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二十九話(下)

第二十九話(下)

陸遙在他的話裏心虛地低下頭,手裏的花也莫名燙手起來。

滕澤說完這些又有些後悔,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操之過急,但夏承的出現難免讓他不安,以至于沉穩如他也忍不住失态。

“對不起。”滕澤頹喪地吸了口氣,伸手擁抱對方想要彌補剛才的事,“我不是怪你,我只是……”

陸遙呆呆地,滕澤的語氣談不上責備,但已然戳破了這段時間以來他極力掩飾的心事,他避過滕澤的手,喃喃道:“不,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沒考慮到這些,我……”

他這副樣子讓滕澤開始慌亂,害怕他又縮回那個殼子裏去,“不是的,好了,我不該說這個,陸遙,看着我,抱歉,我收回剛才的話,別躲我。”

陸遙卻仍兀自失神,腦海裏不自覺浮現那日在陽臺上與夏承決裂的畫面,“我和他真的已經結束了……我已經不要他了……我……”

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好了遙遙。”滕澤拉過他擁入懷中,自責不已,“別說了,我知道的,我沒有不信任你。”

滕澤不斷說着安慰的話,只希望可以把這段不愉快的記憶就此掀過去,然而陸遙只是呆滞地任他抱着,許久許久都沒有從萬千思緒中醒來。

兩天後,夏承還是帶來了那位副局長的簽字。盡管陸遙把滕澤的意思轉告給了他,但對于夏承而言,人脈已經搭出去了,中途再改主意也不會抵消人情,還不如辦事辦到底。

陸遙心情複雜地盯着面前的判決書,半晌,十分嚴肅地說:“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

夏承無所謂地聳肩,“拿錢辦事,你可真會自作多情。”

陸遙:“……”

他就知道這個人根本不是特意為了自己才額外出力的!虧他那天還小感動了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陸遙沒好氣地說,“酬勞不會少你的!”

“嗯哼。”夏承輕笑,“那就,合作愉快?”

愉快個毛線!陸遙真希望再也不要看見他了!

按照慣例,合約結束後公司會宴請律師方,陸遙雖不情願,但還是把從抽屜裏掏出邀請函推過去,“喏,老板請你吃飯。”

吃飯還是看你和老板秀恩愛?夏承沒看那張卡片,勾了勾嘴角,說:“不用了,大家時間都寶貴,這種形式流程就省了吧。”

對于這種傲慢的态度,陸遙心裏只有四個字,不識好歹。

“……不吃拉倒。”陸遙把卡片塞回抽屜,直接趕人,“走吧,我送你下樓。”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一路穿過走廊,誰也沒說話。玻璃隔檔映出兩道西裝革履的身影,模糊了,仿佛那年置氣冷戰的校服少年,沖在前頭的揪着眉頭一臉煩躁,跟在後頭的雙手插兜悠然得宛如散步。

中間隔着的,是漫長而又匆匆的數年時光。

等電梯時,正遇上滕澤從會議室出來,原本是要往另一頭走,看到這頭的兩人便又轉了方向。

“結束了?”

陸遙如實道:“嗯,夏律師送判決書過來,我送他下樓。”

滕澤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那天那樣說更多也只是一時情緒上頭,他朝夏承伸出手:“辛苦夏律師了,果然是業內翹楚,這麽短的時間就解決了一樁陳案,事情結束後務必賞臉一起吃個飯。”

夏承微微點頭,專業态度無可挑剔,“分內的事,滕總客氣了。”

電梯一路往下,兩人宛如普通合作夥伴一般寒暄,陸遙縮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內心卻忍不住吐槽精英可真不是一般人能當的,哪怕心裏不喜歡對方,臉上卻依舊能維持禮貌的笑容。

他不知道為什麽滕澤與夏承不會覺得尴尬,反正他自己莫名開始尴尬,這要修羅場不修羅場的,真是夠了……

一層到了,電梯門開,滕澤擡手微擋住門,讓客人先走,而後十分自然地順手搭上陸遙的肩膀帶了他一下,看上去仿佛只是提醒他出電梯,然而那只手再也沒有放下。

二人把夏承送到車邊,夏承的目光落在陸遙肩上那只手,一瞬便轉開,微笑道:“那我先走了,滕總留步。”

滕澤擡手輕揮,“辛苦了,慢走。”

陸遙望着遠去的車子,不知為何,心情依舊微妙。

滕澤攬着他的手微微往內帶了帶,“怎麽了?”

