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出診

出診

一片雲來遮月,繁星也漸漸暗淡下去。

孔文羽只覺得似有涼風灌頂,他忍不住打了個顫,連帶着握着魏子昌的手也在顫抖,手指松松合合,但最終還是握緊了。

魏子昌一手由着孔文羽牽着,另一手藏在袖中,也在不自覺地微蜷着。

孔文羽的話都凝在了咽喉,可眼不離魏子昌,而魏子昌也沒分毫躲避,只稍垂了眼睑,讓人看不清其中情緒。

一時小巷複歸靜谧,唯有夜風穿狹牆而過時的低嘯,似有人在輕聲地嗚咽。

許久之後,孔文羽終于咽下了那一團堵在喉頭的氣,他強撐無事,硬是找回了原先要說的話:

“魏郎君,昨晚你走得太過匆忙,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姓孔,名文羽,未取字,你可以叫我小羽,我阿爺還有步秀才他們都是這麽叫我的。”

魏子昌藏在袖中的手逐漸攥緊,但面上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孔文羽扯了扯嘴角,分明是個笑,可眼底透露出的苦澀,又像是在哭:“那你呢,你叫什麽?”

他并非是不清楚魏子昌的名,只是慌亂間不知再與魏子昌說些什麽,但又不舍得今晚好容易見到魏子昌的機會匆匆結束。

魏子昌默了半晌,他擡眼看向孔文羽,眼前人原先眸中細碎的星光已消散不見,可仍舊能看清其中潋潋流光,這讓他本就不堅定的态度不自覺又軟了三分。

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像是一陣夜風掠過:“魏子昌。”

孔文羽一怔,他像是捕捉到了什麽,有意放大了聲,一字一頓地念他的名:“子、昌。”

回音在狹長的巷中轉旋而過,又乘着涼風響在他們二人的耳邊。

孔文羽默默紅了臉,其實在夜色下并不明顯,可不知為何,魏子昌偏能注意到孔文羽身上一些細微的變化,就比如,正牽着他的手,很涼,但手心處卻在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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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還有事嗎?”魏子昌依舊态度冷淡。

孔文羽聞言立刻搖了搖頭,但很快反應過來,又點了點頭,他看着魏子昌的眼突然開始有些飄忽不定,終究還是有些難為情,語出支吾:“我...我是想說,我今年快十七歲了,沒有成親,也沒有婚配,剛好...”

越說頭便越垂,最後幾乎是埋進了脖子裏,才吐出了最後幾個字:“剛好你也沒有...”

“沒有什麽剛好。”魏子昌突然打斷了孔文羽:“只是要問我的姓名與家室的話,那也已告訴你了,恕不奉陪。”

魏子昌似是等待這一刻,趁着孔文羽心神搖晃之際,幹脆地收回了手,然後大步向巷外走去。

孔文羽愣在了原地,但下一刻他還是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子昌,我還沒說完呢。”

魏子昌聽見了孔文羽直喚他的名字,像是被什麽洪水猛獸追趕,走得更快了。

剛至巷口便見到了步故知與裴昂,但他也只是稍稍一瞥,連招呼也沒打,快步遠去了。

孔文羽也經過了步故知與裴昂,還要再追,卻被步故知拉住了胳膊:“小羽,別追了。”

孔文羽被拉得一踉跄,看向步故知,眼眉彎垂,像是在求個安慰:“步秀才,子昌他是不是今晚有事在身,才走得這樣急啊?”

步故知還沒說什麽,反倒是裴昂聽見孔文羽口中的“子昌”,擠了擠眼,谑道:“怎麽就喊上名了?”

孔文羽察覺到裴昂的打趣,瞬即換了副面貌,瞪了回去:“我就喊了,不行嗎?”

裴昂輕撫掌而笑:“行行行,怎麽不行,何時請我和玉汝吃酒呀?”

雖孔文羽自己在昨晚,就親口承認過對魏子昌有意,但現在被不生不熟的裴昂如此直白地點出來,還是會有些不好意思,可嘴上卻是不肯讓半分:“為何要請你,我只請玉汝哥哥。”

裴昂笑得開懷:“行啊,你請玉汝哥哥,到時候玉汝哥哥再領我一同去也行。”

孔文羽一時想不到如何回嘴,只重重“哼”了一聲。

但很快又意識到,裴昂這是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又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步故知在孔文羽站穩時就松開了手,聽着裴昂與孔文羽“鬥嘴”也沒出聲,直到注意到孔文羽反應了過來,才開了口:“小羽,既然你與魏兄有緣,便不急在這一時,天也晚了,回去再說吧。”

