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縣學(二更)
縣學(二更)
東平縣雖只是東南一隅的小城,但文教甚興,出過不少舉子,也有過幾個進士貢生,由此東平縣歷代縣官很是看中教育,東平縣的縣學也比其他縣的規模更大。
縣學處在城南,但并不偏僻,周邊市販熱鬧,各種營生齊全,反倒是繁華模樣,是因為東平縣縣學生員衆多,逐漸帶動了周邊經濟的發展,這在其他地方也不算少見,只是在東平縣格外突出。
縣學門口懸着兩塊匾額,“學士”與“世登兩府”,這裏“學士”指的就是翰林學士,只有一二甲進士才有機會進入翰林院,而“兩府”指的便是前朝的中書省與樞密院,雖本朝不設此兩府,但猶流傳下來作為宰執代稱。
步故知今日特意穿了縣學統一發放的青色襕衫,站在了縣學門前,裏頭隐約傳來琅琅讀書聲,他估摸着此時還未下學,便上前問了問守門人,教谕何在,雖得了守門人詫異眼神,但也得了回答,拱手謝過後,步故知徑直去了教谕廳堂。
原主遭遇意外已是快十日前的事了,也就是說步故知已有快十日未至縣學讀書了。東平縣縣學對生員管理嚴格,有明确的教學安排以及學規管理,若是不能完成學業或是違反學規,都會有相應的處罰,先前原主就是因逃堂太多,而被教谕見逐。
步故知也不知縣學教谕是否清楚原主遭逢意外之事,為了保住在縣學的學籍,必須先去見教谕,才好安排之後的打算。
一路碰到了不少的學子,大多都是匆匆擦肩而過,但也有幾個學子應該是認識原主,看到了步故知都很是詫異,轉頭相互私語起來,但步故知沒時間理會其中關系,而是目不斜視繼續往教谕廳堂走着。
但突然一聲“步故知”喊住了他,畢竟都是同窗,若是再不理會怕是不好,由此步故知停下了腳步,尋聲看去,是一沒穿襕衫而着錦衣的微胖男子,正打着扇子,搖頭晃腦地朝步故知走來。
“聽說你失憶了,是真的認不得我了?”
微胖男子眼中盡是戲谑新奇,仿佛步故知是什麽少見的玩意兒一般,還圍着步故知轉着走了幾步,最後啧啧:“我瞧着兒你也沒少點什麽呀,怎麽就偏偏傷了腦子呢?”
步故知确實不認識眼前的男子,但聽他說話透露出的是與原主的熟稔,卻并不親近,打量的眼神也并非出于關心,而更多帶有一種倨傲的賞賜,對,就是“賞賜”,仿佛他主動與步故知說話是一種恩賜。
步故知面色一凜,與他對視:“是,在下是失憶了,敢問閣下臺甫?”
臺甫便是古人的字、號,初次相交時直問姓名很是失禮,故多問表字。
那人一愣,随之哈哈大笑起來,合起扇子指着步故知:“什麽在下、閣下的,怎麽失憶了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在我面前文绉绉的作什麽。”
步故知很難無視此人話中的嘲谑之意,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也無意在此多與他糾纏:“既無事,在下還得先去拜見教谕,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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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嗤笑了一聲,用扇子點住步故知的肩膀:“诶,別着急嘛,你将死又複生還失憶的事,早就被你村裏那個巫醫當做神跡傳到了縣裏了,不然我是怎麽知道的?
“自然嘛,山長教谕也都知道,你若是怕他們再見逐你一次,就不必了,雖然那幾個老頭平時挺讨人厭的,但也知道體諒人情,不然你老娘上次怎麽求得動山長呢。”
此人話雖不好聽,但也明白告訴了步故知,他失憶的事縣學這邊是清楚的,也不會因這段時間他沒來讀書而再次見逐他。
學籍是保住了,步故知稍稍舒了口氣,但眼前這人不像要放過他的意思,步故知也不清楚原主與他究竟是什麽關系,只得專心應付:“敢問閣下有何指教?”
那人收回扇子又敲了敲手心,不懷好意地笑着:“忘了我沒關系,可別忘了金歡樓的雲雀娘子啊,她可是等了你好久啊。”
金歡樓?雲雀娘子?聽起來像是古代的青樓,莫非原主還與青樓女子有糾葛?明明原主已有家室...步故知心中一陣犯惡心,他向來最厭惡此等污穢之事,更別說原主這還算是出軌。
幼時撞破父親與情婦茍且的場景浮現腦中,步故知攥緊拳頭勉力壓下失态,雖然這是原主做的荒唐事,但現在是他在原主的身體裏,就難以抑制厭惡之情。
那人看步故知面色陡然不好看了起來,笑意更明顯了:“怎麽?在想雲雀了?別急,現在還來得及,雲雀娘子不是說了嗎,只要你拿出十兩銀子,她就陪你一度春宵,你那天不是急着回家找你家夫郎要錢嗎,要到沒有啊?哈哈哈哈。”
步故知眉蹙成山,莫名威壓顯露,眼中寒意不掩:“你是說,我出意外那天是為了回家找我家夫郎要錢狎妓?”
