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攸寧的吐息滾燙,如若游絲,夢呓聲都是細弱的。
鄭王眼底盡是戾氣,昔日柔麗的眼眸更是黑得一絲光也透不進去。
但在聽見攸寧的夢呓後,他霎時斂了戾氣,俯身傾聽。
攸寧的聲音很細很弱,而且沙啞得厲害,鄭王靠近了聽,才發覺她喚的是“娘親”。
她喚的是虞夫人,還是冉容呢?
不,攸寧喚的是幻想中的那個女人。
她會保護攸寧,永遠地疼愛攸寧,恒久都将攸寧當做需要憐惜的孩子。
鄭王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已經意識到親緣關系的淡漠,所謂父母兄弟,在利益的面前也不過是會刀劍相向的死敵。
血緣,禮儀,音樂,統統都是周室的騙局。
在與戎狄共舞的鄭魏兩國,這些物什沒有任何的用處。
他們是異獸的後代,是茹毛飲血的行屍走肉,即便承了四百年的周禮,刻在骨子裏的東西也不會有所改變。
但攸寧是相信的。
她的骨髓裏流淌着的是洛邑的血,是周室的血。
在攸寧最情感澎湃的年歲裏,她依然會遵循“發乎情,止乎禮”的舊規矩。
在深陷最絕望崩潰的境地時,她依然會在乎身份、禮儀以及外界的看法。
所以哪怕深知季公的無情冷酷,攸寧依然會對他有所期待,依然會對他有所渴希冀。
所以哪怕季公一生為利益所活,依然會為冉容抛棄所有,依然會為攸寧選擇赴死。
但此刻灼燒着鄭王心弦的是另一個問題。
“冉容是如何死的?”他陡地擡起頭,看向侍從官,“她患的是什麽病?”
攸寧出生不久,冉容便因病而死。
季公旋即迎娶了剛巧喪夫的虞夫人,并徹底抹殺了冉容的存在,以至于連攸寧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侍從官戰戰兢兢,不明白鄭王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他緊張地說道:“回禀王上,仆也未曾聽聞,仆這就遣人去查。”
攸寧之前翻過一段相關的文書,卻并沒有尋到什麽答案。
這是季公府邸裏最晦澀的事。
起初鄭王只以為是因為季公後來與虞家聯姻,不願再提起舊事。
加之季公與冉容相戀的時候,她還尚為他的未婚妻,雖然他已經走出魏國,但怎樣看都不甚光彩。
季公涼薄,連親兄弟都容不下。
冉容死去不久,得勢的季公連謹寧的父親都一并驅逐,趕出了鄭國。
一個同胞的幼弟,又沒多少聲名,到底是做了什麽才會被季公如此憎恨?
鄭王的思緒在快速地發散着,那些細碎的線索忽然以一種怪異的方式連了起來,忽然綴成一條線,顯得無比清晰。
一個詞突然變得分外的明了。
通奸。
唯有如此深重的罪孽,方才會讓季公徹底磨滅對冉容的愛。
而冉容所挑選的新依附者就是季公的胞弟、謹寧的父親。
冉容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她過得很好,原本都要随着鄭王下地府了,但因為季公的深愛,最終還是成為了萬人之上的權貴。
到底是什麽讓她铤而走險?
如果在先前鄭王是需要猶豫的,此刻答案卻幾乎是瞬時就到了他的唇邊。
攸寧。因為攸寧。一切都是因為攸寧。
她生下來的時候就患有疾病,因是從娘胎裏帶來的,無法醫治,無法痊愈。
這種孩子,是注定要被人遺棄的。
季公那等以利益為先的人,自然是容不下攸寧的,他這一生僅有的破例便是冉容,且并不能做到愛屋及烏。
他不願養她,或許還想過殺死她。
鄭國有這樣的傳言,生來就患有惡疾的孩子,若是想活就只能從父母的身上汲取生命。
可是冉容舍不得,攸寧的到來是個意外,卻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驚喜。
傳說中青君妫筠因王太子的誕生,方才有心。
如今想來,冉容或許也是如此。
這個與季公沒有分毫差異、一生效命于利益權勢的人,在攸寧這個生來就患有心疾的孩子身上傾覆了所有。
乃至整個心,全都給了她。
所以冉容會放棄季公,再度铤而走險地蠱惑季公的胞弟,為她的女兒尋一條生路。
或許她也曾想過殺死季公,就像她曾經幻想殺死公子允永絕後患一樣。
只可惜她失敗了。
或許也不盡然,因為攸寧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冉容涼薄無情,而攸寧卻承載了冉容所有的愛意與期許。
她所從未謀面過的母親,是這樣深沉地愛着她。
鄭王的吩咐下來後,侍從官緊忙安排了一衆人去翻文書,審問季公府邸的舊仆。
在鄭王的特許下連軍隊都調用上了,方才在最快的時間裏尋清楚真相。
天還未亮時,便有了确定的答案。
此事出格,但又沒有那般複雜,僅用只言片語便能敘述清楚。
與鄭王所想的幾乎沒什麽分別,其實這樁事本身也沒有那般的晦澀。
攸寧天真單純,所以才身在局中而一直迷亂。
她多渴望知悉冉容的事,多好奇冉容有沒有愛過她分毫。
如果能早些查清楚,早些告訴攸寧就好了,她應當會快樂很多。
鄭王緊緊地扣住攸寧的指節,忽然覺察到了一種難言的、極為強烈的悔意。
要是他一直善待她,她會不會就不這般體弱?
