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鄭王的行程定在正月二十四。

魏國和鄭國接壤,兩國的都城更是只有數城之隔,至多三四日便能到達。

開年後又下了場大雪,冰磚被累積成高聳的臺閣,堆放在地窖裏,等到了炎炎的夏日,就會成為避暑的利器。

應都的冬季寒冷漫長,攸寧伊始還對雪有些興趣,現今已經看得膩煩了。

剛巧鄭王也不欲令她常常出外,便将她鎮日都按在床榻上。

白茫茫的雪紛紛擾擾地下個不停,攸寧的眼淚也沒有停過,她連床帳都沒有出過幾回,連膳食都是被鄭王抱着用下的。

可腹中一直飽脹,根本用不下去別的物什。

鄭王喜歡看攸寧難耐焦灼的模樣,他捏着她的下颌,聲音低啞地問道:“攸寧有孕時會是什麽樣?”

他從來都不是緘默寡言的人。

但近來卻在這時候格外的多話。

攸寧的整張臉都是潮紅的,連裸露出來的肩頭都泛着緋色,她的指節虛弱地蜷縮着,卻并不敢收緊,稍稍一掰就能打開。

好在鄭王也沒有逼她回答的意思。

他将手指嵌在攸寧的指間,十指交扣,牽引着她向那柔軟的小腹而去。

鄭王容色平靜地說着淫/詞:“會鼓起腹球,這裏也會更漂亮。”

長青宮暖如深春,牡丹盛放,像是淋過雨似的瑩潤濃豔,當應龍擺尾的時候,花珠會被拉長,顫抖着迸發出馥郁的香氣,缭繞的濃香交纏,模糊了理智的邊限。

攸寧懵懂地擡起眼,她追逐着快樂,就像稚幼孩童對蝴蝶的渴望一樣,帶着一種天真的憧憬。

鄭王最喜歡她這雙清澈空明的眼眸。

他俯身吻了吻攸寧的眼尾,輕笑着說道:“據說女郎有孕時會很敏/感,真不知道攸寧要怎麽辦。”

鄭王撫了撫她的長發,調弄地說道:“……就會哭出來,……就會受不了。”

在他的言辭裏,她仿佛成了專供人戲弄、把玩的器皿。

沒有理智,沒有自我。

只有對快樂的無盡渴望。

攸寧被鄭王的話語吓到了,她哭着說道:“不、不要那樣。”

“我不要給你生孩子了,妫允。”她怕得厲害,顫着聲說出了禁忌之語,“我不要……”

鄭王的神色冷了下來,他的聲音帶着寒意:“那你想給誰生?”

這幾日被他慣得太過,攸寧都快忘了這是鄭王的逆鱗。

當年冉容正是在兩人快要成親的時候,暗中勾結了季公。

攸寧本人或許便是珠胎暗結的産物。

她吓了一跳,瞬時就從沉淪的情緒裏掙出,汗涔涔的臉龐蒼白失血,聲音細弱地斷續說道:“我、我說錯話了,王上,我不是那個意思,請您、請您責罰……”

攸寧的頭顱低下來,露出脖頸後的蒼白肌膚。

如霜似雪,卻落滿了細碎的花痕。

她害怕地抓住了鄭王的衣袖,臉上盡是惶恐。

鄭王撫着攸寧的頸骨,眼底盡是晦暗的戾氣,不再有逗弄她的意思,也不再有寵溺她的柔情,他帶着寒意說道:“跪着。”

攸寧阖上眼眸,她慢慢地軟膝分腿,腰身也低低地陷了下去。

鄭王扣着攸寧的腕骨,神情冷得出奇。

若只是跪着,并不能算責罰。

須得是更尖銳的事,方才能令這女郎稍長些記性。

皮革如若暴雨,玉石恍如雷鳴。

懲誡結束以後攸寧連眼睫都睜不開,她哭得厲害,嗓音都打着顫,腿根僅能敞着。

“真的、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她抽咽着說道。

鄭王垂首為她上藥,複又問詢道:“你不想和孤有一個孩子嗎?”

攸寧埋在袖中的指節快要将掌心給掐破,她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擡起淚眸說道:“想的,王上。”

“但我怕您不喜歡,”她神情怯弱,沙啞着嗓子說道,“如果孩子生得像我,您會讨厭孩子嗎?”

