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接近她……

該如何接近她呢。

江寂野在房間沙發呆坐良久,思索着這個問題。

像以前一樣,再去做她的鄰居?不用想了,不會有用。她的脾性,即便當了她鄰居,也沒法和她有過多交集,她對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不願與人來往,鄰居也沒用。

借口買多了東西,給她送,這種接近方式,更是無稽,她會直接給錢或還個東西,然後結束。

她太……與衆不同。

喜歡她的與衆不同,也煩惱她的與衆不同。

其實,回想阡溪村的時光,江寂野最後悔的,就是當他住的老屋被暴雨淋塌掉,他說服陸蔓收留,和陸蔓同住山居那段時間——那麽難得的一段時間,和陸蔓在一個屋檐下,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得到她——他卻什麽都沒做。

當時沒意識到自己喜歡陸蔓,也沒有好好把握,好好珍惜那段時間,只傻傻地在那兒修房子,修好房子,立刻傻傻地搬了出去。

多好的機會,卻沒利用起來,沒想辦法讓自己和陸蔓的關系變親近,就那麽眼睜睜地錯過了。

如果,能再有一次同樣的機會,能再和她同處一個屋檐下,該多好。

這次他絕對不會什麽都不做,任由錯過。

可惜,不會再有。

真的不能再有嗎?

江寂野緩緩側過眼睛,将視線投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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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在流麗夜燈下,粼粼閃着光的塞納河。

河水被風給吹皺了,江寂野的眉頭也被風吹得皺成了結。

他望着河水,一直望,一直望,直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陸蔓也在望着窗外,望窗外的海。

淩晨兩點多鐘了,她回屋睡覺,但躺在床上好半晌,都沉不進睡眠。

她便坐起,盤腿在床沿,拉開窗簾,看窗外的海。

夜,黑得濃重,海,也是黑黑沉沉的,像一片巨大的黑洞,讓人看不分明。

陸蔓卻還是看着,看着海,卻又沒有在看海。

在發怔,心中堆積着一種悶沉的郁悒。

從那天發現她喜歡的那家牛肉面店,關門轉讓,她就一直處在這種郁悒中。

怏怏的,恹恹的,像生病了一般,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總是發呆,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兒時,爸爸抱她,走向那家牛肉面店,父女兩人坐在包了漿般的條凳上,分吃一碗牛肉面的場景。

牛肉炖得軟爛,味道醇香。爸爸會把牛肉都給她吃,還會表演一口氣,“吸溜”一聲,嗦下整根長面條,來逗她發笑。

她百看不厭,每次都會“咯咯”地笑起來。

爸爸看着她笑,也就溫柔地笑了。

而那溫柔的笑,已經好多好多年,沒再見過。

也再見不到。

消失了,消失在了風裏,消失在了海裏。

什麽都會消失,笑會消失,人會消失,跟他有關的事物,跟他有關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到最後,或許,連留存于她記憶中的他,也會消失。

陸蔓滑下床沿,拖着步子,走出房間,打開了旁邊那間一直合閉着門的卧室。

這座房子,因為年歲長,牆面地板很多地方,都腐舊了,陸蔓找人修整過。

可是,這間卧室,她沒修,也什麽都沒改動,仍保持着二十多年前的原樣:

