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長青宮仍是一片狼藉,攸寧沒有再宿在那裏。

從宮變那日過後,再到鄭王歸來,她一直都住在永碧宮。

攸寧用冷血的手腕斬斷了身上的最後一道枷鎖,至少在鄭王回來前,她獲得了自由。

闵奴又來到了她的身邊。

攸寧知道鄭王忌諱他的存在,但那夜過後頻繁的噩夢讓她無法保持平靜,她須要這樣一個絕對忠誠的衛士來守護她的安全。

闵奴就是最好的。

他沉默寡言,忠誠果勇,在那夜被放出的死囚裏他是殺敵最多的。

攸寧其實不太明白鄭王為什麽會留下闵奴的性命,讓季公活着還可以說是為了繼續折磨他,讓闵奴活着好似真的沒什麽緣由。

鄭王不是什麽大度的人。

連永碧宮他都不甚喜愛,非要将厲公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抹除,方才勉強開始使用這座華美尊崇的宮室。

或許鄭王是真的不在乎這個奴仆。

畢竟闵奴是這般的低劣,如同蝼蟻一般,根本不值得他多投以目光。

攸寧垂着眸子,沒有再多想此事。

她仔細地安穩大局,将這場突如其來的宮變徹底擺平,連細微的聲音流露都被她妥當地壓了下去。

攸寧也是第一次發現,鄭王先前教她的事情那般有用,而她的天賦又是這樣異禀。

她志得意滿,等待着鄭王回來誇耀她的果斷與功績。

但攸寧怎麽也沒想到,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興師問罪。

鄭王是在夜間回來的,他滿身寒意,冷冷地令她跪下:“誰允你殺仲媪的?”

他坐在交椅上,雙腿交疊,神情冷得如墜寒淵。

“孤是不是跟你說過,出任何事都不要輕舉妄動。”鄭王寒聲說道,“你是怎麽做的,攸寧?”

長青宮處處都鋪着柔軟的地毯,哪怕是跌在上面也不會痛。

跪下并不是什麽難事。

可攸寧的膝卻軟不下來,她按捺住情緒說道:“可您也說了,若是有危急生命的事,由我安排。”

跪不下來沒有關系。

鄭王有的是法子讓她自己跪下來。

“那你說說,她被俘的時候怎麽危急你的性命了?”他的言辭中盡是戾氣,“到底是為自保,還是為洩憤,你自己心裏清楚。”

鄭王的襟前仍佩着素白色的絹花,他的指節冰冷,神情也是冰冷的。

攸寧神情恍惚,吐息微微凝滞。

鄭王在為仲媪戴孝。

為一個意圖殺死她的人戴孝。

那些危險的情緒如同退潮的淵水般極快地落下,可攸寧的心口依然極是沉悶,像是浸在陰冷的深水裏。

她聽見她據理力争地說道:“可仲媪想要殺我不是事實嗎?我怎麽知道她還有什麽後手?會不會反攻倒算?”

鄭王卻好似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一樣。

他輕聲說道:“孤最後說一遍,跪下。”

攸寧賭氣得厲害,她忘卻尊卑,不管不顧地轉過身去,擡腳就想要離開。

這無疑觸怒了鄭王。

他是什麽樣的人?專斷,狠戾,不容忤逆。

腰身被攥住的那一刻,攸寧就開始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了。

她從來不知道,這世上竟會有比跪着更為屈辱的姿态。

深黑色的戒尺沾上汁水後更為冷厲,破空的聲響高得令人恐懼,柔軟的牡丹經不起摧折,更遑論是這樣的疾風驟雨。

牡丹芯子倒垂,熟豔盛放,應龍的獠牙緊咬住顫抖的花珠,幾乎是将毒液注了進去。

攸寧快要崩潰了。

她哭得厲害,顫抖的手指收緊又松開,身上被冷汗浸濕,淚水更是沒有停下來過。

攸寧嗚咽着說道:“王、王上,我錯了,我錯了……”

