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要死了。
攸寧聽着利箭破空的聲響,腦中有一瞬的空白。
但在箭簇刺穿她的心房之前,一個扭曲的身形擋在了她的面前。
是季公。
一道又一道的利箭刺穿他的身軀,将他的身上紮得處處都是血窟窿,但這個最善于向權貴卑躬屈膝的男人,卻直挺挺地站穩了身形。
季公張開雙臂,死死地擋住攸寧。
他的唇邊盡是血,聲音嘶啞得近乎難以辨識:“快逃……攸寧……”
某一個瞬間,攸寧聽到了琉璃破碎的聲響。
她眼眶通紅,拼命地向後退去,心神都是恍惚的,唯有求生的本能仍在支配着肉身,逼迫着她站穩身姿,竭力地奔出長青宮。
殿門只有一個。
可暗處的窗棂卻有無數。
攸寧踏過畢游的屍骨,踐碎滿地的鮮血,用盡全身的氣力斬斷窗棂,而後不顧一切地縱身躍下,她甚至沒來得及思索墜下去後有多疼。
應都深寒,冬季漫長,因之宮室都建在高處。
臺即是宮,宮即是臺。
此刻不止長青宮,連蒼金臺都是亂的。
叛臣和護衛宮室的軍士混雜在一起,唯有流矢灼灼燃燒,分外的明麗。
攸寧此生都沒有經歷過這般兇險的時刻,她是孤立無援的,卻也是分外自由的。
若是封後的文書下達,她甚至是擁有調兵的權力。
可她現在還不是。
但好在鄭王還給她留了一個別的保命物什。
攸寧緊咬住牙關,她不顧稍微包紮流血的膝,蹲下身子從叛臣的屍骨上扒下一件深黑色的鬥篷,而後披在身上像墜鳥般急速地向蒼金臺奔去。
實在是太亂了。
連呼嘯着的烈風都是沒有方向的。
謹寧帶着騎兵從高處俯沖,冷聲下令道:“尋到少君要緊!”
他邊說,邊放箭射穿叛臣的肩頭。
仲媪叛變,破開了固若金湯宮室的缺口,鄭王手下最忠誠的奴仆,為了使他不被女色所蠱惑,竟铤而走險做到了這個地步。
謹寧也沒能夠預料到。
但他無暇思索更多,他只希望能立刻尋到攸寧。
激烈的殺奪意味着瘋狂的流血,若是攸寧出事,鄭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他血洗過無數次宮廷,甚至還曾經屠戮過西戎的皇城。
可更令謹寧感到緊張的是攸寧本身。
這是與他流着同樣血緣的姊妹,也是他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美麗已經到達了危險的程度,偏偏又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這樣的攸寧只要稍稍離開絕對權勢的庇護,就會成為衆矢之的。
蒼金臺內,火爐裏的烈焰仍在無聲地燃着。
當值的文官無措地躲避在桌案下,期盼着動亂能夠快速過去。
再沒有比群龍無首更可怕的局面,下面的人不敢妄動,便是謹寧帶領着的軍士也難以辨清局勢。
就如同這天下一樣,亂莫大于無天子。*
攸寧踏進來的時候足心滿是血,被凍得快要喪失溫度,踝骨上殘存的淺金色鎖鏈磨破肌膚,留下至深的血痕,可她卻沒了知覺。
除卻永碧宮,攸寧進出最多的就是蒼金臺。
這是鄭王處理政務、舉辦大典的宮室,莊嚴肅穆,不容玷污,便是厲公也沒有荒唐到将姬妾帶到此地。
可攸寧卻對這裏了如指掌。
在無人的時候,鄭王引着她撫過這裏的每一寸王氣。
他用無上的王權脅迫,逼她臣服。
也用無上的王權做餌,誘她入局。
攸寧渾身冰寒,心底卻出奇的清醒理智。
她臉上的血跡已經擦幹淨,但睫羽上仍黏連着濃稠的血。
攸寧竭力睜開半阖的雙眼,用與鄭王別無二致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文官與侍從官。
她扯斷胸前的頸鏈,低喘着氣将那枚銀戒亮出來:“所有臣屬,聽孤的指令。”
應龍銜尾,泛着寒冷的光芒。
銀紋應龍對戒在鄭國王戒是比玉玺更有效力的物什,見此物則如鄭王親臨。
須行跪禮,須稱王上。
攸寧看着他們不斷地顫抖,看着他們露出驚恐的神情,最後看着他們慌亂地跪匐在地上:“參、參見王上。”
為首的人匍匐着膝行到她的身邊,連連顫聲道:“王上,現今應當作何打算……”
即便是在這萬般危機的關頭,攸寧仍舊體察到了絕對權力帶來的快意。
她強撐着頭顱,冷聲說道:“下王令誅叛臣,即刻宣成公妫讓入宮除逆。”
宮門會在夜間落鎖,若不是有仲媪從中作祟,叛臣根本尋不到時機逼宮作亂,可眼下他們已然入宮,外朝真正掌千軍的将領再想入內支援,也将會是麻煩。
而且在這個動亂的時刻,辨清孰是孰非是更難的。
誰知道入宮誅逆,會不會在下一刻就被倒打一耙當做是反賊呢?
