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攸寧仍坐在鄭王的腿上,她身着典雅華美的長裙,一絲一毫的肌膚都沒有裸露出來,卻依舊是在那個瞬間感受到了類似于在衆目睽睽之下赤/裸的恐慌。

那是闵奴。

是陪伴在她身邊最久的奴仆。

攸寧的臉色蒼白,她強撐着笑容說道:“王上,這就是您給我的賀禮嗎?”

鄭王撐着下颌,漫不經心地将水喂到她的唇邊:“不喜歡嗎?”

他仿佛不是在說一群人,而是在說什麽東西。

鄭王的神态是那般的高高在上,尊崇,清貴,不沾染人世的塵埃。

是了,鄭王是什麽人?

父親是鄭國的國君,母親是魏國的公主,鄭王自降生時便是鄭國的儲君,即便是被迫遠走魏國的那些年,在女子可以繼承國柄的魏地也無人敢輕視于他。

鄭王身處雲端,他從未見識過泥沼裏的污濁月色。

攸寧沒由來地生出些心悸之感,但她的沉默被鄭王當成了有意識的拒絕。

悅然的神色漸漸褪去,鄭王撫了撫指間的銀戒,輕聲說道:“不喜歡就算了。”

他像擺弄物件似的捏了捏攸寧的下颌,而後起身。

柔麗的眉眼裏浸着冷意,沒有分毫方才的疼寵與憐惜。

奴仆們仍在無聲息地跪着,仿佛引頸受戮的獸類,這些人是她曾經的奴仆,也是她為數不多的故舊。

在驚慌到來之前,攸寧先覺察到一種深重的痛苦,好在身體的本能更快一步,讓她無暇思索更多。

她提着裙擺追上鄭王,緊張地喚道:“王上!您等等!”

鄭王站在博古架前,本就瘦高的身形在陰影下顯得更加巍然,威壓和氣勢如有實形,令人生畏。

攸寧的指骨緊緊地捏着裙擺,她哀哀地喚道:“王上……”

鄭王的神情冷淡,瞧不出有什麽情緒。

僅是這樣,便足夠令人畏懼。

隔着一道珠簾的距離,攸寧軟下了膝,她跪在鄭王的面前,纖細的腰身以比奴仆們更卑微和絕望的弧度彎折。

鄭王冷眼看着她,殿內沉靜,唯有衣帶滑落的窸窣聲響分外清晰。

攸寧的頸骨低垂,她低聲喚道:“王上,您聽我解釋,可以嗎?”

她邊說,邊将自己從華美的衣裙中剝出。

被乍然抱起的時候,攸寧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可她破碎的聲調很快就被壓抑在了唇齒之間。

長青宮陷在怪誕的死寂裏。

但銀戒陷入花池裏的聲響是昭然的,應龍瀝過汁水,碾過花珠,将那倒垂的牡丹芯子摧折成濃麗的熟紅色。

鄭王的占有欲不可為人道矣。

可奴仆們不能算人,他們的性命能維持幾何,更是全由他來掌控。

比起被故舊聽聞崩潰的哭聲,攸寧更絕望于鄭王下一刻就會将他們殺死,在深吻結束後,她嗚咽着說道:“我沒有不喜歡,王上……”

她啞聲解釋:“我只是……太高興了。”

攸寧的聲音是那般的虛僞,可她的攀附和依賴卻是那樣的真實。

她對他的恐懼更像是刻在骨子裏的,哪怕難捱到了極致,也不會再咬住下唇,也不會再将手指攥得緊緊的。

鄭王突然很厭煩他的這種敏銳,情緒褪去後,他低聲說道:“你是怕我殺他們嗎?”

他邊低頭看向攸寧,邊吻了下她的眉心。

攸寧的臉上露出明顯的錯愕,她的眼尾是濕漉漉的潮紅,唇瓣被吻得腫脹通紅,腰間滿是掐痕和指痕,眉宇間亦盡是難耐。

可聽到鄭王的話語後,眼眶裏的瑩潤忽然化作了淚水。

攸寧帶着哭腔,啞聲說道:“我怕你生氣。”

許是慌亂,她沒有用敬語,情緒也終于明顯地流露出來。

僅是這麽一句話,那怪異的不悅便漸漸消逝。

鄭王怔了片刻,他撫着攸寧的長發,輕聲說道:“抱歉,吓到你了。”

“我以為你會喜歡他們的。”鄭王呢喃般說道,“原來不喜歡了嗎?”

