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計
生計
鍋裏的水咕嚕嚕地冒着泡,應和着外頭的蟬鳴,蒸騰的水汽平白使得屋子裏更燥熱了幾分。
款冬站得更近竈臺,肉眼可見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沁出,順着柔和的眉骨滑落進了一雙杏眼,但也不敢擡手去擦,只稍稍眯了眼緩解刺痛,身子不住地顫着,些許汗珠綴在眼角,仿佛晶瑩的淚。
步故知心下不忍,但也一時手足無措,不敢再靠近,不禁暗罵原主,究竟是虐打了款冬多少次,又下了多重的手,才讓款冬如今見到這具身體便怕成這樣!
原主虐打款冬,雖在村裏是人盡皆知,但也沒誰會傻愣愣地跑來和步故知說,故這件事還是步故知結合款冬的異常反應以及鄰居黃大娘旁敲側擊的提點推測出來的。
前幾日,步故知借着感謝黃大娘多日照拂和自己失憶的由頭,隐晦地問了不少有關原主的事跡,得出了一個結論——原主确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除了虐打自己夫郎,還對自己的親娘不孝,名義上常年在縣裏讀書,不為家中分擔任何一點農活也就罷了,每次回來都是找親娘要錢,若是沒得滿足,輕辄叱罵親娘,重辄打砸家用。
甚至在縣裏讀書也不安分,拿着親娘沒日沒夜苦做掙來的微薄銀錢和官府每月的一兩津貼,在外頭花天酒地,還為了玩樂多次逃學,惹得縣學裏的夫子不滿,直接見逐過一次,也就是被學校開除了,還是原主親娘求到了縣學山長門前,原主又裝作悔過,才複了學籍。
可即使這樣,依舊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原主收斂了沒多久,又恢複了原狀,只是行事隐蔽許多,瞞住了縣學那頭,而對家中老母,還是一如既往。
這些還只是黃大娘在步故知誠心又感謝又認錯的前提下,黃大娘又自覺長輩身份,才對他透露了一些,但也不敢指責,而是多在勸誡日後要對夫郎好,要好好讀書考功名。至于其他黃大娘不便說又或者是不知情的事,就不得而知了,但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好事了。
步故知更軟了聲音,幾乎是低聲地哄道:“冬兒,再不去煮飯,鍋裏的水就要燒幹了。”
款冬這才有了些許反應,頭稍微擡了擡,但還是不敢看向步故知,也不敢前來,仿佛前頭有一個巨大的陷阱,只要靠近就會被抓住折磨。
步故知嘆息出了聲,款冬吓得連忙又退後了幾步,但動作到一半又生生停住了,攥緊了手心強迫自己不再動。
這微小的動作,自然被步故知看在眼裏,即使是一聲嘆息,也使得款冬如同驚弓之鳥般懼怕如此,步故知心下不禁泛出一陣酸澀。
他在現代雖然還是沒畢業的中醫博士,但醫學博士不同于其他學科,大多時間是要待在醫院學習的,也算得上正經醫生,由此見過各種形形色色的病人,其中也有如款冬般常年遭受家暴被救助後送到醫院的。
這類病人與其說是身體上的傷痛需要救治,不如說是心理上的創痕更需要救治。步故知就經手過這樣一位病人,在身體痊愈後還是抗拒任何人靠近,就連心理醫生也無可奈何,一天天消瘦下去,藥石無靈,如同得了癌症般,最後被家裏人接了回去,但沒過多久就聽說那位病人竟然選擇了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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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來的那天,接觸過那位病人的醫護都觸動不已,步故知與他們都在盡力醫治挽救那位病人的生命,可經年累月的身體與心理上的雙重折磨,導致了嚴重的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即使是醫生也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條鮮活的生命消逝在眼前。
步故知作為醫生,并不想這樣的悲劇在眼前再發生一次,更何況這次還是他名義上的夫郎;又作為繼承了原主身體再活了一次的人,也自然要對原主做過的事負責,即使他并不認為款冬就是他的配偶,但屬于原主的責任他不會推诿。
他只恨得在學校裏沒有選修心理學,或是在前世與心理醫生一同會診時沒有多了解心理科的療程,不然也不會在面對明顯有着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的款冬,如此手足無措。
