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死生
死生
步故知拿着藥箱的手越握越緊,木質的手柄硌進掌心,生疼生疼的。
而孔老大夫顯然要平靜許多,聽了病人之語,也只是動作頓了頓,随後用巾帕擦拭了病人手腕處的污濁,三指探脈:“老夫這兒看病要不了多少錢,莫要擔心。”
病人這才稍稍舒了一口氣,微昂起的頭也放下,只是瞬間,又開始無意識的痛苦低哼。
随後,孔老大夫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對着步故知:“你來看看。”
步故知依言将藥箱放到床邊的案上,箱角碰到了案上的瓷碗,發出一聲“當啷”,病人原是陷入了半昏迷,但聽到此聲,還迷迷糊糊地掙紮起來,口中哼哼:“不...喝了...”
孔老大夫掃過那碗裏的符水,輕微地嘆了聲,又在收回眼的時候看見了步故知掌心通紅的深痕,起身讓位之際,拍了拍步故知的肩,卻什麽也沒說。
步故知同樣替病人探了探脈,面色越來越沉,過了半晌,他看向孔老大夫,輕聲:“是肝積之症。”
孔老大夫點了點頭。
肝積之症就是肝炎或肝癌*,一般來說在初期,只要治療妥善,後續症狀不會如此嚴重,如果單純是肝炎,也有痊愈的機會。
但此病人已然腹水腫大如懷胎十月,又伴之皮膚潰爛,這是皮膚瘙癢難耐之際撓破生膿導致的,且面如陶土,再無半點生氣,顯然已是晚期。
晚期的肝炎就已成肝癌,即使在現代醫學條件下,也很難痊愈,大多也只是依靠儀器徒勞地延長生命,而在古代,基本已是回天乏術。
一時無言,他們誰都知道,是巫醫耽誤了這個哥兒最好的治療時間,可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
晚期肝癌會如摧枯拉朽般奪去病人的生命,通常整個過程也用不到半月,而這個哥兒的狀态,自然不是這個過程的開始。
——他已活不了幾天了。
步故知的手逐漸地攥緊,突然,毫無征兆地,他起身往床頭,直接掰開了病人的嘴,動作還記得輕柔,可即使再輕柔,也惹來了病人痛苦地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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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牙龈處不斷滲出的血,深深紮進了步故知的眼,他不死心,略微擡起病人的鼻尖,又看到了已凝近黑色的血痕。
以及手下觸到的病人滾燙的體溫,這一切症狀,都昭示着,這個病人确是肝癌晚期無疑。
步故知愣了一愣,後慢慢地收回了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孔老大夫面露不忍,翻開了藥箱,取出了止痛丸,遞給步故知:“你來喂他吃吧,好歹也能...減輕一些痛苦。”
步故知沒有立即接下,他怔怔地看向孔老大夫,少有的語速急切:“黃柏、桑寄生、菟絲子、蛇床子、虎杖、半枝蓮、白花蛇草、龍葵、何首烏、桃仁、赤芍、丹皮*可緩解肝積之症,對否?”
孔老大夫默默合上了藥箱,沒有應聲。
步故知又繼續:“艾灸三陰交,加之服用真武湯、十棗湯、五苓散*,可逐水、利水消腫。”
孔老大夫拿起了碗,準備外出尋童子接水,好讓病人服下止痛丸。
可步故知擋在了他身前:“火燎刀刃,白酒拭之,再切開流膿處,排出膿液,若有腐肉,再清除填塞以紗條,定期清理換藥,可治皮膚潰爛。”
孔老大夫站住了,他也同樣看向步故知,眼中多了幾分痛心,幾番欲言又止,終是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晚了啊。”
說完,逃避似的,繞過了步故知,往外屋去了。
步故知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直到孔老大夫端着幹淨的水進來,依舊如此。
孔老大夫停在了步故知面前:“你來喂吧。”
步故知沒有反應。
孔老大夫頓了頓,态度陡然強硬:“這是唯一我們能做的了。”
步故知渾身一顫,像是被驅使般接下了那碗水:“可,明明有機會。”再一聲語有顫抖:“他明明有機會!”
步故知不是沒見過将死之患者,也不是沒處理過醫藥無救之病人,可那些情況,都已是觸到了無論中醫還是西醫所能治療的壁壘。
況且先前的治療,也已極大地延長了患者的生命,他會為此而感到惋惜,但絕無愧在心。
可,這個哥兒,只要再早些來找孔老大夫,即使他沒有穿到這個世界,僅靠孔老大夫一人,也足夠挽救這個哥兒的生命。
“世人多崇巫醫,已是根深蒂固,非你我二人所能改變。”孔老大夫閉上了眼,緩緩嘆息。
步故知追問:“巫醫不也是醫嗎?還有先生你說過,官府不也是會定時從萬善堂拿藥嗎?那分明就是為了交給巫...”
“住口!”孔老大夫一斥。
步故知攥緊了拳,指甲幾乎要劃破掌心。
“老夫對你多有交代,你都忘了嗎!”孔老大夫恨鐵不成鋼。
步故知感受着手心的疼痛,但如此才能讓他清醒,不至于陷入無能為力的泥沼:“不說,難道問題就不存在嗎?”