攸寧揉了揉眼睛,帶着哭腔說道:“沒有不喜歡,就是,就是太突然了,王上。”

“你老是突然動怒。”她抽咽着說道,“我害怕……”

鄭王的性子向來陰晴不定,也從未有人敢明言,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不太能覺察得到。

這寂靜的宮室被她的哭聲打碎,變得不再死寂,有了生氣。

壓抑的氛圍無聲地消融。

鄭王心神微動,他将攸寧從桌案上抱了起來,她的眼淚仍然沒有止住,落在他的肩頭,将銀色的應龍紋繡哭得濕潤。

“不哭了。”鄭王低聲哄着她,“孤以後不會如此了。”

他撫着攸寧的後背,帶她去淨手和更衣,柔軟的布料擦過腿根的嫩肉時,帶着陣陣戰栗之感。

鄭王的身形擋住了仆從們的視線。

但擡起腿的剎那,攸寧還是和她最緘默忠心的奴仆對上了視線。

闵奴安靜地跪在外間,用目光無聲地守望着她,就像過往的許多年,就像他一次次送她去給權貴們賞看時那般。

沒有異樣的審視,沒有鄙夷的不屑。

攸寧的手撫在胸口,強将那悸痛壓下來,眸裏卻禁不住地往下掉眼淚。

鄭王尋了件狐裘給她穿上,他修長的指節穿過攸寧的纖腰,把那衣帶系成同心的結。

她的身子向後仰,胸腔仍在劇烈地起伏着,肩頭也在顫抖着聳動。

跟小孩子似的,一哭就停不下來。

鄭王沒有覺得不耐,他慢慢地為攸寧順氣,聲音也輕輕的:“等從魏國回來後,跟孤一起去洛邑,好嗎?”

她生在應都,長在應都,還從來沒有見過外間的景象。

攸寧懵然地睜開眼睛,似是沒有聽清。

鄭王便俯身,在她的耳邊又說了一遍:“過段時日,随孤一道去洛邑,好嗎?”

他扣住攸寧的指節,眼裏是化不開的柔軟情緒。

鄭王将她的眼淚一滴滴地拭去,莫名的心悸像是毒藥,打斷了她原有的思緒,從攸寧的胸腔一直流淌到頭顱裏,讓額側的穴位也泛起疼來。

攸寧帶着濃厚的鼻音,細聲說道:“王上要說話算數……”

鄭王撫着她絞緊的手指,輕聲說道:“何時都算數的。”

在他俯身吻她的剎那,攸寧看見殿外的闵奴阖上了眼,然後她自己也閉上了眸子。

*

那些奴仆還是被攸寧留了下來。

本來就是鄭王送來讨她歡心的,處置的權力自然也在她的手裏。

沉默寡言的闵奴就像在別院時一樣,又跟在了攸寧的身邊,他會和別的奴仆侍衛們一起,陪她到永碧宮射箭,陪她到蒼金臺接鄭王回宮。

闵奴很少說話,就像是個不能發聲的影子。

與此同時,鄭王和攸寧的關系正在發生着微妙且危險的變化。

就像是在暗處湧動的河水,稍不留神便已經漲到了令人窒息的致命高度。

攸寧感到恐懼,又無法阻擋這暗河的侵襲。

銀戒一寸寸地掠過她白皙的肌膚,将每一處都打上獨屬于鄭王的烙印。

應龍敲擊着最後的防線,每日都意欲向那無人到訪過的密地進駐。

在痛苦快要到達頂峰的時候,攸寧不得不自己取來藥丸,用細白的指節将那深色顆顆藥丸搗入花泥裏,以期減緩痛苦。

鄭王扣上她的手腕,略帶不悅地說道:“會成瘾的。”

攸寧哭着,撥開鄭王的手:“我不怕。”

他似是仍有不悅,輕聲說道:“以後不許用了,慢慢來就是。”

但鄭王的話音還未落下,攸寧便已經在藥物的催使下塌腰跪地,她眸光顫動,沒多時就失去了理智,朱唇輕啓,呵出暧/昧的熱氣,連屈起的指節都帶着蠱惑的意味。

或許已經成瘾了。

鄭王遲疑地想到,不久他就要去魏國,讓攸寧一個人留在長青宮真的沒問題嗎?

攸寧扯着他的衣袖,竭力打斷鄭王的思緒。

她帶着哭腔,低喘着氣喚道:“王上,求您了,難受。”

鄭王按住攸寧的手,仍然在想是現今就令攸寧戒掉這藥,還是等回來以後再說。

可下一瞬,亂了調的嬌吟聲便打斷了他全部的思緒。

攸寧哭着啞聲喚道:“求您了,父王……”

鄭王的眸色晦暗,他帶着警告低斥道:“攸寧!”

