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攸寧不想理鄭王,但身上又疼着,僅僅是翻了個身,就覺得無處不是疼的。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顯得很沒有魄力。
于是她更不想理會鄭王了。
鄭王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将她抱了起來。
他動作很輕,但攸寧還是驚呼出聲,她下意識地攀上鄭王的脖頸,低喘着氣喚道:“你……”
她纖細白皙的指節絞着,手心沁出了少許的汗,神情亦有些慌亂。
“別生氣。”鄭王輕聲解釋道,“我是有些急務,方才離開的。”
即便是冷聲訓斥她,也比這樣低聲哄她要好,而且他沒必要跟她解釋這些的。
攸寧身上本就疼得厲害,此刻心口也開始作痛,有什麽酸澀難捱的東西在蔓延,模糊了她的視線。
實在是太讨厭了。
她揉了揉眼,帶着鼻音說道:“我、我才沒有生氣。”
攸寧将下颌抵在鄭王的肩頭,她仍舊不想看他,腿也緊緊地夾着他的腰身,不讓鄭王有掰過她臉頰的機會。
零碎的記憶如潮水般複蘇,一想到昏迷前她說的那些話,攸寧就極是想尋個地縫鑽進去。
好在鄭王沒有跟她秋後算賬的意思。
他就像個真正寬容溫柔的長輩,低聲地問詢:“攸寧,想先用膳,還是先沐浴?”
只不過他們的關系太近也太深。
既晦澀,又不便言說。
外間的細雪薄薄地落了一層,風聲也柔柔的。
應都的二月,小雪就是春意的信子。
攸寧咬着唇,悶聲說道:“先用膳。”
鄭王低聲吩咐仆從将膳食送進來,因不确定她幾時會醒,膳食已經備了許多次。
但藥膳都沒什麽風味,很難讨得攸寧的歡心。
鄭王知道養病的時候忌生冷,特地便令人将甜桃榨成汁水,然後做成了清淡的糕點。
攸寧挑食,但從來沒有什麽格外偏愛的,唯獨對越地的甜桃情有獨鐘。
午膳呈上來後,鄭王沒給攸寧下榻的機會,直接令人将小桌放在床邊,抱她在腿上用了膳食。
她揉着眼睛,眼簾也低低地垂着,瞧着沒什麽異常。
但在攸寧放下手的時候,眼尾的绮麗紅色還是顯露了出來。
她又哭了。
看清楚的剎那,鄭王有片刻的愣怔,他攬過攸寧的腰身,一湯匙一湯匙地喂她吃素羹。
攸寧靠在他的肩頭,張開唇慢慢地吞咽咀嚼着。
她恹恹地說道:“輕一點。”
攸寧的手指按在他的腕骨上時,微微有些抗拒的意味,鄭王才發覺他撫着她腰身的氣力重了。
他神情微動,輕聲說道:“抱歉。”
簡單的兩個字像帶着小鈎子似的,悄悄地潛進她的胸腔裏。
很輕,又很重。
攸寧的胸腔裏忽然極其的煩悶,她收回手指,自己将湯匙和銅碗拿了過來。
夔鳳紋的銅碗瞧着精致,實則并不輕。
往日攸寧肯定拿得動的,但她低估了身體大病初愈後的虛弱,腕骨不住地打顫。
她有些尴尬,又不想表露出來,就将銅碗放到桌案上,繼續用湯匙舀着用膳。
鄭王虛攬着攸寧的腰身,唇邊帶着少許笑意,最終還是輕輕把湯匙和銅碗又接了過來。
他聲音低柔:“你身體還沒好,醫官的意見是勿要累着。”
攸寧卻像是對那素羹沒興趣了一樣,不願再用。
鄭王倒也沒有言語,只是輕輕執着帕子擦淨了她的唇。
攸寧的容顏沒什麽精神氣,可臉龐的薄紅之下,卻透着無法忽視的熱意。
她拈起了碟子裏盛着的糕點,小口地吃着。
軟桃的香氣在唇中炸裂開來,既清甜又甘美,是越地的甜桃制成的。
攸寧剛剛還在想着不與鄭王言語,可眸子還是無法控制地亮了起來。
她喜歡吃這個。
鄭王靜默地觀察着,忽然很想吻攸寧。
這個沖動很難以言說。
在他剛将攸寧帶回長青宮的時候,她曾大病過一場。
高熱中的女郎渴望陪伴,在他離開的時候,她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理智告訴他不可為她駐足,他也的确這樣做了。
時過境遷。
再沒有任何聲音能夠阻攔靈魂深處的沖動,鄭王俯身,吻住了那抹嬌豔的紅色。
蜻蜓點水的一個吻沒有任何的情/欲色彩,但攸寧仍是下意識地想要推拒。
她剛剛張開唇,鄭王便執起另一塊精致的小糕點喂到了她的嘴裏。
他的指節撫在她的後頸處,喉結微微滾動:“抱歉。”
鄭王語調輕和,低垂的眉眼也是柔麗的,就像個心懷歉疚的年輕公子。
攸寧的怒意都已經升到了胸口,一下子又落了下去。
怎麽會有他這樣的人?