微有些開裂的水泥地面,泛黃的貼了許多卡通畫的牆體。靠牆擺着張一米寬的木床,床漆已斑駁。床頭邊放着個低矮的,只有二十多公分高的老式竹椅。

所有,都是原來模樣。

這是她兒時住的房間,床和竹椅都是她小時候睡的和坐的。

爸爸也會坐她的小竹椅。在哄她睡覺的時候,就撈過她的竹椅,坐在床畔,柔柔拍撫她的肩,柔柔唱起搖籃曲。

陸蔓走向床,躺下,蜷縮起,看向床頭的竹椅,擡手,環抱住自己的肩,輕輕地拍,拍着拍着,她就把臉埋進了枕頭。

好一會兒,她又擡起了頭,又去看竹椅,繼續拍自己的肩。

閉上眼,想象是爸爸在拍她,在哄她入睡。

她已經連續三天沒睡覺了,睡不着。她拍着自己,思念着爸爸,同時也希望自己能睡着。她很疲累,精神和身體都疲累,再睡不着,只會越來越疲累。

然而,她用這種方法,最終還是沒睡着。

後半夜,她從床上起了身,極輕地嘆息了一聲,走出房間,合閉上門,也合上回憶,走進了畫室。

又去畫畫,很随意地畫,畫到清晨,完成了一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抽象畫——完全是在無意識之中畫的——放下畫筆,站起,從畫框上拿下畫,轉身,看要把這幅畫放在哪。

架上和牆邊,都堆滿畫,不剩什麽空位了。

她也恍然發覺,自己這些年,竟已畫出了這麽多畫。

粗略數了一下,這數量,已足夠辦一場個人畫展。

顧逸航唠叨過她幾次,別只顧作畫,該辦展。

陸蔓一直沒辦,是她覺得還不到時候,她還沒積累到足夠的寫生作品。

她早計劃辦一場寫生作品展。從她六年前開始遠行寫生,這個計劃就同步在醞釀。

現在,六年過去,她作品已足夠多,可以實施。

她打電話給顧逸航。

顧逸航一聽她說要辦畫展,那種喜悅,直接從聽筒炸出來。

陸蔓偏開脖頸,等他激動的聲音落下,才偏回,告訴他自己想要個什麽樣的展,以及畫展主題。

顧逸航驚訝:“你連主題都想好?高效啊高效。真就要麽不做,一做起來就十分高效。”

主題早就想好,差不多三年前就想好了。

不過,陸蔓沒說這些繁碎的末節,只告訴顧逸航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些寫生作品,不賣。”

顧逸航再度驚訝:“不賣!為什麽?”

“不想賣。”陸蔓淡淡道,“你如果有異議,那就不交給你展了。”

“我沒說有異議。”顧逸航趕緊道,“再說,你不給我展,給誰展。你等我,我今天就飛回北華,明天能到你家。”

顧逸航此刻在海亭市,他老板在海亭也開了家畫廊,正裝修中。

他年後這幾個月,差不多都在海亭呆着,跟那兒監工。

翌日,顧逸航來到了陸蔓家,先送陸蔓幾袋東西,吃喝穿用都有,是他特意從海亭市給她帶的。

全放在沙發,而後,跟陸蔓扯着閑天,走進了畫室。

畫太多,也繁雜。陸蔓為這次畫展,特意挑出了她覺滿意的一批風景寫生畫。

人物畫和抽象畫暫時先不展。

覺有一丁點不滿意的風景寫生,也不拿出去展。

“沒關系的,畫得都很好,蒙着眼搬都行。”顧逸航一邊看畫,一邊說。

“并不是都很好。”陸蔓道。

“你要求太高,明明都很好。”顧逸航笑笑,又道,“海亭那邊的新畫廊,裝修快完成。等完成,開了業,北華市這邊展完,可以再到海亭那邊再展一回,算個小巡展。”

“嗯,随你。”陸蔓無所謂道。

正說着,顧逸航的兩個同事拿着打包用具,走了進來,大家協作,把畫一一包好,搬上了車。

顧逸航轉向陸蔓,又詢問她,對這次展出有否其他想法和要求。

陸蔓想了想,說:“暫時沒有,如果有,再打電話給你。”

顧逸航點頭,說了聲好,無奈表示自己該離開,還得回去工作。

剛走出屋門,他忽然又回頭,問陸蔓道,“蔓,你還準備一直在這老房子裏生活下去嗎?為什麽不考慮搬到北華市去呢。”

“為什麽要搬去北華市?”陸蔓轉眸,淡淡看着顧逸航,反問他。

“這裏除了門前的那片海,什麽都沒有。生活不多便利,娛樂只有村子角落那幾個老年健身器材。很多人都搬走了,不願呆在這兒。”

他們所在的這座村子,是個小漁村。随時代更疊,打漁的人越來越少。海灘也不像別處寬廣漂亮,地方又偏,沒法跟別的海灘那樣發展旅游。人們紛紛地去周邊繁華的新區或大城市謀發展了。