攸寧不知悔改,她被那藥物逼得急了,邊哭邊擡聲問道:“怎麽?您是要懲罰我嗎?”

只是那雙色澤清淺的眼裏,仍然搖晃着楚楚可憐的水光。

理智徹底複蘇的時候,鄭王已經離開。

攸寧披着大氅,從床榻上坐起身,她的眼底滿是自厭的情緒,止不住地感到煩躁。

她真的不能再用那個藥了。

方才她做了什麽?夢裏又都是什麽?

攸寧把弄髒了的裏衣踢到地上,連入睡時鄭王為她新換上的衣裙也脫下,扔到了地毯上。

她光裸着去沐浴,整顆心都是煩亂的。

身軀浸在冷水裏才能獲得少許解脫,攸寧顧不上醫官的告誡和鄭王發覺的後果,她慢慢地往下沉,感受着切實的窒息所帶來的吊詭快意。

但沒多時,就有人硬将攸寧拽了上來。

闵奴滿臉緊張,一眼也不敢看她的軀體,只是小心地為她披上厚毯。

這個最是緘默寡言的奴仆,快速地說道:“女郎,水裏冷,是奴仆沒有為您備好熱水嗎?這樣直接沐浴會生病的,需要奴幫您去喚來仲媪嗎?”

自重逢以來,闵奴第一次向攸寧說這樣長的話語。

他實在是個話很少的人。

被賣到季公的府邸時,闵奴還是個五六歲的孩童,他不會鄭國的語言,年紀又小,不是個可堪大用的奴仆,管事便将他送到了不得寵的攸寧那裏。

是攸寧一字一句地教會了他鄭國的語言。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會和攸寧說話。

攸寧披着厚毯,烏黑的長發濕濕地垂在肩頭,那雙淺色的眸子泛着紅,像是有血要落下來。

她咬住下唇,答非所問地說道:“闵奴,我想騎馬,騎我的雪痕。”

雪痕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場大火裏。

闵奴抿着唇,手指僵直着頓在了原處。

*

攸寧做事不細致,鄭王剛剛回到長青宮就知曉了她用冷水沐浴的事。

她倒也沒有遮掩的意思,乖順地跪着,眉眼垂得低低的,幾乎像是一尊美麗的玉塑了。

鄭王象征性地懲罰了她一下,便将人抱到膝上了。

攸寧的臀尖滾燙,并不想坐到他的腿上,那忍耐的神情很好地取悅了鄭王。

“我離開之後別太任性。”鄭王輕聲說道,“若真的釀了大錯,孤是會一一清算的。”

上元過後他便要離開,魏國與鄭國鄰近,國都更是只有數城之隔,且世代通婚,但用的歷法卻不一樣,鄭國的新年已經過去,魏國的新年還未到來。

知悉鄭王的行程确定,攸寧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只要不見到他,她就多少能尋到喘息的空間。

攸寧很乖順地應道:“我不會怎樣的,王上,您放心回去吧。”

她遵循了約定,當真乖得像是只馴良的貍奴,除卻那日用冷水沐浴外,愣是一件事都沒有出錯。

上元夜的當晚永碧宮又舉辦了宴席。

外間是聲聲入耳的絲竹,無數貴族男女的歡暢聲響清晰如歌,而殿內攸寧卻死死地抓扣住了錦被,滿身都是絕望的熱汗。

她真的有瘾了。

攸寧在宮內到處翻找,想尋支玉器或是其他物什,可鄭王似乎是有意要她禁欲還是怎地,任她怎麽找都尋不到。

她快要哭出來了,偏偏今日連仲媪也去了永碧宮。

攸寧的指節絞在一起,雙腿交疊,将錦被緊緊地夾着,可壓抑變調的聲音還是從喉間溢了出去。

闵奴正是這時候進來的,他似是以為攸寧生病了,急忙地喚道:“女郎,女郎!”

攸寧聽不清他的聲音,也看不清他的面容,還以為是鄭王回來了。

她哭着拽住了他的衣袖,啞聲說道:“我難受,我好難受。”

闵奴大驚失色,連聲喚道:“女郎,您醒醒!”

“你為什麽不喜歡我?”攸寧已經失去了理智,語調裏充斥委屈,“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還要這樣待我?”

她擡眼看向闵奴,他的嘴唇顫抖,須臾方才說道:“奴……沒有不喜歡您。”

方才還委屈得不行的攸寧,此刻卻像是被驚天的賀禮砸暈了一樣,唇角矜貴又驕傲地揚了起來,她高興又快樂,眼淚都掉了下來:“啊……”

所謂兩情相悅,意深缱绻大抵就是如此場景。

鄭王倚靠在門邊,心底出奇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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