步故知強自扯了一個笑:“我去外頭摘些菜來,冬兒你先煮着飯。”
說完像逃一般出了門,他明白,如果再待下去,款冬怕是承受不住的。
步故知說要摘菜不是假話,他了解到,步家的田地雖幾乎都賣了出去以供養原主讀書,但還是有半畝在山下的薄田因為又偏又小賣不出去,留了下來,原主親娘平時就在那塊田裏種點應季的蔬菜,有時會到鎮裏縣裏賣,有時又會作為自家的口糧。
這些天步故知吃的東西,基本就是從那塊田來,但那塊田也幾乎是步家最後的財産了。
步家現今用一貧如洗來形容絕不誇張,本來在古代供養一個讀書人就是一筆不菲的開支,而步家也絕非富戶,而是一般小農,家中父親又早逝,原主被寡母一手拉扯大,因着這個世界對女子哥兒束縛甚重,極其看中貞潔一事,故若是死了夫婿,便只能守寡。
原主在幼時展現了驚人的讀書天賦,七歲中了童生,十二歲便中了秀才,還驚動了縣令,特意免了原主的束修讓他去縣學讀書,也是因此原主親娘更是鉚足了力供着兒子讀書,期盼他能早日中舉。
可原主就如同傷仲永般,自從入了縣學,便再無任何成績,反而是性子越來越壞,與親娘也越來越生疏,還一點一點掏空了步家的積蓄,也拖垮了親娘的身體。
步故知推測過原主親娘的死因,多半也是為了供養兒子積勞成疾。
步故知拿着剛摘的青豆到河邊清洗,手中動作利索,但腦中卻在煩憂日後生計一事。他剛剛看過,那塊田怕不僅是因為又偏又小才賣不出去,更重要是因為那塊田實在太貧瘠了,根本長不出什麽東西,種的蔬菜也是長得稀稀拉拉,又黃又小,找了半天才勉強摘了點完整的青豆,剩下的便沒有什麽了。
而他這兩日去山上摘的草藥換的銅板,也只買了勉強夠三五日的米,這還是在基本摘光了稍微能賣得出價的草藥的前提下,意味着後面若是再想靠草藥過活,就要去更深的山裏了,風險也更大。
且去縣裏的時候也問了,得知本月原主作為秀才的一兩津貼早就發過了,但現在也不過是五月上旬,原主的包袱裏就是一個銅板也不剩了。
步故知在買米的時候推算了一下物價,這裏的白米大約是三文一斤,折合現代米價,一兩銀子大約就是一千元上下,且不說這一兩銀子能不能夠兩人吃喝,現在最要緊的就是還有差不多二十多天才到發津貼的日子,那這二十多天的吃喝又從哪裏來?
他也問過款冬步家是否還有積蓄,但款冬的反應只是哭着說一定會再努力做活賺錢的,他便明白了,這便是什麽都沒有了,基本就是做一天事才有一天吃,可款冬的身體...
在剛來的那天他就替款冬把過脈,雖然當時是因為驚訝于這個世界的性別,但也明顯探出款冬的身體非常虛弱,幾乎是內裏虧空的狀态,若是在現代不僅要用上好的藥,還要每日食補才行,且明顯款冬行動也有些異常,走路時腳步虛浮,結合原主經常家暴款冬,怕這不只是身體虧空的緣故,想來款冬的腿腳确實是有些問題。
天已完全黑了,蟬鳴也越發響亮,用力撕扯着步故知的思緒,但幸好還有一輪殘月,灑下淺薄的晖光,才讓他稍微能看清回家的路。
村中家家戶戶都點了蠟燭,但步故知發現,自己家中卻沒有,分明在印象裏,前幾日夜晚還是有燈火的,怎麽今日就沒了?
步故知疑惑着,但還是先在外頭喊了聲,等到款冬應了才進屋,也就撞見了款冬正拿着火石點蠟燭,但在他靠近的時候,款冬一瞬間明顯慌亂,竟然碰到了燭臺,燭油甩到了款冬手上,聽得款冬一聲悶哼,但很快又沒了聲音。
步故知看得膽戰心驚,也顧不上手中的青豆,随意放在了哪處,就連忙上前抓起款冬的手,上面明顯一道浮起的紅痕,還泛着燭油幹涸後的光澤。
還沒等步故知說什麽,款冬反應過來便急着掙脫,可實在又沒什麽力氣,另一手擋在和步故知的中間,哭着說:“夫君,我錯了,別打我,下次再也不會了。”
步故知一愣,手中力氣一松,款冬如同滑膩的魚倏地收回了手,但沒有躲遠,而是立馬跪下,扯着步故知的衣擺,壓着哭聲:“我真的再也不會了,夫君別打了。”
步故知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忙中出錯,又刺激到了款冬,但現在再回避已是沒用,只能試着能不能稍微安撫到款冬。
他便急忙半扶半托拉起款冬,低聲:“別怕,冬兒別怕,我不會打你,我方才只想看看你的手有沒有被燙傷。”
又抓起款冬的手,将紅痕處送到嘴邊,輕輕吹了幾下:“你看,冬兒,我沒有打你,你也沒有做錯什麽,是我在擔心你。”
款冬雖沒有再躲,但身體還是在顫抖着,眼眶中的淚無聲地滑落,步故知心下一涼,他松開了款冬的手:“沒事了,去盛飯來吧。”
款冬這才如蒙大赦,立馬去了竈臺,身子也不再顫抖了。
步故知知道,這代表着,款冬對他安慰平和的話已經完全沒有了信任,只有命令式的話,才能讓他覺得安心。
換句話說,款冬根本不相信,步故知這個人會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