孔文羽也知只步故知說的是對的,但還是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魏子昌離去的方向。

這下裴昂沒再打趣,而是略面露擔憂地與步故知對視一眼,步故知同樣是微蹙了眉,頓了頓,搖了搖頭。

扶餘村乃是東平縣下轄九個村中最為偏遠的那個,相對于其他村優越的地理條件,扶餘村簡直是差到有些格格不入。

別的村是有山有水有田地,而扶餘村,便只有山,整個村落都是依山而居,不說山中田地本就貧瘠,就說種田所需的灌溉水源,最近的也隔了十多裏地。

由是扶餘村中,除了能靠山吃喝的獵戶外,家家戶戶都過得艱難。

步故知今日随着孔老大夫的出診之地便是扶餘村,由于太窮,甚至沒有什麽巫醫願意來此,故扶餘村中之人,有了什麽熬不過去的病痛,便會去請孔老大夫。

也是因為扶餘村太過偏遠,來回必行夜路,所以孔老大夫每次到扶餘村出診時,總要再帶一人作伴。

從前是帶孔文羽,現在是帶步故知。

孔老大夫與步故知是天才剛亮便出發,先是乘了牛車,到了多山之處,再步行了将近一個半時辰,才趕在了正午時候到了出診之地。

不過,此次要看診的并非窮苦人家,反而是扶餘村中少有的獵戶。院中挂滿了各式野味的皮毛和幹肉,屋子也是建得極好,黑磚灰瓦,不比清河村的富戶差半點。

不說步故知有些意外,就連孔老大夫也是不解,向來不說有錢人家,就說小有積蓄之家,從來也都是尋巫醫看診,怎麽這家竟是找到了萬善堂。

院中站有一垂髫小童,穿着體面,就是還有些怕人,看見了步故知與孔老大夫也不敢上前搭話,還是孔老大夫主動前去對了出診人家的姓氏,小童才領着他二人進了正屋。

正屋門剛開,濃重的燒紙味便撲面而來,再定睛看向屋內擺設,更是一驚——幾乎所有家具器皿,都貼上了黃紙黑字的符咒,像是誤入了什麽宗教祭壇一般,處處都透露着詭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孔老大夫是見過這種場面的,還稍顯鎮定,可步故知雖聽聞過巫醫之名,但如此直接地身處其境還是第一次,便忍不住感到詫異。

孔老大夫心中有了答案,沒有立刻跟着小童進裏屋,而是對着步故知悄悄說道:“怕是已有巫醫來看過了。”

步故知稍颔首。

孔老大夫又叮囑了句:“待會兒看見什麽都莫要提巫醫的不好,只當我們是第一個接觸病人的。”

步故知又是一颔首。

孔老大夫這才與步故知一道進了裏屋。

裏屋的情境比外間還要誇張,不說其他,只說病人躺的床架上,就密密麻麻地貼滿了符咒,就連床邊的木案上,擺着的碗裏,裝的也是燒過的符紙兌了水。

一陣一陣的涼意爬上了步故知的脊背,這根本都不算是巫醫了,分明就是巫術!

步故知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又透過床帳看見了床上躺着的人影,心下便更是大駭。

——床上的人影簡直已沒了人形,四肢枯瘦,唯有大肚高高聳起,若是一般人乍一眼看去,多半會以為這是什麽怪物!

孔老大夫也是一怔,但很快面色如常,低頭詢問小童:“這就是家中的病人嗎?”

小童飛快地看了眼床的方向,身子顫了一顫,連忙收回眼,不自覺地退後兩步,又咽了咽口水:“是...是我阿爹,他生病了。”

阿爹指的便是哥兒。

孔老大夫有些猶豫,又問道:“那你爹爹可在?”

畢竟孔老大夫與步故知都是男子,就算他們身為醫者,不在乎性別之防,但總也要替患者考慮,看診時還是要有這個哥兒的丈夫在場才最好。

小童像是急着出去,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爹爹上山打獵去了,不在家。”

一般來說,獵戶多在夜晚打獵,白日裏山上的動物都躲了起來,除了布置陷阱外,獵戶一般不會在白日裏上山。

孔老大夫還想再問,忽有輕微的動靜從床帳中傳來,像是被細線吊起的葉子,随風擺動發出的聲音:“是...大夫嗎?”

孔老大夫連忙應下:“是。”

那人想要應話,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像是用刀劃着嗓子,聲聲尖銳又刺耳。

小童一聽這聲,撒腿便跑了出去。

孔老大夫則不敢再多有顧忌,幾步上前掀開床帳,眼前的一幕,即使他已從醫五十餘年,也不禁膽顫。

——病人不僅是瘦的不成人形,就連面上和手上的皮膚都開始潰爛,發膿的惡臭簡直要熏得人直嘔。

而原先沒聞見,是因燒紙味暫且将此股惡臭壓了下去,可一旦近距離,這股惡臭便再也掩飾不住了。

孔老大夫的手都在抖,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将藥箱交給了步故知,從裏面翻出幹淨的巾帕,想要立刻為病人診脈,卻又聽得床上之人的低語。

“大夫...你們看一次病,要多少錢啊?”

孔老大夫似有不解,明明這家是個獵戶,又怎會如此在意診費多少。

那人又是咳嗽了很多下,再停下的時候已是有些奄奄一息:“我這個病...咳咳,已經花了不少錢了,還欠了巫醫許多,實在是再看不起了。”

“咳咳咳,我也不想再看了,可我男人…他不肯,又将你們找來了。可巫醫都看不好的病,普通大夫又怎麽能看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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