當然,也包括顧逸航家。

“那又如何呢?”陸蔓不以為意。

“北華市更發達啊,蔓。機會更多,你到那裏能有更大作為。你在那裏上的大學,對那裏也很熟悉。而且我和我爸媽都在那裏,你離我們近些,也方便照顧你。省得你總一個人,令人擔心。我媽也總念叨,說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顧逸航沒了痞痞的樣子,分外認真且語重心長。

“我不追求有多大作為,我有筆有紙,能畫畫就夠。我也不用誰照顧。你可以告訴阿姨,我很好。”

“你真的很好嗎?”

“你覺得我不好嗎?”

“我不知道。”顧逸航垂了頭,又擡起,說,“我就是莫名地很擔心你。”

“擔心我什麽?”

“擔心你不願離開這裏,是因為你還陷在過去……走不出來。”

陸蔓沉默,過了陣,啓唇,悠長地說道:“我不離開這裏,是因為這裏是我的家。”

“可是……”

可是,這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只有你孤零零的一個人,那還能叫家嗎?

顧逸航想這麽說,他張開口,只吐出兩個字,沒再說下去,覺得自己明明在擔心陸蔓,卻因為這種擔心,變得有些過激,說的話不覺往揭傷疤的方向偏了。

怎麽會這樣。不能這樣。

這些話本來就不該說的,又說服不了她,何必去惹她煩呢。

哎,就是突然之間沒忍住。

忍住,忍住。

顧逸航把話忍回去,轉上一抹笑,說:“哎呀,我又話多。我就一個小建議,去北華市,事業能有更好發展嘛。好了,我不多啰嗦,省得你煩我,走了,拜。”

朝陸蔓擺了下手,走到車旁,坐進去,發動了車子,又向走出屋門的陸蔓擺擺手,笑笑地對她道,“你照顧好自己。有事記得給我打電話,沒事也給我打打電話。別總是我給你打,你都很少打給我。”

說畢,抛給一個哀怨帶笑的眼神,駛離。

目送顧逸航走後,陸蔓又回到了房子。

步進畫室。

畫室突然變空許多,她還有些不适應。

走向牆邊,把剩餘的畫整理一番。

整理好,離開了家,又去碼頭畫畫。

這天,她一刻沒停,直畫到傍晚,完成了那幅碼頭滿停着漁船的畫。

收畫箱,開車回到家,拿下畫來,一路撥亮了燈,把畫放進畫室。

随後,她走進廚房,沖了杯咖啡。

端着咖啡,走出屋門,站立在門廊,閑閑地飲着。

夜幕已然降臨,從海面上刮來了幾陣冷風,激蕩着海波,緊接忽然就飄起雨來。

雨的落下,讓陸蔓郁悒的情緒舒暢不少。

她去搬來把椅子,慵慵坐在廊檐下,看雨。

邊看雨,邊慢悠悠喝着咖啡。

一杯咖啡喝完,她空端了好一會兒,才俯身,想起把杯子放下,再揚起身時,注意到自家門前,伫立着一個人。

借燈光去看,好像是……

“江寂野?”

江寂野沒撐傘,幽邃的眼眸,隔着雨幕,看着陸蔓。

“我能進來嗎?”他聲音有些悶也有些啞。

“你這是特意來找我的?有事?”陸蔓站起身,目露疑惑。

“嗯,有事。”江寂野道。

陸蔓遲疑半刻,說,“你進來吧,院門沒鎖。”

江寂野推開院門,走進去,步上臺階。

他身上被雨淋得透濕,還沾了好些泥濘,腰微弓,看起來很是落魄。

“什麽事?”陸蔓淡淡看着他,問他。

江寂野在陸蔓身前站定,眼眸沉暗,帶着極深的憂郁,落向陸蔓。

眉頭随之緊緊蹙起,咬了咬槽牙,似有掙紮般啓了唇,說道:“我,遇到些意外,沒錢,也沒地方住,你能不能,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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