要是他一直疼寵她,她會不會有更多的生念?
要是他在十餘年前就将她帶走,她會不會過得更加幸福?
鄭王一生游走于權力鬥争的峭壁,掌慣生殺予奪,行事雷厲風行,從不為過去懊喪後悔,甚至連大肆屠戮時都沒什麽情緒。
唯獨在攸寧的身上,他明白了何為悔不當初。
思緒來回地蔓延,每一樁過往,每一件舊事,都像尖銳的利刃無聲地掠過鄭王的心魂。
最深重的痛苦一定是沒有聲息的,甚至是沉默寡淡的。
但這種痛苦遠比萬箭穿心要更為駭然。
鄭王的神情沒有任何的動容,可宮室內的衆人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在攸寧的心跳停滞的剎那,有膽小的仆從已經摘下帽子,預備觸柱而死。
鄭王卻只是擡了擡手,輕聲說道:“繼續診治。”
這一次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比起冷聲的責斥與威脅,鄭王的輕聲細語要更可怖得多。
為首的醫官心一橫,顫抖着手寫下了張猛藥方子。
攸寧的吐息弱得幾乎觸不到,已經全然是瀕死之兆,幾乎比鄭王剛将她帶回來時還要兇險。
幸運的是這次那猛藥起了效,在黎明前夕攸寧終于漸漸平複了吐息。
但攸寧也只是平複吐息,她的心跳沒有聲響,仍舊是無力的。
鄭王像是不知疲倦,除卻翻看文書、會見朝臣就一直陪在攸寧的身邊,連眼都未曾合過一時半刻。
當日升中天時,攸寧才在夢呓中又喚了一聲“娘親”。
這聲音太細太弱了,鄭王卻緊緊地扣住了她的指節。
他啞聲說道:“你的娘親很愛你。”
這是第一次提到冉容,鄭王的心中沒有任何仇怨。
他誠心地希望那個女人能夠給攸寧帶來力量。
“活下來,攸寧,”鄭王的眼底盡是血色,“她很愛你,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這個萬人仰望的尊崇君王,最後到底是為了攸寧折腰,低下高貴的頭顱。
鄭王将指間的銀戒褪下,戴在了攸寧的指節上。
應龍的角鋒銳若刃,透着熠熠的寒光。
他呢喃般地說道:“活下來,你要活下來的,攸寧。”
攸寧不能給鄭王回應,她沉在漫長的夢魇裏,美麗的眸子再不能擡起來看向她。
在她的心跳再度弱下來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何為情緒上的崩潰。
攸寧在絕望時掉下的眼淚,變得那般的清晰。
鄭王的指節控制不住地撫上腰間佩戴的長劍。
王權無法給予的答案,神權應當是可以的。
魏國是有這樣的說法的。
過繼來的子女,若是不親近,令其飲下父母的血,便會從心房泵出屬于父母的血,自此便不會再離心。
“你不想要這個天下了嗎?”鄭王的聲音低而啞,透着瘋狂的色彩,“你不想做天下最尊貴的人了嗎?”
他的眼似滴血,柔麗,陰鸷,狠戾。
所有的情緒,都在一瞬間迸發。
侍從官霎時睜大了眼睛,緊張地說道:“王上,不可!萬萬不可……”
但攸寧仍然沉在夢魇裏,她聽不見任何的話語。
她正孤獨地于黑暗中行走着。
好黑。到處都是密林,有野獸的吼叫聲,也有冷厲的疾風聲。
就是沒有光,沒有溫暖,沒有方向。
胸腔裏那顆噗通噗通跳着的心房也沒氣力了,微弱得像是走到了終點,不願再躍動。
攸寧蜷縮着身子,艱難地倚靠在高大的喬木旁。
暴雨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将她的披風打得透濕。
眼前霧蒙蒙的,什麽也看不清,就是覺得很累很累。
她忍不住地想到,為什麽不能死了?死了是不是就徹底解脫了?