鄭王誅殺厲公的那夜,便是一個血淋淋的鮮活例子。
但鄭王比任何一位逼宮者都更為游刃有餘,因為在那時這偌大的宮城,已經被他的人密密麻麻地占領完畢。
攸寧沒有他那般的掌控力。
她只能竭盡所能,拼命地去解決此事,且不說侍候的奴仆,便是連醫官都被她硬生生拿來做了斥候。
王令的傳達需要時間,成公領兵入宮亦需要時間。
外間的殺奪仍在激烈地進行着,得知領兵的人是謹寧的瞬間,攸寧差些要紅了眼眶。
她邊勾畫着宮城圖,邊緊張地說道:“如今是誰占了上風?成公還有幾時能夠入宮?”
侍從官戰戰兢兢地應道:“王上,形勢尚且不明朗,成公約莫還有一刻鐘方能進來……”
謹寧需要支援。
攸寧不願坐以待斃,她攥緊手指,撕開絹帛,親筆在綢緞上寫下王令:“宣孤的令,讓監牢裏的死囚過去,誅殺逆賊者,大赦。”
侍從官都被她的大膽吓了一跳。
可攸寧的神情是那般的平靜,幾乎要與鄭王重疊到一處。
她擡眸望向被火光照亮的夜空,指節微動,如一腔青玉般的眼裏蘊着嗜血的光芒,像是被異獸所撫養長大。
傳言裏讓青君妫筠都甘願稱臣的初代周王,據說就有着這樣的一雙眼。
叛亂被徹底平定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
天空仍舊黑得沒有一絲光亮,可在金烏初升的東方,已經有了熹微的紅色。
攸寧披着鬥篷,跟在成公的身邊,足上的傷處已經被醫官處理妥當,穿上靴子後有種別樣的溫暖。
成公妫讓的輩分很高,是鄭國宗室裏最有才幹的人,也是無數不多在一次次殺奪動亂中活下來的人。
所以鄭王讓他掌皇城的軍,拱衛宮城。
攸寧若是随着鄭王,應當喚他一聲叔公的。
但成公的年歲并不大,聲音也很是藹然:“若是難受的話,少君記得告知臣。”
攸寧系了系纓帶,緊繃了一夜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她柔聲說道:“我不難受的,叔公。”
她彎了彎唇,總算露出些屬于年輕女郎的嬌稚。
成公也笑了笑,他帶着她緩步前往長青宮。
謹寧滿身浴血,全賴長刀撐着才勉強站穩,見到攸寧過來,他單膝跪地:“少君,臣等救駕來遲。”
他是真君子,是古之遺直。
也是她的兄長,她在這世上無數不多的親人。
攸寧如蝴蝶般飛撲向前,她握住謹寧的手,将他自地上拉起:“兄長!”
“兄長別這樣說,”她壓抑着情緒,聲音依舊是顫抖的,“如果今夜沒有兄長當機立斷,我早已做了畢游的刀下魂。”
但攸寧沒有在劫後餘生的喜悅裏沉浸太久。
她像個成熟的政客,開始清點人員,計算獎罰,最後才去看被俘虜活捉的叛臣。
仲媪被綁縛着跪在地上,她依然是那副嚴苛的神情。
攸寧冷漠地掃過她,心底滿是濃郁的戾氣。
在仲媪嬌慣她吃下一顆又一顆甜桃的時候,她也曾天真地幻想過,會不會有一日仲媪也能像忠于鄭王那般忠于她。
可現實非但打了她的臉,還給她深深地長了個教訓。
攸寧沒有情緒地說道:“全都殺了。”
她的神情淡然,仲媪的情緒卻霎時爆發了出來,她尖聲說道:“你會毀掉鄭國的,你這個災禍!”
“我的性命只由王上一人做決斷!”仲媪厲聲說道,“你這個賤種沒有資格處置!”
在她的眼中,攸寧一直是個卑劣的、下等的存在。
聞言攸寧卻笑了,她擺弄着掌心的應龍銀戒,輕聲說道:“你怕是不知道的,應龍對戒如今全在我的手裏,便是鄭王想要如何,都得掂量掂量。”
曾經鄭王迫使她接受應龍的獠牙時有多痛苦,現今她就又多麽快意滿足。
兩枚銀戒的價值,比合并在一處的虎符還要厲害百倍。
攸寧無心去想鄭王這樣做的意義,她只是平靜地看向仲媪:“說什麽為國為民,你也不過是看不慣我攫取了內宮的權柄而已。”
在她之前,仲媪是這座宮室最強勢的主人。
無論是在鄭王做儲君時,還是在他踐祚後。
可漸漸地,鄭王不再願意仲媪與攸寧多接觸,還将她悄無聲息地推出了權力漩渦的中央,并把那權柄一點點地交付到攸寧的手中。
攸寧能夠理解仲媪的瘋狂。
但這不代表她會退讓。
攸寧聲音溫柔地說道:“我不僅要這內宮的權柄,這天下的權柄都将會是我的。”
屠戮已經開始,到仲媪面前的時候,劊子手到底是頓住了。
攸寧的眸光微蕩,她擡起下颌,向着劊子手說道:“不敢殺嗎?”
而後宮人們都看得到,他們那位纖麗柔弱的少君,自肌肉虬結的劊子手中奪過刀刃,利利落落地斬下了仲媪的頭顱。
滾燙的血濺射而出。
攸寧美麗的臉頰卻依然帶着笑意,她快樂地說道:“不難吧。”
隐秘的發狂是沒有邊界的,如若瘋長的爬牆草,無聲之間便填滿了宮室的縫隙。
*《呂氏春秋》
忘記講了,女主也挺瘋的(
很難說男主的養成是成功還是失敗T^T
下章他就回來啦,繼續打預警嘤,後面都是狗血狗血狗血,兩個人都瘋批瘋批瘋批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