那人不自覺後退了一步,但下一刻又強裝氣勢挺了挺胸膛:“是又怎麽樣?你可別忘了,還是你求着我帶你去金歡樓見雲雀娘子的,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雲雀娘子才松口陪你過夜的。”
“啧,不過呢,某個窮鬼可是連區區十兩銀子都拿不出,還妄想睡金歡樓的娘子呢!”
步故知抓住其中他在意的信息:“你是說,我沒有和任何青樓娘子有過關系?”
那人沒想到步故知不在意自己對他的嘲諷,反而在意這點細枝末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下意識還是回答:“是...是啊,你連金歡樓的酒錢都付不起,又哪裏睡得起金歡樓的娘子?”
步故知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原主是有賊心卻沒銀錢,還沒做出讓他惡心的事。
這下也大概猜出了此人身份,應是縣學裏的纨绔子弟,原主也想與他們一樣紙醉金迷,奈何原主沒有錢,才巴結上了此人,但尚不清楚原主為了巴結此人做了什麽,不過總歸是一堆原主做的肮髒之事,步故知無意再被這些事糾纏上,只說了句“失陪”,便再沒管身後叫嚷,往教谕廳堂去了。
教谕是縣學中主管教學的官員,多是舉人貢生出身,在一縣之中甚有名望,相當于學校裏的教導主任與副校長,縣學中可以沒有山長,但不可沒有教谕。
教谕廳堂在縣學深處,甚是清淨,步故知也是繞了好久才尋到地方,院子裏有兩個童子打扮的人正一邊清掃一邊喃喃背書,步故知聽了一耳朵,大約是《春秋》。
步故知倒是了解過,古代科舉一般考察範圍為四書五經,其中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是必考,而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則是任選其一考核,故有士人治某經一說。
五經中又是《禮記》、《春秋》難度最高,在有記載的進士履歷中,治此兩經的最少,其中又以《春秋》最甚,所以步故知才對小小童子在背《春秋》略感納罕,莫非東平縣的教谕曾治《春秋》?相傳治《春秋》之士,不是當世大儒就是不自量力而多次落榜者,可見《春秋》在五經中的難度。
不過這小小的疑惑在童子通傳之後就被抛之腦後了,步故知跟随童子入堂,堂內陳設簡單,卻處處透露出文人特有的考究意味。
正中擺着一張寬長的平頭畫案,案面平素無任何裝飾,但案面下雕有雲紋牙頭。案上書卷、筆墨紙硯等擺放得整齊有序,畫案後有一張交椅,交椅後又是一架三扇素面折屏,屏風上正面還挂着一幅山水畫。堂內右側另有一長案,作琴桌用,上頭陳放一架七弦古琴,琴邊還有一座镂刻香爐,袅袅香煙使得整個室內更顯清幽高雅。
倒是一如從前閱覽過的古畫,由是步故知并未多看,只是有幾分畫中場景複現的不真實感。
步故知并未等候多時,有跫音自堂內左側綢布簾後而出,步故知先行對着左側躬身一揖,并未直視其人,但來者卻一反常理,竟徑直來到步故知面前,出聲親和卻也不失長者渾厚:“是清河村的步秀才?”
步故知:“學生正是清河村步故知,見過教谕。”
教谕爽朗一笑:“無須多禮,老夫也算是久仰你大名了啊。”
步故知依言直身,擡頭見教谕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倒有幾分尴尬,思索着那個巫醫到底宣揚了什麽,怎麽縣學這邊都知曉他“死而複生”之事了。
他雖知曉教谕語氣更多只是單純打趣,但鑒于原主先前的斑斑劣跡,他不敢同樣輕快以回:“污名濁耳,愧不敢當。”
教谕聞言略眯了眯眼,坦然地打量了步故知一番,步故知并不回避,而是直脊如松,迎上了教谕的目光。
片刻之後,教谕先是落座交椅,後吩咐童子引他入座案下,突然意味深長嘆了句:“從前...老夫也是見過你的,與你現在只能說是判若兩人啊。”
步故知莫名察覺出其中深意,雖像是随意感嘆,但卻帶着幾分“斬釘截鐵”地試探,只能先搪塞過去:“學生遭逢大難,幸而茍全性命,養傷之餘苦思己身十餘載光陰,哀嘆空耗良多,遂有省己圖變之意。”
教谕也默念了“省己圖變”四字,未作點評,反而有些突兀地問道:“你可知老夫是誰?”
步故知一愣,他略有打聽過東平縣教谕臺甫,卻只被告知了教谕姓祝,其他的非縣學之人就無從知曉了,但當時并未放在心上,對于他一個學子來說,遇到教谕只以官位尊稱也就夠了。
故步故知誠實搖了搖頭:“學生只知祝教谕。”
教谕并不意外地笑了一笑:“也罷,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又問道:“你特來尋老夫,所為何事呀?”
步故知整袖起身,正色:“學生特來請罰,亦有不情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