這是很天真的話語,也是很虛僞的話語。

但鄭王叫她騙了過去,愛欲可怖,連這位最無情的君主都不能免俗。

攸寧眼睜睜看着他身上的冷戾之意漸漸消去,眉宇也舒展開來,繼而泛起的是一種奇異的疼寵與溺愛的情緒。

鄭王輕聲說道:“原來在怕這個嗎?”

他好似位長輩,為尋到了孩子失常的緣由而悅然。

鄭王安撫地說道:“不會讨厭的,你父親母親的事都是舊事了,孤不會再追究。”

攸寧沒有想到,一樁簡單的謊言竟會獲得如此意外之喜。

鄭國是最重視承諾的國度。

君王的承諾更是勝逾萬金。

攸寧感激地擡起頭,她含着淚将臉頰貼上鄭王垂落的手,哽咽着說道:“王上,您的恩德攸寧永生不會忘懷……”

“別這樣說。”他的眸光微動,“孤願意的。”

鄭王撫了撫她額前的濕發,輕聲說道:“等孤回來就下王令,讓你從洛邑發嫁,好嗎?”

壓抑的情緒如若傾倒的閣樓,無聲地下沉。

套索慢慢地收緊,并以柔情和眼淚作為僞飾。

攸寧仰起頭說道:“好。”

“乖孩子。”鄭王邊說着溫柔的話語,邊屈起指骨将那猙獰的玉器向裏遞去。

攸寧是不易有孕的體質,哪怕得他準允,依然難以擁有子嗣,因之須采取更多的法子來助推。

滾燙的,冰冷的,一并交織。

鄭王看着她阖眼竭力忍受的神情,不覺生出些憐憫。

他吻了吻攸寧的唇,将她的注意力轉開,哄道:“別哭,等孤離開後準你自由。”

攸寧的眸子失神,眼淚無意識地往下滑落,鄭王的指腹拂過眼尾時,她才意識到她哭了:“啊?”

攸寧掰着指頭算日子,總算等到了正月二十四。

前夜她就開始忍不住地活躍,書簡翻來翻去地撥弄,最後也沒看完半卷,滿心想着的都是鄭王離開後她要做什麽,連攏在心頭如重石般的壓抑情緒都輕松了少許。

不管今後如何,至少接下來的半月或者更久,她會得到絕對的自由。

攸寧甚至幻想她有沒有可能會去季公的府邸,尋到一兩個當年侍候過冉容的女奴。

但鄭王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清晨發覺足腕上被緊扣着的銀鏈時,攸寧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有冰冷的河水流淌過她的經脈,刺痛血管。

鄭王溫柔地吻過她的臉龐,低聲說道:“要委屈你一段時日了。”

鄭王的眼眸柔麗,卻沒有半分溫情,他冷靜得近乎可怖,全然沒有被愛欲浸染過的半分痕跡。

攸寧定定地看向他,一時之間竟連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後被壓抑經久的情緒才得以爆發。

“你怎麽能這樣?我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妫允?”攸寧的心房劇烈地跳動着,“之前說要放我自由,全都是在騙我,對嗎?”

攸寧很想如貍奴那般伸出尖銳的指甲,抓破鄭王的臉龐。

但很快她便意識到這不可能。

因為宮室內不知在何時點上了香,幽微,凜冽,淡漠,幾乎尋不到什麽痕跡,卻讓攸寧的手腳都喪失了氣力。

她忍不住地想到,鄭王真的将那醫官夷族,而非是令醫官制出了更成瘾的藥嗎?

眼見鄭王神色如常,攸寧更是氣得想要發狂。

這個占有欲與控制欲都近乎偏執的男人,怎麽可能會放松對她的掌控?連柔情都是他控制她心神的手段。

她怎麽就那般天真,被他哄騙了過去?