城府深心機重,軟硬兼施,手段層出不窮。
吃完以後攸寧就沒有再用,她擡腿就想要從鄭王的膝上離開,可他卻按住了她的腰身。
“別生氣。”
鄭王從後方擁住攸寧,吐息也落在了她的頸側。
攸寧無法控制地顫了一下,可鄭王将她擁得很緊,她身上疼得厲害,全然尋不到什麽掙紮的餘地。
“醫官說近日要忌生冷。”他輕聲說道,“等過幾天再吃甜桃,好嗎?”
她生氣的是這個嗎?
攸寧想要将鄭王推開,但身體已經習慣了擁抱,細弱的掙紮反倒顯得像是欲迎還拒。
她偏過頭去,悶聲說道:“我知道。”
夜裏不知發過幾回汗,現今身上黏膩,實在稱不上是舒服。
鄭王撫了撫攸寧蹙起的眉頭,心有靈犀般地說道:“水已經備好了。”
他很輕易地托起她的臀根,将她抱在臂上。
這是攸寧最喜歡的姿态,雖然她從未說過。
直到周身都沒入到溫熱的池水裏時,攸寧臉頰上的薄紅仍然沒有消去。
往先她生病的時候,鄭王也總會待她溫柔許多。
但氛圍總不會這樣的怪。
趁鄭王蹙眉離開處理急務時,攸寧屏住呼吸,像小魚似的往下沉。
水裏暖洋洋的,會讓她想到母親的懷抱。
以前攸寧就喜歡在水底思索事情,尤其是像未來這般混亂又麻煩的事。
到底要怎麽辦?還有什麽路子可以走?
瞧瞧她,怎麽敢那般天真?鄭王布下的從來都是天羅地網……
可攸寧還沒有稍稍理清思緒,一雙有力的手臂便直接将她從水裏撈了出來。
她的長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神情懵懂又迷茫。
鄭王緊扣着攸寧的手腕,将她死死地按在懷裏,他聲音低啞又克制:“是要我将你一刻不離地帶在身邊才成嗎?”
被壓抑下來的都是危險的情緒。
鄭王的眼底一片黑暗,攸寧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出乎意料的是,鄭王的聲音很輕:“那時你昏過去了,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只有你,從來就只有你。”
他的唇微動,聲音微啞:“……之前的事,實在是抱歉。”
鄭王的情緒濃烈,卻帶着些陌生的意味。
他大抵平生都未與人道過幾次歉,那口吻輕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攸寧擡起眼眸,神情震動。
她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鄭王在說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回答道:“我不是要尋死。”
她想說得更有氣勢些,但語調裏的情緒卻藏不住。
胸腔裏像是藏了一只小鹿似的,在來回地亂撞。
理智在快速地消退,攸寧的腦海中不斷地閃過在南宮的那段回憶。
鄭王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帶着薄繭的指腹抿過她的唇,聲音低柔又嚴厲:“又射偏了,方才在想什麽?”
遭到鄭王的訓斥時,她應該害怕的。
可心房卻率先地怦然起來,無數情緒像是打翻的顏料混亂成一團難以辨析的色彩。
危險的潮水從來不是一夕之間漲上來的。
暗處的河流在誰都還未留意到的時候就早已無聲地漫湧。
乘到墓園的馬車,高熱拽住的衣袖,晦澀不明的欲念……
還有初見時掠過她腰身的那雙手。
“原來是這樣。”鄭王仿佛劫後餘生,他不斷地輕聲重複,“原來你不是要尋死。”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但鄭王的手卻按着攸寧的腰身,控制不住地将她往懷裏帶,就仿佛是極為地恐懼失去她這件事。
離得太近,甚至能感知到彼此的心跳聲。
攸寧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知到,原來鄭王也會有常人的情緒。
焦慮,恐慌,緊張。
也是在此刻她終于深切地意識到,鄭王一切情緒的緣起——都是她。
鄭國有舊聞,青君妫筠生而無心,因之見棄,為異獸所養,十五載與狼無異。
越廿年,受封鄭地,而又十年,儲君立,方有心。
青君妫筠是鄭國的第一位君王,也是最偉大的君王,可是這個人與世無牽無挂,連神都無法蠱惑他。
直到王太子誕生後,他方才有心。
不是所有人在世間都有牽挂,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長命百歲。
活在困厄裏的人,只渴望解脫與徹底的放縱。
胸腔裏是空蕩蕩的,很難經得住隆冬的烈風,非得有另一個身軀來将之填滿,方才能夠承受得住生命的重量。
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便是奴仆們在青春時也都明白了何為慕艾思君,可攸寧不知道,鄭王也不知道。
在最好的年歲裏,他們都被困在與王權的争鬥裏。
都說權勢傾軋,可控生死。
然敗者為寇,亦有粉身碎骨之危就少有人言說。
更沒有人會說即使是成為王權本身,依然會有許多失去後就再也得不到的東西。
他們是一樣的悲哀。
一種可怕的憐惜從攸寧的心底生了出來。
這世上最恐怖的事就是同情上位者。
可此時此刻吊詭的憐意卻像是洪水猛獸似的,無法再被阻遏到閘內。
攸寧慢慢地攀上鄭王的脖頸,聲音細弱地問道:“我想不明白,王上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囚着我呢?”