夢魇裏自厭的情緒是那般的濃郁,既孤獨又煩悶,胸口也疼得厲害,難受得喘不過氣。
不過到底要怎樣才能死呢?
攸寧揉了揉眼睛,愈加忍不住地想哭。
但在她放下手的剎那,指間的滾燙忽然灼到了她。
攸寧低下頭才發覺那是一枚銀色的戒指,看着很熟悉,卻又說不清是什麽。
中央镌刻的是盤旋的應龍,它有漂亮的鱗片,龍角如同刀刃。
輝煌美麗,栩栩若生。
在攸寧愣神的瞬間,應龍忽然飛了起來,無盡的金色光芒猛地加諸在了她的身上。
她懵然地啓唇,睜大眼睛。
應龍将她緊緊地環抱住,龍首落在她的肩頭,利爪攥住她的腰身。
溫暖侵襲,疼痛和疲憊突然就消失了。
應龍的生命力被無聲息地渡到她的心口,繼而蔓延至全身。
攸寧茫然地攬住它,眼淚無聲地顆顆落下:“啊……”
有什麽奇異的聯結貫入了她的胸腔,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力量感。
她莫名地想起永碧宮裏的長青樹,聽說春日時它會抽出美麗的綠色枝條,吸引應龍遨游。
應龍栖于長青木,也只栖于長青木。
被長青樹的枝條纏繞過周身時,就跟被龍氣環抱是一樣的。
只可惜她還沒有見過春天的長青樹。
黑暗的密林外霎時傾瀉進了熾熱的天光。
那是一道近乎可怖的裂痕,撕碎了攸寧的夢境,帶來灼灼光明的同時,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恐懼。
她忽然有些懼怕,幾乎不敢擡眸。
攸寧的手緊緊地撫着應龍的金色龍角,在那灼熱的光芒快要蔓入胸腔時,終于回想起了她是誰。
混亂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
她攀上應龍的脖頸,哭着說道:“妫允呢?都這麽久了他還不來接我,他是不是又騙我了?”
他怎麽舍得騙你?他愛你勝逾性命,連天下都能棄之如履。
應龍的眼眸柔麗,無聲地告訴着攸寧答案,但她的眼淚卻掉得更厲害了。
她在季公、虞夫人、闵奴、冉容的身上尋求愛意,甚至連晏寧她都探尋過,可他們沒有人能給予她。
攸寧怎麽也沒有想到,在盡頭的盡頭,是最憎惡她這張美麗面容的鄭王給了她這一切。
美麗從來不是災禍,美麗會引起的強烈的、無法控制的愛意才是災禍之根源。
愛是沉重的,是會帶來禍患的,是不應存在的。
明明他自己也清楚的。
攸寧的眼淚滾落,濺起層層的漣漪。
盤旋的應龍無聲息地纏緊攸寧,金燦燦的光芒像是新制成的銅器,将她緊緊地裹挾住。
滾燙的心頭血從喉間灌入,然後流淌進肺腑裏,屬于鄭王的血從她的心房泵出,長成新的瑰麗形狀。
很苦澀,很難捱,又很難令人無法生出拒絕的念頭。
乍然從夢魇裏蘇醒的時候,攸寧的心緒是一片空白。
她張了張唇,迷茫地想那血真的是在夢裏飲下的嗎?
鄭王比攸寧自己更快地覺察到她的蘇醒。
他擱置下文書,捧起攸寧的手,像青年人般急躁地喚道:“傳醫官!”
可攸寧沒有看向跌跌撞撞進殿的醫官們,她只看得見鄭王。
他柔麗的眼,冷峭的眉,古典的面容,緊抿的薄唇。
無一處不在訴說憂慮與焦灼。
最是游刃有餘的鄭王,最是寡恩涼薄的鄭王。
攸寧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只是看着他。
鄭王似是擔憂她的魂魄被人侵奪,壓着聲喚道:“攸寧!攸寧!”
他一點也不緘默寡言,實在不是她喜愛的郎君類型,她大抵也不是他喜歡的女郎類型,畢竟她可是他死敵們珠胎暗結的産物。
因為命運他們被牽連到了一起,然後再難掙脫。
但不知為何,攸寧的喉間發痛,眼眸也酸澀得厲害。
若是能讓鄭王小聲些就好了。
思緒是清醒的,但吻上去的時候卻覺得跟醉了一樣。
她按住鄭王的腕骨,在侍從與醫官驚愕的視線裏,在琉璃被打碎的聲響中,傾身加深了這個吻。
完結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