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攸寧的思緒亂作一團,她哭着說道:“你為什麽不早點說,為什麽不早點喜歡我?我最近每天都很難受……”
她委屈地想要抓破鄭王的手,可她根本沒有指甲。
鄭王會像對待貍奴一樣,用锉刀磨平她的指甲,讓她根本沒有反抗的可能。
想到這裏,攸寧更加生氣了。
她的身體和精神都處在崩潰的邊沿,迫切地想要解脫和釋放,可鄭王卻遲遲不肯碰她。
他的面容蒼白失血,像是見到了什麽可怖的存在。
攸寧順着他的目光仰起頭,看見了那倚靠在門邊的瘦高男人。
他仍然穿着玄色的禮服,像是剛剛才從宴席上離開。
男人的面容俊美,帶着些古典的意蘊,眉眼如若畫師工筆勾勒,可眉峰又是極有力道的,鼻梁挺直,薄唇緊抿,透着些漫不經心的冷情,削減了眉眼的柔麗。
是鄭王回來了。
那她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攸寧霎時就從紛亂的情緒中脫離了出來,她滿身都是冷汗,掌心與指骨更是如若浸在寒淵裏。
她顫抖着松開闵奴的衣袖,連敞開的領口都未來得及遮掩,便跌跌撞撞地下榻跪到了鄭王的跟前。
殿內處處都放着柔軟的地毯,可門邊是沒有任何鋪墊的。
跪下的那一瞬,攸寧的膝便覺察到了刺骨的冰冷與痛楚。
但她沒有任何猶疑,将頭顱深深地低了下來。
攸寧的聲音沙啞,她急切地說道:“王上,不是您想象的那樣……”
解釋的話語已經到了攸寧的唇邊,但鄭王卻并沒有聆聽的意思。
他擡起下颌,向闵奴輕聲說道:“先退下。”
闵奴能在季公的面前為攸寧擋下沉重的酒器,卻并不能在鄭王的面前停駐半分。
因為哪怕是片刻的猶疑,都會成為殺死她的致命利器。
鄭王的聲音低柔,攸寧劇烈跳動的心房卻陷進了更深的絕望裏。
她倒寧願他動怒。
鄭王沒有情緒的時候,遠比他帶有鮮明怒意時要可怖百倍。
殿外樂聲如舊,殿內徒留死寂。
攸寧跪在鄭王的身前,克制不住地戰栗。
他的視線一寸寸地掃過她,如若寒霜凝結而成的冷刀,沒有感情,沒有溫度。
就像是在看器皿。
過上元是獨屬于鄭國的傳統,這是新年後的第一個節日,也是鄭人最看重的一個節日,因上元意味着家庭和睦、團圓美滿。
白日的大宴過後,是晚間宗室的家宴。
因十餘年前的那場殺戮,鄭國宗室的數目比魏國要少許多,兄弟叔伯之間也維持着客氣的疏離。
血緣的薄涼在宗室裏是那般的明顯,倒是夫妻之間和合,頗有幾分溫情。
鄭王孤身立于高臺之上,遠眺着長青宮的方向,下意識地找尋那縷微弱的光芒。
耳邊盡是絲竹管樂,樂伎的歌聲與貴族的歡暢聲交織在一起,熱鬧而紛雜。
他驀地想知道,這時候攸寧睡了沒有。
離開永碧宮後鄭王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思在衆人驚駭錯愕的視線裏離席。
在歸來的路上,鄭王仍在不斷地給自己找着借口。
攸寧獨自在宮中,若是起了瘾興許又要用冷水沐浴,他不能令她如此。
再者明日就要離開應都,他也應該陪陪她。
不然她悶得久了又要使小性子,難哄得很。
還有,過段時日要去洛邑,他應當再多提點攸寧幾句,好叫她早做準備。
這所有的緣由都是那般的冠冕堂皇。
可它們指向同一個歸處——他想念攸寧了。
在這個萬家燈火的節日裏,鄭王還是想有她在身邊。
他甘願為她放下橫亘在心底數十年的仇恨,甚至甘願為她謀劃新的身份,好使她能夠堂堂正正地在他身邊。
本來就是舊人的事,何必讓攸寧這個懵懂的女郎背負仇怨?
想清楚這一切的瞬間,鄭王是那般的通達。
他甚至想好了,等從魏國回來便帶攸寧去洛邑,讓她即刻就以王姬的身份出嫁,做長青宮正正經經的主人。
她那般在乎身份儀禮,又一意渴望攀附,應當會很高興。
但攸寧回報給他的是什麽?
鄭王的眼底晦暗,沒有任何的情緒,只是凝着深淵似的冷意。
宮內暖如深春,攸寧卻只覺得心底冰寒。
她強撐着看向鄭王,膝行向前哀哀地握住他的手,将半邊臉都貼入他的掌心,學着季公姬妾的模樣,做出最下賤卑微的乞憐姿态。
“王上,我……我方才是突然起了瘾,”攸寧顫聲說道,“意外将那奴仆當做了您,并沒有任何逾矩之行。”
她的領口敞開,露出精致的鎖骨與雪色的山岳。
美中不足的是那白皙的肌膚上遍布紅痕,一直蔓入到晦暗的深處。
眼見鄭王低下頭,攸寧近乎是急切地褪下外衣,意圖證明清白。
他卻按住了她的手。
銀戒和青色的玉環相撞,發出肅穆清越的聲響。
鄭王忽而低笑一聲,他輕聲說道:“攸寧,你知道嗎?”
