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有什麽東西崩塌了。
危險的情緒在快速地攀升,攸寧本能地渴望逃離,她像案板上的游魚般喘着氣,耳邊盡是粘稠的水聲和玉石碰撞的清脆聲響。
混亂交錯,吊詭悅耳。
竟有些像是雅樂的曲調。
“沒人将你當替代品。”鄭王聲音很輕,“我從未愛過冉容,我們之間不過是利益交換罷了,更遑論是拿你做她的替代品。”
憐惜和柔軟的情緒是一起流溢出來的。
鄭王俯下身,吻了吻她的眉梢眼尾,動作輕得像是忽然停駐的蝴蝶。
“沒人告訴過你嗎?”他語調輕轉,“你跟她除卻容貌,無半分的相似。”
鄭王的薄唇微揚,接着是細碎的吻在她的心口,像是撲簌簌的溫暖雪花。
攸寧最受不得他這幅溫柔作态,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激烈地躍動着,将她往那個危險的深淵裏面拽去。
好在鄭王的柔情沒有停留太久。
他撩起攸寧汗濕的發絲,眸色晦暗,充斥掠奪與占有的意味:“我只是想知道,這事是誰告訴你的?”
鄭王不喜歡她跟外人接觸,更不喜歡其他人的言辭影響到她。
肉/體,思想,靈魂,都須得是統統屬于他的,才能讓鄭王得到真正的滿足。
他就像個貪得無厭的異獸。
攸寧沙啞着嗓子說道:“真的就是畢頃,他要殺我前說的……”
她的眸光閃動,帶着點懇求的意味,像是在求他別問了。
或許連攸寧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但鄭王能夠輕易聽出她說謊時的腔調,正如他能一眼窺破她僞飾、害怕時的神情。
到底是什麽人,值得她這樣護着?
鄭王的眼神微冷,他的聲調微微拉長,帶着些長輩般的低斥意味,只是語調仍舊輕柔:“又在說謊,攸寧。”
但他的語調有多輕柔,做的事就有多狠。
攸寧感覺她快要死了,鄭王的性子陰晴不定得厲害,前言還在低聲哄她,後語就能直接開始刑訊。
無數的煙花在眼前炸開,她的指節控制不住地攥到一起。
應龍纏繞在攸寧的周身,将她往深淵裏帶去,沉淪是不可避免的,在很久之前她就明白,比起痛苦,還是快樂的情緒要更恐怖,更讓人容易淪陷。
太多了,也太滿了。
攸寧死死地咬住唇,可還是有尖銳的哭腔洩了出來。
在往日這些小動作都是忤逆,都值得一場懲誡,但此刻鄭王的心思全不在這上面,他腕骨微動,漫不經心地挑動着攸寧的神經:“我再問一遍,誰告訴你的?”
快樂是沒有限度的。
攸寧懼怕痛苦,但是也很能夠承受痛苦,反倒是快樂的情緒讓她更加難以忍受。
鄭王少年時勢弱,于峭壁刀尖行走,未嘗領略過情愛的剜心,可他也知曉如攸寧這個年歲的孩子最容易誤入歧途。
他們是無法抵禦快樂的,甚至為了得到快樂肯與惡鬼做交易。
攸寧的朱唇張開,她大喘着氣,潔白的貝齒控制不住地咬住鄭王的肩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像是晶瑩的玉石。
她也不知道她在堅持什麽,但她就是不想告訴鄭王。
“真的只有畢頃……”攸寧哭着說道,“沒有別的人了……”
她是那樣的堅持,就好像說出真相會讓她陷在淵水裏一樣。
鄭王有很多法子撬開攸寧的唇,可低頭看向她薄薄的、哭得腫起的眼皮時,愠怒的情緒卻在悄無聲息地下沉,變幻為憐意與疼惜。
又讓她哭了。
盡管這是快樂的淚水。
最終鄭王還是極快地查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那位南宮的主事宮人被帶到跟前時,攸寧便明白鄭王已經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他的敏銳與強大的記憶力是恐怖的,哪怕攸寧連死去的畢頃都不供出來,鄭王照樣能将事情查清楚。
而且在南宮的後幾天,她的确表現得太明顯了些。
鄭王當時或許真的以為她是丢了青色玉環難過,但這不代表他會将此事徹底抛之腦後。
攸寧放下手中的簡牍,靜默地擡起了眼。
侍從官和奴仆将那宮人帶上前,她的容色依然美麗,卻已經完全沒有了生氣。
眼瞳濃黑凄厲,還帶着強烈的妒意,因被堵上了嘴,方才沒有發出尖銳的聲響。
但攸寧看着她,只覺得悲哀。
這個人比季公的姬妾們更可憐,她是真的在愛着鄭王,用盡青春年華,蹉跎浮薄餘生,最後的下場卻竟是被流放到南宮,還不如仲媪更為體面。
更因一句失言之語,淪落到這個地步。
侍從官謙恭地說道:“少君,王上請您做定奪,此人是斬首還是處以極刑?”
