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傷痕
傷痕
一縷夏風從關不嚴的縫隙中鑽了進來,随之本就微弱的燭火奄奄一息地晃動了幾下,竟一點點地暗了下去。
眼看着最後一點燭火也要熄滅,步故知斟酌了一下措辭:“我去外頭拿剪子來,冬兒你先将衣服脫好,然後拿被子蓋住,我等會兒只一處一處地檢查你有沒有傷的地方,不看旁的,可好?”
款冬仍舊僵着身子,但下意識地點頭答應了步故知。
步故知借着外頭微弱的月光,摸到了筐裏的剪子,又有意在外頭多等了一會兒,才敲了敲裏間的木門:“冬兒,好了沒有,我要進來了。”
但半晌沒有動靜,步故知眉骨微動,多用了幾分力氣再敲了敲門:“冬兒?”
裏間才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好...好了。”
步故知這才推門進去,這時燭火只剩一星點,綴在彎垂的燭芯上。
步故知大步近了床案,小心翼翼地剪去多餘的燭芯,再輕輕吹了幾下,燭火才一點點地又亮了起來。
如此,燭明之處也就越大,步故知順着燭明往床頭看去,款冬正蜷成一團縮在被子裏,頭朝着裏面,微微顫抖着。
步故知知道,款冬仍舊在害怕,但不敢忤逆自己的話,可身體的反應是掩蓋不住的。
他心中又氣又憐,氣的是原主,憐的是款冬,但事已至此,只能盡力去治好款冬,日後再找機會補償款冬。
步故知心中不斷地嘆氣,但行動明确,先去了外間将剪子放歸原處,再去了院子裏淨了淨手,拿巾帕拭幹之後,才折回裏間。
款冬還是縮在被子裏。
步故知站在床前猶豫了一會兒,才彎腰隔着被子攬住了款冬,身下人一瞬間顫抖得更厲害了,步故知動作一滞,但又繼續半抱半扶讓款冬坐好,才松了手。
他卻後幾步,垂眸掩飾眼底憤恨情緒——款冬實在是太輕了,比他在醫院裏抱過的七八歲孩童還要輕,不敢相信款冬已經十六歲了,也不敢想象他過去究竟遭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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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不是消化情緒的時候,為款冬檢查身體才是第一要緊的事。
步故知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分成幾下吐了出來,再開口語氣沒有什麽起伏,就如往常在醫院和病人交流一樣:“冬兒,檢查身體要坐着,不要躺着。”
款冬的頭埋在被子裏,悶悶地應了聲。
步故知坐到了床沿邊:“我要開始檢查了,冬兒別怕。”
款冬還是顫抖着,聞聲後明顯繃住了身體,步故知揉了揉款冬的頭,溫聲哄着:“放松些,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款冬感到了頭頂的溫熱,恍惚間竟讓他隐約想起了幼時,當時怕苦不肯喝藥,爹爹也是這般揉着他的頭哄着他喝藥的。
這快十年都未曾感受到的溫柔,再來臨時顯示出了無比的能量,一瞬間如洶湧的浪潮般,摧枯拉朽地沖破了他心中豎起的一道道警惕防備,他大聲地哭了出來。
但在下一刻,理智又緊急攔住了泛濫的情緒——爹爹已經不在了,身邊的人是步故知!
款冬掐緊了手心,哽咽未停,但已不敢再出聲。
步故知方才抑制住的憤恨情緒又立刻湧了上來,他看得到也聽得到款冬的反應,款冬就連哭,都不敢在自己面前放聲地哭。
究竟是怎樣的恐懼,才讓款冬時刻警惕着不敢絲毫放松!
步故知捏緊床沿,指節因過于用力都在泛白。過了一會兒,起身拿了巾帕,輕輕碰了碰被子裏款冬:“擦擦淚,哭濕了被子明日又要我去洗了。”
款冬這下立馬擡了頭,雙眼已然脹紅,黑長的睫毛被淚沾濕,無力地垂着,本是有些狼狽的模樣,但在款冬臉上,讓人更憐更憫。
他小心翼翼地從被子了伸出了手,接過巾帕,先是擦了擦被子,等到被子上的水痕淡了,才去擦臉上的淚,又怯怯地出聲:“明...明日我去洗就好了,夫君別去。”
但步故知已經顧不上明天究竟誰去洗被子了,他閉着眼,攥着拳,極力掩飾着不僅只是憤恨的情緒,若不是怕吓到款冬,他都想立刻狠狠地打自己這具身體。
——款冬的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青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這僅僅是一支手臂,那其他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呢?
