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新血是熱的,滾燙的。
攸寧的前襟被撕開,此刻被鮮血濺透,那濃重的鏽氣也深深地镌刻進了她的肺腑裏。
虞何的頭顱像球一樣滾動着,終于在碰到盛滿水的大甕後停了下來。
營帳裏是黑暗的,炬火掉落在地上後光芒愈加微弱。
鄭王提着長劍,一身玄衣,唯有肩頭和袖角紋繡着銀色的應龍,他就像是自地府中走出來的人,滿身冷戾之氣。
一如他殺到失去理智的那個夜晚。
攸寧應當恐懼他的。
但看清鄭王緊抿着的薄唇放松的那一瞬間,她便發瘋般地撲到了他的懷裏。
她像是害怕到了極點,嚎啕地大哭出聲。
即便是被鄭王強奪的那個夜晚,攸寧也沒有這樣無措地恐懼過。
她仿佛是劫後餘生,手指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袍,一刻也不願松開。
營帳裏滿是血氣,攸寧是那般的可憐,但鄭王對她生不出憐憫的情緒。
攸寧生了一張與她母親如出一轍的臉,卻并沒能夠學會那個女人的手段。
她的眼淚是嚎啕的,但也是虛僞的。
就像是細弱的花枝,急切地攀附高大的樹木,因為年紀小,這份虛僞是那般的昭然,容易被看透。
鄭王無法不感到厭煩。
他将攸寧抱到那盛滿水的大甕之上,脫下她所有的衣衫,用冷水洗淨了她,而後令她跪在了地上。
她顫抖得厲害,眼裏的淚水都在說着懇求的話語。
但鄭王并不相信她。
“是你誘惑了虞何嗎?”他輕聲說道,“嗯?”
天太冷了,哪怕在最南的楚國,也沒有人敢在夜裏裸身。
攸寧的牙關打顫,眼淚落下仿佛都會化作寒冰。
她不斷地搖頭,聲音細弱說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鄭王撫了撫她的長發,迫使她看向虞何的頭顱。
攸寧強忍住作嘔的欲念,片刻後才想起她的腹中早已空空,就算想嘔也沒有東西能嘔。
她盯着虞何未能阖上的眼睛,心中既害怕恐懼,又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快樂。
虞何就這樣死了。
方才他還作威作福,想要淩/辱她,現今他就這樣死了。
鄭人最重喪葬,厚葬之風盛行于貴族與平民之間,虞何身首異處地死,屬于地道的惡死,便是轉世也只能投生為牲畜。
想到這裏,攸寧便覺得快意到了極致,以至于鄭王的逼迫都算不得什麽了。
她是可以忍受的。
但她的身體無法忍受了。
攸寧昏死過去的剎那,鄭王一把攥住了她的腰身,他有些微怔,像是沒有想到今次她會昏過去的這樣快。
他柔麗的眉微微擰着,解下披風将她裹着抱了起來。
*
鄭王離開後,營帳被炬火給燒成灰燼。
連帶虞何的頭顱和身軀也變成了黑炭,虞瑟帶着家裏的奴仆來為他收斂屍體,剛一瞧見那片被燒得焦黑的營帳,便哭得跪倒在了地上。
虞何的夫人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只比虞瑟大了一歲。
得知丈夫身死以後,她便直接帶着東西歸去了母家。
這樁簡單的政治聯姻,開始得匆匆,結束得更是匆匆。
虞瑟銜恨這位繼母,可在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以後,虞瑟才是真正陷入了絕望。
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她一夜之間就成嬌貴的虞家女變成了沒有依仗的孤兒。
庶出的叔伯們就像是狼豺虎豹般,拼命地來争奪屬于她和阿弟的東西,偏偏鄭王給出的緣由又是那般冷酷。
笑話!
她的父親怎麽會貪戀營妓的美色?又怎會死于這種恥辱的緣由?
虞何是虞子的嫡子,是鄭國的英雄。
他可以死于王事,可以死于戰場,卻獨獨不能死于營妓的身側!
況且當年若不是虞何拼死送鄭王離開應都,鄭王或許早就被厲公所弑殺,哪裏還能有今日的風光?
他們家于鄭王而言可是有大恩的,現今鄭王踐祚了,虞家怎能比先前更為凄慘?
虞瑟直接便跪到了長青宮前。
她是個不足挂齒的人,但到底是虞子的血脈,宮人和仆從們都萬分緊張,可鄭王就是一直不發話,也不言怎麽處置。
虞何的事是鄭王親自蓋棺定論的。
違反軍紀,與營妓厮混,即便沒有因為意外身死在火裏,也應當受到懲處。
誰都沒有想到鄭王竟會如此嚴厲!