鄭王将攸寧抱回到床帳內,聲音低柔地說道:“不要多想,攸寧,你是孤的王後,是與孤共掌生殺予奪的伴侶。”

他輕笑着,說下滿是戾氣的話語:“孤只是怕你再被欲/望支配,犯下不妥當的錯誤。”

鄭王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若是敢再碰旁人一下,孤就将你的手腳砍斷,終生都困在床榻上。”

可怕的不是他的言辭,而是他快要滿溢出來的惡欲。

鄭王的眼中沒有分毫的柔情,有的只是至深的陰冷寒意,如若中央洄流的淵水,沒有一絲光能夠滲進去。

就像那個下着暴雨的夜晚。

攸寧比誰都清楚,這樣的事鄭王決計是做的出來的。

她打了個寒顫,臉色蒼白,嫣紅的唇都失了血色。

恐懼的情緒蓋過一切,如潮水般不斷地上湧,慢慢地沒過了膝頭、胸口和鼻腔。

“好了,別那麽怕。”鄭王輕聲說道,“只要你乖乖的,什麽事都沒有,等孤回來我們就成親。”

他掐住攸寧的下颌,低聲問道:“你不想做孤的王後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鄭王蠱惑地說道,“從今往後,這世上都不會有比你更尊貴的女郎。”

他很清楚攸寧對權勢的渴望。

被父親帶去給人賞看是多麽侮辱的事情,然而攸寧能夠忍受,無論是季公,還是那些權貴,她都樂于攀附。

柔弱的菟絲花,對參天喬木的渴望是不須緣由的。

攸寧沒有說話,她的心底發寒,連指骨都是涼的。

鄭王拭去她額前的冷汗,将她攬入到懷中,呢喃般地說道:“攸寧,做個乖孩子,孤不會怎樣你的。”

攸寧想哭,想要抓破鄭王的臉,想要掙脫他的懷抱。

可最終她一件事也做不了。

她的氣息變得越來越弱,連掀起眼皮的力氣都快要被抽走,被欺騙和折辱的恨意混在一起,終于是徹底抹殺了那微弱的柔情。

黑暗像是異色的閃電,帶着霹靂之聲落下,耳邊嘈雜的聲響全都變得靜谧。

鄭王輕柔地為攸寧蓋好厚毯,而後方才走出長青宮。

軍士整裝待發,文官們肅穆而立,武将們更是極盡忠貞,齊齊地跪匐在殿前。

這個古老頹敗的國度,僅僅是在鄭王手裏半年不到便煥然一新。

人人都贊頌鄭王的美德,便是遙遠的楚國,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黎民亦在渴求着解救。