鄭王神情陰鸷冷漠,恍若未聞,衣襟前別着的絹花都沒有顫動。

她的身軀逐步變得滾燙,哭腔也漸漸變得尖銳。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傾瀉的急雨驟然落下,濺透了鄭王的指骨,他将指節搗入攸寧的唇中,漠然地說道:“舔。”

他耐心地打碎她的膝骨,冷眼瞧她主動地跪匐下來。

當攸寧低賤地将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時,那股濃郁的戾氣才開始漸漸平複。

她的哭聲壓抑,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憐。

曾經被懲誡過後,攸寧連他的腿都不願坐,可現今她卻全然不顧,乖順地擡腿跪坐在他的靴上。

既虛僞,又務實。

得知仲媪有異動時,鄭王的确是憂慮的,他乘馬疾馳歸向應都,攸寧即便再早慧,也到底是個柔弱的女郎。

但在知悉攸寧殺死仲媪後,他的心突然就冷了下來。

鄭王少時行走于權力鬥争的懸崖峭壁,平生沒什麽挂念的人,可仲媪到底曾陪伴他十餘年,在他最危難的時候也沒有易幟。

雖沒有血緣,卻勝逾親人。

攸寧明白仲媪在他心中的地位。

可她就這樣将她殺了,連一句多餘的審訊都沒有。

一如她那個冷酷虛僞的母親。

鄭王也說不清聞訊的那一刻,是前者更令他愠怒,還是後者更令他心冷。

卑劣是流淌在攸寧的骨血中的物什,給她權力和自由只會令她更加恣睢,她就應當被豢養起來,常加懲誡才能勉強保持恭謹。

若是真的讓她做了鄭國的少君,做了儲君的母親。

依照攸寧的性子,她會殺死他來讓幼子上位也說不定。

畢竟做一位處處受人制肘的王後,遠沒有做一位垂簾的王太後更為快活恣意。

鄭王撫着攸寧的頸骨緩緩地收緊指節,情緒在瘋狂地發酵、蔓延,可當她的哭腔洩出時,他的手卻下意識地放松了下來。

被攥住脖頸的是她,可有什麽套索卻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将攸寧抱起按在膝上的時候,這個思緒超脫一切紛雜,變得分外清晰起來,它帶來了無數迷亂的遐想。

陌生,危險,缺少邊界。

她的确是個災禍。

某一個瞬間,鄭王起了殺心。

攸寧都不知道她是怎麽活下來的。

強烈的心悸難以停滞,她在慌亂中緊緊地攥住了醫官的手,并抓出深重的血痕來。

她以為那是鄭王。

可事實是,直到攸寧徹底清醒過來,鄭王也沒有來過。

她被關在了一座陌生的宮室裏,偏僻陰冷,守備森嚴,殿前有重兵把守,殿內也有無數的奴仆。

所謂冷宮,應當就是這樣的宮殿。

鄭王抛棄她了。

僅是因為攸寧殺死了一個想要殺死她的人。

她就不該有幻想的,若是那夜鄭王趕回來,他也不會救她,他只會遵循仲媪的谏言,将她徹底殺死。

他們都是正義的,唯有她是卑劣的、下作的。

攸寧突然覺得很疲憊,她的心仿佛又回到了才被鄭王囚在長青宮的時候。

不知道為了什麽要一直這樣硬撐着。

不知道為了什麽要一直如此茍延殘喘。

虞夫人死了,別院的仆從們死了,她鐘愛的小馬雪痕死了,便是季公也死在了她的眼前。

這世上好像沒什麽可令她留戀的了。

除了、除了……

攸寧撐着頭顱,手指顫抖地拂過眼睛,有溫熱的、如血似的物什落在她的掌心,慢慢地融化開來。

鄭王隔着簾幕的縫隙看她,垂在窗臺邊的手背蒼白,唯有凸起的青色血管是那般昭然。

他像是在克制着什麽情緒。

應都的冬天寒冷漫長,還要再過半月才是破冰的時節。

但攸寧等不了了。

她覺得她快要枯萎了,頻繁的夢魇是了無聲息的,卻會讓她逐漸凋零。

“我真的知道錯了,懇求王上放我出去吧。”攸寧哭着請宮人給鄭王帶話,“他如何責罰,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只求王上能夠允我離開這裏。”

