌膚。情急之下,無疆手腕一轉,強行掙脫之際被硬生生扯下一層皮,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此招名為“空手套白狼”。

麒麟掰回一局。

但是即便如此,眼前這個女子出乎意料的表現讓他們沒有必勝的把握,作為殺手他們不必以武力正面相搏,而是需要在困境中找到突破口,從而找出最優解決方案,她的突破口是什麽?

麒麟腦子賺得飛快,殺手敏銳的直覺立刻讓他們意識到了什麽,兩人心有靈犀,不說一句,同時轉身向屋內沖去。

無疆看到他兩轉身,立刻意識到他們的目的,但麒麟兩人本就站得靠近門,又忽然轉身,無疆要去追已經來不及,她甩出手中紅白雙匕,直逼麒麟身後,兩人側身躲避,無疆趁此空隙閃入門內,擋在西流身前,雙刃回手。

雖然此擊并未成功,但他們的想法卻得到了證實,這個男人很重要。

要殺此女,必先出手殺此男。

兩人想到此處,便一人攻擊地上手無寸鐵毫無反抗之力的西流,引得無疆來救,而無疆救人之時,另一人便在背後偷襲施加壓力。

他們此番分而擊之,配合得親密無間,使得無疆首尾不能兼顧,久而久之,無疆漸漸處于劣勢,難免要露出破綻。

麒又是一招襲向西流,無疆立刻彎腰去救,麟終于尋得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一掌拍向無疆身後。那亮鱗鱗的手套上長滿倒刺,一下子紮進了無疆的肉和骨縫裏,他毫不猶豫地往上一扯,無疆後背頓時連肉帶衣被掀下一層皮,瞬間鮮血淋漓。

無疆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西流藍色的外衣,她艱難地轉過身來,用自己的身體将西流護在身後,雙手仍舊緊握匕首。

麒麟嘴角露出微笑,眼前之人不過是負隅頑抗,他們也沒心思跟她逗弄,只要最後一擊得手,便可交差。

麒一掌打向西流,無疆還是去救,鱗不知何時手中又多了把刀,他一刀刺向無疆的背後。

無疆立刻單刃回手,拇指悄無聲息地扣上匕首的機關。她其實也在等這一刻,交戰之時,她心思飛轉,深知當下受制于人必須速戰速決,于是故意示弱,誘敵深入,準備拼着後背受創與威脅西流之人以傷換命,等他們放松警惕之時給出致命一擊。此刻,她全身緊繃等待時機,就在她要按下機扣之時,一柄尖刀自天外飛來,先她一步插·進了身後那只握刀的腕裏。

“啊。”鱗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悚的尖叫。

聽到尖叫之聲,無疆本能地擡頭向門外看去,漆黑的夜色裏現出兩個身影。

驚變之中,麒立馬來到鱗的身邊,迅速捂住其手腕,兩人并肩而立,也往刀飛來的方向看去,幾乎同時認出那兩人就是剛才官道上的黑衣人,只聽得其中一個黑衣人冷冷道:“哪只手傷了無疆,就把哪只手剁下。”

此人正是無姬。

方才她和蘇冕被西流虛晃一招往後尋找,雖是立馬反應過來,可汗血寶馬日行千裏夜行八百,一下子就被拉出了一大長段距離,他們還要沿途觀測是否有逃跑的跡象耽誤了些時間 ,等到追上來時只看到一匹馬倒在路旁邊,它的背脊被凍傷。

他們心想西流肯定要帶着無疆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于是沿途尋找來到了此處,而剛到來到後院,便見到無疆重傷倒地,身後有人要痛下殺手。

無姬當即拔刀相向,這兩人,今天休想活着走出這扇門。

那邊無姬對付麒麟,這邊蘇冕走到無疆身邊,看到她嘴角有一抹鮮血,将那人護在身後,匕尖朝前。

蘇冕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一下,他蹲下身來,迎着匕首,說了一句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無疆竟在那不容置疑的聲音中感受到了一點點的溫柔,他說:“跟我回家吧。”

跟我回家吧。

這句話一直她的腦海、在她搖搖欲墜的記憶裏出現,眼前的身影恍惚又跟夢中那個玄衣少年重疊,他對她伸出手,他救她于危難,他說,跟我回家吧。

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她好像受到了蠱惑,她想對他伸出手,但是……但是此刻她的身後還躺着一人,此人渾身冰冷生死不明,若把他一個人丢在這裏,他必死無疑。

她不能這麽做。

無疆看着他的眼睛——

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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