不會再有人記得公子允弑君時的暴戾。

不會再有人記得公子允滅門時的陰狠。

流傳于青史中的,只會是鄭王妫允的聖明,他的光耀終将照徹千古。

在鄭國的典籍裏曾有這樣的記載,言說四百年天下分裂,又四百年天下歸一。

果不其然,四百年,周室東遷,自此再無天子的權威尊嚴。

而距周室東遷至今,恰又是四百年。

傳說中定鼎的那位君王,如今正應當是芳年。

鄭王踏下長階,帶着古典意蘊的俊美面容被日光照亮,志得意滿這樣的詞用在他的身上或許不合适,因為這位君王過分的沉靜,也過分的穩妥。

然而此時的鄭王,還是在點金般的日耀下,感受到了少年般的熱意。

這江山是他的。

攸寧也只會是他的。

鄭王離開以後幾日,攸寧過得渾渾噩噩。

她稍一清醒就開始瘋狂地拉扯腳踝上的鎖鏈,淺金色的鎖鏈會在光線落下時散發出瑰麗的光芒,就像是豔麗的花朵。

但它卻是那般的堅硬,比應龍的甲片還要更難擺脫。

攸寧的踝骨被磨出血痕,她凝視着那烙印般的痕跡,整顆心都是躁動的。

伊始她慌亂得厲害,将那為數不多的清醒時候全拿來發狂,可約莫過了幾日後,攸寧已經不太能提得起勁。

唯有愠怒是克制不住的。

枯燥的生活讓攸寧覺得她像是監牢裏的人。

但漸漸地,一種可怕的想念開始蘇醒。

她忍不住地開始想,若是鄭王在就好了,他至少能陪她說話,帶着她看書簡習字,偶爾還會引着她到外面。

偶爾攸寧睡醒時會控制不住地幻想,如果鄭王是在哄騙她就好了,其實他根本沒有離開應都,只是希望她能靜下心來,做個乖順的孩子。

但鄭王的确是離開了。

他回到魏國,去做魏王,而且不知多久才能夠回來。

攸寧煩躁得厲害,恨不得将宮室內的杯盞給全都摔碎了,可長青宮裏的器皿早被換成了銅器,金燦燦的酒器和盛水器擺在桌案上,無聲息地諷刺着她的可悲處境。

更讓她生氣的是,女奴只會挑她睡得昏死的時候為她沐浴,為她服下不會再饑餓的藥物。

攸寧連與仆從交流的機會都被徹底剝奪了。

在枯燥到想要崩潰的時候,從前背誦過的漫長文集都變得有趣起來,攸寧落着淚回憶冉如的長篇大論,一會兒用魏國的文字在掌心書寫,一會兒用鄭國的文字在腿上書寫。

她覺得她快要瘋了。

但更令攸寧感到恐懼的是,在大抵十天左右過後,她竟然真的适應這種生活了。

在暗處侍候的女奴們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少君總算不再折騰,現今就盼着王上能夠早日回來,将少君這樣困着,到底不是辦法。

不過王上的安排不無道理。

若是讓她們近前侍候,誰又能拒絕少君的懇求呢?

攸寧漸漸順從下來,女奴們也禁不住生出了更多的憐憫,她們細細地為攸寧沐浴,悄無聲息地用更換花香的方式暗示她時日。

她果然領會到了。

攸寧熱切地渴望知道鄭王何時歸來,終于在他将要返程的前日得到了答案。

女奴無聲地望向她,睫毛慢慢地眨了四下。

或許是攸寧足夠配合,臨近鄭王要回應都的第四日夜晚,那位侍從官又過來了一趟,他恭敬地說道:“少君,王上想讓您到時去城樓接應,您是想穿哪件衣裙?”

攸寧從未因鄭王的歸來而如此歡欣過。

她竭力保持沉靜,輕聲說道:“都拿來,讓我看看。”

鄭王是個麻煩的人,他從不說自己偏愛攸寧穿哪身衣裙,但若是穿錯了,他不會高興的。

攸寧翻來覆去地挑選着衣裙和配飾,再不覺得這樣的事無聊繁瑣。

她眼尖地将那枚青色玉環挑了出來,然後直接戴在了手指上,侍從官有些緊張地看過來時,攸寧垂眸隐晦地說道:“王上說了,玉不能直接佩,要先養上兩日。”

她的目光和柔,像是缜密的毒蛇,偏生面容又極為的美麗,削減了那鮮明的籌謀意味。

等到侍從官離開後,前所未有的激動籠罩着攸寧。

她屈起指骨,将那鋒銳的長針頂出,而後插到了淺金色鎖鏈的鎖眼裏。

鎖鏈是冰冷的,但攸寧卻被燙得縮回了手。

激動的情緒只劃過了那麽一瞬,接下來籠罩在她心間的是強烈的畏懼和慌亂。

只剩下了四天了。

她就算将鎖鏈撬開也去不了何方,而且如果被鄭王發現,她決計要付出可怕百倍的代價。

這個男人狠戾偏執,而且總那般恐吓她。

但也是他使她免遭饑寒,沒有鄭王的保護,季公昔日宿敵的仇恨便能将她給屠戮殆盡。

攸寧的心房怦怦直跳,與此同時鄭王的情緒也難得有些激動。

他擡起眼,厲聲說道:“你說誰有異動?”

“王上,仲、仲媪有異動……”侍從深深地低下頭顱,“她購置了馬匹與武器,還與強将在暗裏勾結,日前她的奴仆便在醉酒後說過,她意圖除掉少、少君。”

鄭王的聲音冷得出奇:“回師。”

宴席上觥籌交錯,絲竹雅樂,莊重悠揚,眼見鄭王離席,席間的衆人吓得紛紛跪匐在地,可鄭王全然沒有理會他們,衣袂翻飛,快步便離開宮室。

攸寧的指節緊緊地扣着青色玉環,心裏百般猶豫。

正當她內心的焦灼快要化作實形的時候,宮外突然傳來的嘈雜的聲響,沖天的火光照徹黑暗的夜空,紛亂的人群蜂擁而至,高呼着攸寧聽不懂的話語,如若陰兵過境。

攸寧來不及再思索其他,她緊張地抱着胳膊,将厚毯裹在了身上。

長青宮的宮門被強硬地破開。

當一根長長的弩/箭擦着臉頰射入到床柱中的時候,攸寧的思緒才終于徹底冷靜下來。

原來只是宮變。

如果他們手中的劍刃不是對着她,或許會更好一些。

明天還要去外地嗚嗚嗚,後天更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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