他身形很高,擋住了所有的光亮,讓攸寧沒由來地想起那個一絲光也沒有的暴雨之夜。
比起動怒,鄭王的笑容要恐怖得多。
“當年我撞破你母親和季公的事時,她也是這樣向我訴說的。”鄭王聲音很輕,“你猜我還會相信第二次嗎?”
他微微俯身,拍了拍她的臉頰。
攸寧的眸光晃動,她臉色蒼白地仰起了頭。
極度的敗興攏在鄭王的心頭,他是克制到了極致,方才沒有擡手扼住攸寧的頸骨。
那些溫和的情緒褪得一幹二淨,最終是沒入了淵水裏。
他不該心軟的。
她跟冉容到底是親生的母女,哪怕他再如何管教也沒有用,這是攸寧血脈裏流淌着的卑劣。
在瞧見攸寧畏懼卻并不迷茫的神情後,鄭王心底更冷。
她可真會演。
大抵是早就從畢頃那裏知曉了當年的真相,卻一直在僞飾,假裝仍不知道冉如是何人。
一模一樣的下賤貨色。
鄭王神情陰鸷,他的聲音是冷的,連吐息也是涼的:“關于冉容的事,你都知道了,是嗎?”
他捏起攸寧的下颌:“那你怎麽還敢在孤的跟前說謊?”
她不知道。
攸寧一直以為是季公橫刀奪愛,搶走了冉容。
她從來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是冉容背叛了鄭王,主動地搭上了季公。
攸寧渾身的血都在那個瞬間冷了下來,她顫抖着扣住鄭王的手腕,啞聲說道:“不!王上,我真的沒有說謊……”
她拼命地想要解釋,可鄭王已經沒有再聽她言語的心情。
镂空的玉球被按入唇中,讓她的喉間都發起痛來。
但這只是開始。
攸寧曾以為那個暴雨傾覆的寒夜就已經是極致,當煙火照徹夜空時,她方才知道何為真正的絕望。
應龍的獠牙刺穿花珠,如若毒蛇般嵌入花瓣間。
攸寧的脖頸以一種崩潰的弧度後仰,她的指節無法控制地攥在了一起,掌心被掐出血痕,順着指骨往下流淌。
淚水搖晃着墜落,怎樣都無法止住。
“早就應當如此了。”鄭王輕聲說道,“孤縱着你,不代表你就可以去做旁人的狗。”
這話語太肮髒了。
充斥狠戾與折辱的意味,懷着惡欲的情緒被宣洩而出,像是尖銳的鋒刃劃開了攸寧最後的底線。
尋死的念頭第一次生出,但下一瞬就被痛苦的情緒奪走生長的空間。
太疼了。
攸寧的眼前陣陣發黑,鄭王漫不經心地給她用藥,未曾被人到訪過的密地被輕易地破開,流出大量比血更令人感到痛楚的汁水。
快樂的情緒比痛苦更可怕,更令人尋不到理智的邊界。
鄭王低笑一聲,他冷眼看着她的掙紮,絕望,崩潰,而後慢條斯理地掌住牡丹的紋路,将她拉入更深的淵水裏。
或許大巫所言說的地獄便是如此。
攸寧數不清她昏過去了多少次。
她只知道當玉球被取出的時候,她連合上唇瓣的氣力都沒有了。
夢魇中也滿是灼燒的火焰,她感到疼,感到深重的痛苦,一直在渴求母親的懷抱,可她走得腿腳都要斷掉,仍然沒有找尋到虞夫人的身影。
最終是那個與她生着一模一樣面容的女人過來了。
冉容掐住她的脖頸,聲音嘶啞地說道:“為什麽你要來到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你,我何須背叛鄭王,何須嫁給季公?”
冉容淺色的眼眸猙獰,滿是濃重的恨意。
攸寧并不知道那段往事,并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麽。
她只知道在那一刻,她已經哭到幹澀的眼睛裏又湧出了淚水。
攸寧絕望地從夢魇裏掙出來,宮內全部都是醫官,他們緊張又驚喜地看向蘇醒的她。
但她看不見這麽些人,她只看得見鄭王。
他坐在交椅上,視線垂落在簡牍上,朱筆被夾在修長白皙的指節間,沒由來地蘊着些冰冷的意味。
攸寧不知道的是,她昏過去了多久,鄭王就陪在她身邊多久。
他一夜未眠,不知動過幾回怒,滿溢的戾氣翻湧,跪在宮殿內外的奴仆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鄭王的情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如此暴戾過。
自從這個年輕美麗的女郎來到長青宮後,鄭王的脾氣比他尚為儲君時還要更好。
醫官戰戰兢兢,眼見攸寧蘇醒,方才敢看向他。
鄭王的眉宇總算稍稍舒展,他緩步走過來,如女子般柔軟的手擡起,似是想要說些什麽。
可下一瞬,尚且虛弱的攸寧狠狠地打開了他的手。
“啪”的一聲清脆聲響落在長青宮內,就像是平地而起的驚雷。
攸寧的眼底是與鄭王如出一轍的深冷戾氣,她啞聲說道:“我不欠你的,妫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