自從鄭王在魏國踐祚後,便再沒有敢輕視虞家,不是因為已經逝去的虞子,而全然是懾于鄭王的威名。
聽聞素來驕橫跋扈的軍将們都夾起尾巴做人時,攸寧禁不住笑了出來。
她原本恹恹的神色因這一笑變得生動許多,玉石制成的湯匙落在瓷碗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仲媪肅穆地立在門邊,聽到聲響後嚴厲地看了她一眼。
鄭王正在鄰近的宮室中與人議事,高傲的軍将們跪了一地,鴉雀無聲地在鄭王的輕聲細語中低下頭顱,流了滿身的冷汗。
攸寧撐着下颌,倒是覺得解氣。
從前季公将她領到他們跟前時,他們是多麽驕傲下作,既不願留她,又肆意地用目光剝去她的衣裙。
連瓷碗裏苦澀的藥膳,都比平日好喝許多。
被鄭王從營帳裏帶回以後,攸寧大病了一場。
據醫官所言,她燒得最迷糊時,一直在懇求鄭王往她的墳墓裏放一枚朱色玉環,不然會在轉生的路上被仇人殺死。
攸寧喝着藥膳,将最後一口藏在舌根之下,等着喝水的間隙就将之吐出。
但她還沒有端起杯盞,議完事的鄭王便走了進來,他這幾日忙碌,并沒能盯着她喝藥。
攸寧快速地抓住杯耳,可下一瞬鄭王便掐住了她的下颌。
他聲音微冷:“張嘴。”
她被迫打開唇,那苦澀的藥汁瞬時便流了出來,鄭王連遮掩的餘地都沒有給她留。
攸寧含着淚,慢慢地跪到了他的跟前。
許是因為天冷了,鄭王的寝殿中鋪上了柔軟的花格地毯,但痛苦和羞恥并不會因此減少。
将要入夜時,攸寧的嗓子已經啞了。
鄭王沒有管顧攸寧,走出內殿,向着奴仆問道:“虞瑟離開了嗎?”
“還、還沒有,王上。”奴仆戰戰兢兢地應道,“女郎中途昏過去了一次,卻還是堅持跪到您肯見為止。”
鄭王輕聲說道:“那便繼續跪吧。”
*
鄭王離開長青宮了。
這個認知讓攸寧一下子就有了精神,被他折磨五日又送去做營妓後,她總覺得她的命要交代在他的手裏了。
可再度幸存下來後,攸寧覺得她還能活。
許是因為剛好處理掉虞何,配合了鄭王削弱軍将的計謀,她又差點要病死,這些天連仲媪也沒有怎樣她。
攸寧披上外衣,沒有穿鞋襪,慢慢地走出內殿。
意外的是,殿中竟沒有人。
她并不敢暢想恢複以前的自由,她只是本能地渴望聞嗅外間的氣息。
如今季公和奴仆們的死活攸寧已不敢再去思索分毫,她好不容易讨回一條命,好不容易讓鄭王相信她沒有誘惑任何人,并不敢在這關頭再觸他的黴頭。
但腳步到達殿門前的時候,攸寧有些恐懼。
鄭王的馴化是富有成效的,他先将她逼到極致,然後微微放松,她便會變得乖順起來,并且下意識地懇求更多的寬恕。
與她想象的不同的是,殿門外很吵鬧。
宮人和仆從們慌作一團,大呼小叫地喚道:“醫官還要多久才能到!”
應都的十月,馬上就是落雪的天寒地凍氣象,夜間更是冷得落霧成霜。
可是沒有人敢将外面昏倒的人帶進殿中。
殿門是虛掩着的,攸寧輕撫了一下那繁複的機關,門竟自己打開了。
她愕然地擡起眼眸,幾乎要懷疑這是鄭王試探她的陰謀。
攸寧緊抿着唇,卻在低頭的剎那和虞瑟對上了視線。
虞瑟半睜着眼,馬上就要昏厥過去,可看見攸寧的瞬間,她就清醒了過來。
“你怎麽在這裏?你這個災禍!”虞瑟惡狠狠地說道,“你竟然還沒有死!你怎麽還沒有死!”
季公府邸被血洗的事,就像是生了翅膀,在當夜就傳遍了整個應都。
鄭王行事陰狠,慣來不留活口。
所以那時文官和武将才會如此順從,無一人敢在暴雨中稍遲片刻。
可攸寧竟然還活着!
還這樣好端端地站在她的跟前。
攸寧眸光顫動,用很無辜的語調說道:“攸寧也沒有想到竟會在此處遇見阿姊,可憐阿姊,帶了護膝尚且流血滿膝,是被罰跪了多久?”
她的裙擺被夜風吹得搖晃,就像是一株浪蕩的花樹。
無法斥諸于鄭王身上的怨怼與恨意全部爆發了,虞瑟身上的氣力已經被抽空,可她還是強撐着站了起來。
虞瑟擡手的剎那像極了她的父親,可氣力卻差虞何太多。
攸寧在心中冷笑,可虞瑟卻一把扯住了她的裙子,聲音尖銳地說道:“你就是那個營妓對不對!除了你這賤/人,還有誰會在裙擺用金鈎綴上金鈴铛?我在那廢墟裏發現時便覺得不對!”
“王上!我父親當真是清白的!”虞瑟像是瘋了一樣,“定然是這個妖婦誘惑了我父親!先前她就曾着輕紗,在我家中引誘我父親!”
鄭王回來了。
攸寧剛剛揚起的唇角頓在了原處。
他的眼神很冷,僞飾出來的柔情都褪了幹淨。
看她的目光更似是在看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