孔老大夫搶過步故知手中的碗:“說了,問題就會解決嗎?!”
步故知如遭雷殛,他一切的不甘,一切的不解,都如大火灼燒而過,只留下餘燼,黑灰一片,又蒙上了他的心,餘溫還在炙烤着。
孔老大夫喂完病人服下了止痛藥,将剩下的一瓶全留在了案上,提起了藥箱,領着步故知來到外間。
小童獨自一人站在院中,不停地向山中張望,聽到了孔老大夫與步故知的動靜,猛然回頭,腳步蹭挪,顯然是有話要與他們說。
孔老大夫走到了小童身邊,略微彎下了腰:“小郎君,你爹爹何時回來?”
小童将手藏到身後,又低下了頭:“爹爹說,他要很晚才能回來,讓我記得問你們,阿爹怎麽樣了。”
孔老大夫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安撫地摸了摸小童的頭,死生之事,實在不好讓小童轉達。
小童很久都沒等到孔老大夫的話,疑惑地擡起了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清澈見底:“阿爹會好起來嗎?”
這顯然是小童自己的問。
孔老大夫的手僵住了,他不忍心告訴這麽小的孩子,你的阿爹再也好不起來了。
步故知也默默地走到了小童身邊,高大的身影為小童遮住了熾熱的陽光。
小童已在院中站了很久了,皮膚都被曬得發紅。
步故知放輕了聲:“為什麽不進去?”
小童望了一眼裏屋的方向,怯怯說道:“我害怕。”
步故知皺起了眉:“怕什麽?怕你阿爹嗎?”
小童連忙搖頭:“不是怕阿爹,是怕那些奇怪的東西。”
步故知蹲了下來,似是鼓勵:“什麽奇怪的東西?”
小童埋頭想了想,很快打了個哆嗦:“之前一直有奇怪的人來我家,每次他們來,總是又吵又鬧,爹爹不讓我進去,可我在門外,也能聽見阿爹一直在哭。”
“阿爹哭的時候,我也在哭,那些人還兇我,爹爹也沒管我。”
“等他們走了,我就看到阿爹身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阿爹看起來好疼好疼,可爹爹說,阿爹這樣才能好起來。”
小童說了幾句,便止不住的哭:“可阿爹明明就是越來越疼了,肚子也越來越大,後來,那些人說,阿爹是被怪物附了身,再也治不好了,那些奇怪的人也再沒來過了。”
小童似是感覺到步故知身上的善意,他撲進了步故知的懷裏,嗚咽道:“我要以前的阿爹,你們能不能把以前的阿爹還給我。”
步故知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撫上了小童的背,可終究什麽也沒說。
小童本就在院子站了很久,又哭得猛了,很快睡了過去。
步故知抱起了小童,可到了裏屋門前,又止步不前。
孔老大夫跟了上來,看了眼裏屋:“等他爹爹回來吧。”
步故知就抱着小童坐在了正堂,還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小童睡得舒服。
孔老大夫坐到了步故知身邊,拍了拍步故知的肩:“死生有命,不必介懷。”
步故知啞着嗓,他輕聲地問,意有所指:“先生,你也不會介懷嗎?”
孔老大夫似是被問住了。
介懷嗎?怎麽會不介懷?
他從十餘歲時起,便跟着師父學醫,一直到三十歲那年。
這十多年間,他也算治過大大小小許多病人,有痊愈者,也有醫藥無救者,他很少放在心上。
可餘後的四十年,巫醫席卷全國,官府帶頭推崇,他質疑過,得到的也是師父的一句:“不要問,不要說。”
他見過了太多被巫醫耽誤的病人,自然,更多的是他見不到的。
“故知啊,一個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只要能做到問心無愧,有些事,就不必介懷。”
步故知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更何況,你與老夫一道,重撰醫書,此乃利于後輩之大事,而我們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其餘的,只能盡自己所能,能多救一個病人,就多救一個。”
步故知聽到了醫書,身子稍微動了一動。他原先的打算,自然也與孔老大夫相差無幾。
他即使是來自現代之人,可始終也只是個中醫,就算他能察覺到這個世界巫醫獨大的吊詭之處,也覺得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這巫醫禍亂之源頭,自是從這個世界最上層而來,即使他不能明白究竟所為是何,但總歸是逃不過權力二字。
而權力争奪,他不想參與,也不願參與,是成其主,或成其奴,都未可知。更何況,他就算決定抛卻所有,踏入這一場無硝煙的戰争,就一定會有作用嗎?
他也不過是個懂醫術的小小士子罷了。
而這,正也是他之前拒絕了祝教谕與裴昂的原因。
步故知很久都沒有回話,孔老大夫也沒催促,而是阖上眼,靠着椅背假寐。
過了很久,他聽見步故知低微,卻又無比堅定地一聲:
“如果,我能做的更多呢?”
*肝積之症:古代是沒有肝癌肝炎的說法的,醫書中只有肝積的描述與之類似,所以在本文中用肝積代指肝癌肝炎。
*治療病毒性肝炎的中藥材,來自中醫咨詢。
*治療腹腔積液的中藥方,來自中醫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