她聲音很輕:“因為憎恨我、厭惡我嗎?”
鄭王聲音低啞,卻有些急切:“不是的,攸寧。”
他的容色依然那般俊美,就仿佛漫長的時光從未停駐。
眉眼柔麗,如若畫師工筆勾勒,此刻連那冷峭的眉峰都似是有點金般的日光照耀。
鄭王緊緊地攬住她,壓着聲說道:“不是那樣的,攸寧。”
他的心緒似乎是有些亂了,只是在反駁,卻說不出緣由。
這讓攸寧更加疑惑了。
不讨厭她,為什麽還要時刻留她在身邊呢?
攸寧忍不住地問了出來:“那是為什麽呢?”
她聲音很輕,微微帶着些恍惚。
卻如同銳利的劍刃,瞬時捅破了那最後的屏障。
鄭王如遭雷擊,他啞聲說道:“因為……”
攸寧懵懂的目光落下來時,有明燈般微弱的火星噼啪噼啪地墜落,掉到了鄭王的心魂深處。
那模糊的情緒就像是經久的荒蕪,霎時間便灼燒成了燎原之勢,變得分外的開朗明麗。
它有一個很簡單的名字。
但對他們二人而言,卻都是陌生的。
因為沒有遇到過,所以會茫然,會無措,會做出許多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處理方式。
鄭王阖上眼,緊緊地抱住了攸寧:“因為我愛你啊,攸寧。”
他的聲音低啞,浸透了柔情。
“因為我愛你。”鄭王的聲音很輕,“因為我愛攸寧,一刻也不能離開攸寧。”
他總是如此,聲音輕柔地說着意蘊沉重的話語。
愛語太滾燙了,灼熱得讓攸寧承受不住。
那說不清的淚水忽然就落了下來,她忍不住地哭道:“你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不早點愛上我?我每天都很痛苦很難受……”
鄭王的瞳孔緊縮,他捧住攸寧臉頰的手也僵在了原處。
攸寧全然不記得,那個迷亂的夜晚她誤将闵奴當成他時說的也是同樣的話。
她沒有說謊。
早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在渴望着愛。
是他被仇恨所蒙蔽,是他沒有看清她的心意。
他們差一些就永遠地錯過了。
有那麽一個瞬間,鄭王的心像是被回旋的箭所穿透,尖銳的痛楚無聲息地貫穿。
不流一滴血,卻比滿身的刀傷劍痕更為刺痛。
“對不起。”鄭王啞聲說道,“對不起,攸寧。”
他的手撫過攸寧落淚的臉龐,撫過攸寧顫抖的柔膝,最後撫過攸寧起伏的心口。
這位最是尊貴崇高的君王,一遍遍地懇求道:“不要離開我,攸寧。”
他可以将這個天下都獻給她做聘禮,只要攸寧別離開。
但鄭王想錯了,攸寧渴求的從來都不是權勢,她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是愛。
無窮無盡的愛,偏執瘋狂的愛。
多到無法承受的愛。
不要隐忍,不要藏匿,不要不言說。
攸寧啞着聲說道:“你要很愛很愛我,特別特別愛我才可以。”
她的眼尾發紅,淚水不斷地往下掉,像是顆顆晶瑩的玉珠。
攸寧很想說得特別特別有氣勢,但她做不到。
春潮在瘋狂地泛濫着,快要把她給淹沒了,漫湧的暗河從眸子裏流出,無法控制。
既快樂,又難過,既滿足,又渴望更多。
鄭王吻過她的眼淚,低聲說道:“好。”
攸寧哭得累了,靠在他的肩頭便沒了氣力,沒多時就昏昏地快要暈過去。
鄭王将她打橫抱回到帳內,不斷地輕聲說道:“我永遠都會愛攸寧的。”
攸寧的眼眸漸漸地垂了下來,但她的指節仍然忍不住地抓着鄭王的衣袖:“我又開始難受了,你能不能陪陪我?”
她的聲音細弱,飄忽得像是一縷風。
攸寧并不知道她生了什麽病,她只是希望他能陪着她。
鄭王啞聲說道:“好。”
生平的第一次,他的手在暗處握成拳,生生地将掌心掐出了血痕。
攸寧昏睡過去的剎那,鄭王便厲聲宣醫官入殿。
診治的過程是那般的漫長,漏鐘的聲響像是銳利的劍刃,一下下地穿心而過。
暮色時分,攸寧又發起了高熱。
醫官烏壓壓地跪了一地,鄭王緊緊地握住攸寧的手,眼底除卻戾氣空無一物:“聽不懂嗎?少君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所有人夷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