消息傳出後,就如同落入深淵的石子,漣漪都沒有濺起。

約莫又過了幾日,仲媪的頭七過去後,鄭王才終于下了新的王令。

他将攸寧遷到了宮外的一處宅邸裏,而後像對待器皿一樣使用了她。

攸寧跪在床榻上,啞聲說道:“謝王上垂憐。”

她纖弱柔麗,像朵萎靡的花。

“孤十日後再過來。”鄭王冷淡地說道,“若是有什麽想要的,同仆從說就是。”

攸寧的眉心颦蹙,她像是在經歷着極大的痛苦,垂眸許久方才扯住鄭王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說道:“王上,我想要我原來那個奴仆,可以嗎?”

她甚至不敢說出闵奴的名字。

這對她來說或許是天大的事,但對鄭王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麽。

可一想到那夜攸寧将那奴仆錯認成他,後來在動亂時又将那奴仆從監牢裏帶出赦免,他便不願答應她。

于是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孤殺了他。”

攸寧的神情震動,臉色也變得煞白,一如那個新年夜見到那奴仆還活着時。

但下一瞬她就乖順地攀上他的脖頸,聲音細弱地說道:“王上,瘾又起來了……”

鄭王壓下了心中的那點異樣,他打開攸寧的膝,掌住她腿根的嫩肉,将她帶入了迷亂的深淵裏。

就應當如此。

不能太寵愛她,不能太驕縱她。

她就應當要攀附他而活,時刻依賴着他才對。

可心底總有另一個聲音在說不。

疼疼她吧,慣慣她吧。

這女郎驕縱,再這樣傷她的心,以後便很難再哄回來了,仲媪再重要、再命苦又如何呢?她已經死了。

攸寧殺了仲媪,他殺了攸寧的全家。

他們扯平了。

紛雜的思緒交織來交織去,終是走向了那個陌生危險的答案裏。

壓在肩頭最後的力量也乍然松懈下來,進而化作一種極其怪異的悅然與解脫。

回到長青宮的第四日,鄭王召見了那個喚作闵奴的奴仆。

他跪得筆直,瞧着就是個緘默少言的人。

鄭王漫不經心地問了些關于攸寧的舊事,他勉勉強強都能答上來。

“女郎的馬匹是喚作雪痕,是匹雪白的馬……”闵奴斟酌着說道,“是,王上,女郎常會在前庭等虞夫人回來……”

鄭王将那別院裏的人全屠戮殆盡,以至于現今他自己想要了解攸寧的過往,都有些麻煩。

他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全知。

譬如冉容到底是怎麽死的,她嫁給季公後又發生了什麽事,鄭王從未問詢過,也根本不在意這回事。

他其實也不知道,也沒有确切的答案。

侍從官奮筆疾書,在簡牍上認真地記錄着闵奴的話語,但鄭王的神情始終淡淡的,仿佛沒有什麽情緒。

最後鄭王又問:“她一直挂念的那些小物什,是誰做的?”

闵奴收緊手指,他的後背冷汗涔涔,聲音也壓低了少許:“是一個年老的老妪做的,王上,她已經死了。”

鄭王翻閱着文書,忽而擡聲說道:“是嗎?孤怎麽記得,那老妪有些目盲呢?”

闵奴的血都冷了下來,可下一瞬宮人破門而入,恐懼地說道:“王上,少、少君不見了!”

跑路跑路跑路(*/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