少君,即為小君也,是諸侯之妻的稱謂。
鄭王已經打定主意要立攸寧為王後,雖然儀禮還未進行,文書也還未下達,但近侍的這群人精早已紛紛改口。
可攸寧并不喜歡。
攸寧生在季公的府邸,長在季公的府邸,自小就明白她的婚事注定是無法自己做主的,她也對此沒有什麽奢求妄想。
可想到接下來要和鄭王糾纏一生,她還是會覺察到本能的反感與痛苦。
就好像是一個金籠,哪怕布置得再華美精致,也不會有人想要住進去。
做以色侍人的女奴,都尚有易主的可能。
但做鄭王這樣強勢君王的王後,可就再無退路了,哪怕是死,鄭王大抵都要帶着她一道死。
攸寧低眸看向那被綁縛住的美麗宮人,心情愈加煩亂,她輕聲說道:“讓我和她再說幾句話吧。”
侍從官面露為難。
鄭王不喜少君與外人接觸,連奴仆們要說什麽話都有限制,更別說是與這樣的罪人了。
可行走內庭,少君又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得罪的。
都說這位最是寬仁和柔好相處,哪成想第一回見面她就給他出了個大難題。
侍從官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壓低聲說道:“少君,此事不是不成,但仆是要向王上彙報的。”
攸寧擺了擺手,她輕聲道:“要我給你取筆簡嗎?”
侍從官緊忙說道:“這倒不必少君,您随意便是。”
枷鎖沒有被卸下,但那宮人的唇總算得以張開,她的眼裏滿是怨毒,恨意滔天:“冉容,你不得好死!”
她已經喪失理智了。
侍從官的臉色也瞬時變得惶恐起來,急忙就将她的嘴又堵上了。
攸寧突然有些敗興,也是,依照鄭王做事的狠戾手段,怎麽會留下疏漏,讓她問出些什麽呢?
但攸寧還是垂眸,仔細地向那宮人的面容看去。
她生得美麗,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瞳飽含憎恨,卻仍舊是美麗的,幽深,不見底,像是深淵,據說冉容就生了這樣的一雙眼。
被她看過來的時候,會讓人有被潛在暗處的蛇盯上的恐懼。
攸寧處處生得像冉容,唯有眼睛是不一樣的。
她呢喃般地說道:“你的願望實現了,她的确沒能好死。”
攸寧的聲音很缥缈,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回到後殿:“還是斬首吧,利落些。”
鄭王回來的時候,攸寧仍然在翻看簡牍。
記錄舊事的文書瑣碎,而且有太多隐晦不可言說的東西。
冉容當年是惡死。
季公焚毀了所有的痕跡,并将知曉禍事的人屠戮殆盡,這有意的遮掩更令攸寧心裏不安。
那到底是她的生身母親,渴望知道更多是她的本能。
鄭王肯定是都知道的,但她沒法問他。
眼見鄭王歸來,攸寧旋即将簡牍收整起來,起身為他更衣。
她的容顏美麗,眉心微蹙時有一種別樣的脆弱感,仿佛易碎的琉璃。
鄭王的手指輕輕地落在攸寧纖細的頸側,他嗓音低啞地問道:“還難受嗎?”
他們二人的相處方式近來極是古怪。
鄭王沒再總迫使她跪着,宮人和奴仆也都恭敬地喚她少君。
但攸寧卻知道,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是平等的。
就比如此刻,被應龍獠牙銜咬的花珠,以及被玉石盈滿的內裏,都在無聲息地告訴她哪怕身着王後的華服,她依然只會是鄭王的禁脔與私有品。
再比如之前他還想着要她戒掉瘾,現今卻又沒這個打算了。
攸寧執起鄭王的手,慢慢地含住他的指節,用行動将答案說予他。
鄭王比之前要愛護她許多,可也不會容忍她的忤逆。
他的指節修長柔軟,但搗入到唇舌的深處時也并不好受。
攸寧悶哼出聲,長長的睫毛上也沾上了淚珠。
鄭王傾身,聲音微啞地說道:“別哭。”
他将指節退了出去,攸寧微喘着氣,她執拗地抓着他的腕骨,用嫣紅的舌尖一寸寸舔過他的手指。
鄭王低笑一聲:“我離開後,你該怎樣辦呢?”
“還能怎麽辦?”攸寧任由他攥住腳踝,聲調微擡,“自然是想着您,然後……”
鄭王去魏國的行程推遲,但并不會取消。
他微微垂首,側耳傾聽她坦誠又……至極的話語。
他們之間的相處極為怪誕,倒是在這個時候多些真實,因攸寧抗拒不了快樂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時常潰不成軍。
痛苦中的絕望堅持,都比不過一瞬間的快樂。
鄭王從前便喜歡在這時候逼她開口,現今聽她主動吐露,更覺悅然。
“只有我不在鄭國的時候方可用。”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攸寧的臀肉,淡聲告誡道,“若是其餘時候敢用,你知道是什麽後果。”
攸寧怕疼,更怕羞。
她扣住鄭王的手腕,啞聲說道:“知道了,王上。”
燭火搖曳,來回地浮動。
攸寧仰着脖頸,身軀緊繃着,正當她以為快可以去沐浴的時候,那扇隐密的門再度被扣響了。
鄭王的手落在她的頸側,聲音很輕地說道:“我們要一個孩子吧,攸寧。”
這個曾經絕不允她有孕的男人,此刻想到了未來。
可他到底是想要一個孩子,還是想要給她的靈魂加一道鎖鏈?
攸寧垂眸不語,許久以後她攤開手,才發覺掌心盡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