款冬等了一會沒等到步故知出聲,才稍稍擡了頭去看步故知,立馬震住了,下一刻掀開被子就想跪到地上,但步故知比他動作更快,接住款冬又替他蓋好被子:“別怕,我不是在氣你,我是在氣...自己。”
步故知感到眼中酸澀,幾乎要眶不住淚了。方才款冬掀開被子,他僅僅是掃了一眼,看到的果然如同他推測的那般,肉眼可見的地方全是傷痕,腳踝處甚至還有一道道浮腫的痕跡。
要知道他已經替代原主快五日了,原主那個畜生究竟是下了怎樣的重手,才能讓款冬身上的傷痕在五日後還在浮腫!
款冬顫抖着被步故知攬在懷裏,他看到了!看到步故知在生氣了!果然本性還是掩藏不了幾天的,即使步故知已經失憶了。
款冬緊緊地閉着眼,強迫自己不要掙紮,否則會迎來更狠的毒打。
但好像過了許久,意料中的疼痛并沒有來到,反而是背後靠着的胸膛,有不斷的暖意,隔着衣服,順着相接的地方漫了上來。
是款冬從未體會過的溫暖,這讓他有些愣住了。
步故知平和了許久,才勉強壓下憤怒的情緒,他無法對這些因原主家暴而留下的傷痕無動于衷,無論是作為醫生,還是作為曾親眼目睹家暴的自己。
步故知将款冬扶正,自己單膝蹲在床邊,望着款冬:“冬兒,看我。”
款冬慢慢睜開了眼,躲閃着但最後還是看向了步故知。
“冬兒,剛剛我真的是在氣自己,氣我從前對你不好,不管你信與不信,但我都要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打你了。”
款冬這下有些疑惑,凝眸看了一眼步故知,但很快又別開了眼。
步故知知道只是言語,對款冬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會有任何保障,只能日後慢慢用行動讓款冬相信自己。
他不敢再有任何情緒起伏,怕再吓到一次款冬,拿了案上的金瘡藥,輕聲:“冬兒,你對什麽過敏嗎?”
款冬有些不理解,剛想搖頭,步故知就換了個說話:“就是有什麽東西會讓你皮膚發紅發癢?”
款冬這下明白了,但腦子還是轉不過來,方才極大的情緒爆發,嚴重消耗了他的精神,他現在幾乎像個提線木偶,沒有任何多餘的心力去思考什麽。
步故知也看出來了,于是就只是沾取了一點點的金瘡藥,塗在了款冬的手腕處:“我們等一會兒,如果沒有什麽不舒服,我再接着給你塗藥。”
款冬仍舊呆呆的,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眼睛就盯着手腕上的透明藥膏,也不說話。
步故知看着這樣的款冬,仿佛看到了前世的母親,也是在風波後,就呆呆地坐在床上,盯着一處不說話,即使當時的自己一直在旁邊哭,也激不起母親的任何反應。
幼時面對這種場景的無力感,再一次從靈魂深處爬了出來,步故知用力地揉着額角,以期望緩解這種痛苦,但顯然無濟于事。
步故知在床前來回踱步,思索着面對這種創後反應,要如何去緩解,隐約想起同院醫生說過,不能讓患者就這麽抗拒外界接觸下去,但顯然款冬已經處在封閉自我的初期了。
步故知停下了腳步,又坐回款冬身邊:“冬兒,讓我看看你的腳好不好?”
款冬一驚,又微微顫抖起來,但沒有說話。
步故知彎了身,靠近款冬:“冬兒,讓我看看好不好?”
款冬這才将眼神收回來,不再只盯着一處,但慌亂地到處亂瞟,不過過了一會兒,便用力地點了點頭。
步故知仍舊有些不滿意:“冬兒,我要你回答我,說出來,好不好?”
款冬順着聲音看了步故知一眼,又立馬瞥向別處:“...好。”
步故知稍稍舒了一口氣,起碼款冬沒到那麽嚴重的地步。
說要替款冬看腳也不是假話,在款冬渾身傷痕中,明顯腳踝處的浮腫更加觸目驚心,步故知結合這兩日款冬走路的異常,初步判定款冬腳踝處應當是骨裂了,若真的是骨裂,金瘡藥是毫無用處的,還得用專門的濕敷方子才行。
步故知起身掀開蓋在款冬腳上的被子,一眼就看到左腳腳踝的浮腫:“我要碰碰你的腳踝,哪裏痛了要告訴我。”
說完步故知左手握住了款冬的腳跟,當做固定,右手兩指探觸浮腫處,先是踝骨下面,稍稍用了力:“痛嗎?”
款冬下意識一縮腳,卻被步故知牢牢锢住,愣了一下,然後緩慢地搖了搖頭。
步故知又按了按踝骨左下處:“這裏呢?”
款冬動了動腳,還是搖了搖頭。
步故知心中大約有了數,兩指移到踝骨右下處,格外輕柔地按了按,還沒等他問,款冬就痛叫出了聲,但馬上又咬住了下唇,将聲音憋了回去,只是眼角的淚不住地流着。
步故知一陣心疼,但在不可以拍片看骨的時候,只有這樣才能确定,款冬具體是哪裏骨裂了,如此才能對症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