“沒什麽。”陸遙回神,“走吧回去工作了。”

他像一張白紙,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滕澤看得分明,但沒有說什麽,收回視線道:“嗯。”

事務所如往常一樣忙碌,夏承才踏入大門,助理已經捧着一疊資料迎上來,從進門到辦公室短短兩分鐘的路程,語速飛快地彙報了一連串待辦事項。

“知道了。”夏承走到私人辦公桌後坐下,讓助理将文件留下。

門開門關,闊綽的辦公室裏恢複清靜,面前有三個新案子和兩個同僚轉來的複雜案件需要他過目,電腦裏則有十來封郵件等待回複。

這個下午與無數個過往日常一樣,應接不暇的工作是他能力出衆的證明,而他要做的,也只是如無數個尋常下午一樣,将這些to do list一件件勾掉。

夏承從來不是會讓情緒影響工作的人,可奇怪的是,此刻他只是坐着,望着堆積如山的事情,一點工作的心情都沒有。

這可真不像我……他想。

手機“叮”了一聲,是Alpha父親的信息,內容言簡意赅:“已簽。”

附帶的一張圖片是一紙合同,某處房産開發項目的鋼筋采購協議,甲方是夏峥途名下的一個公司,乙方則是副院長的某個親戚。

自成年後,夏承很少主動聯系父親,二十八年的生涯裏,這大概是第一次他向夏峥途開頭要些什麽。

他覺得自己也許是瘋了,為了某個白癡的一句“想贏”,幹出這麽幼稚膚淺的事。

而那個某個白癡卻并不感激。

夏承有些後悔,不該那天一時沖動給Alpha父親打去電話,可事已至此,再覺丢臉,也只能硬着頭皮給夏峥途發去一句:“謝了。”

放下手機,他調整情緒,取出平光眼鏡戴上,打開電腦開始處理工作,試圖找回一些狀态。

回完某個客戶的郵件,內部系統跳出一條請假申請,是某個新來的Omega下屬申請發熱期居家工作,需要他簽字同意。

這種事情很常見,夏承直接通過對方的申請,新員工緊跟着發來私信表示感謝,夏承則随口提醒他記得去人事登記領取抑制劑補貼。

年輕Omega還保留着大學生的天真,傻乎乎地問:“那個,我有伴侶也可以領補貼嗎?”

夏承一愣,忍下笑意回道:“可以的。”

Omega于是歡天喜地地去了。

夏承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梁,Omega其實很幸運,工作上有優待,發熱期也有選擇,麻煩伴侶出力或者使用抑制劑,總之辛苦的不是自己。

相比之下Alpha就顯得比較慘了,自己發熱時不能強求Omega配合,不然會有家暴嫌疑,Omega發熱時又不得不配合對方,畢竟哪個Alpha能拒絕一個發熱期信息素爆炸的Omega呢——

不對,這種事他倒是幹過。

好多年前,那個白癡別別扭扭發信息給他,求他幫忙度過即将到來的發熱期,那時他在S市參加一個重要的面簽,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然後後來呢?

好像再見面時就是那次吵架,然後他就走了,一別經年。

夏承微微失神,做假設這種事不是他的風格,但他有時也會好奇地想,如果他那時接受了陸遙的請求,發熱期陪在他身邊,會不會就順理成章标記了他,然後一起去M國……

糊裏糊塗地戀愛,再糊裏糊塗地結婚?

像很多平凡的AO情侶那樣。

不知道……夏承搖搖頭,那時的自己也是迷茫的,很多事情看似規劃得井井有條,但一步步走過,站在今日往回來,卻仍覺一片迷霧。

他一直覺得自己與別人不一樣,無論家世還是自身,都與普通人隔開一道鴻溝,以至于他從來都認定自己應該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可二十八年過去,他卻悲哀地發現,他好像和別人沒有什麽不同。賓大裏優秀的人比比皆是,律師圈裏更不必提層出不窮的行業佼佼者,他也不過如尋常人一樣,會為期末論文熬夜苦戰,會為疑難案件冥思苦想,也會——

為不怎麽順的感情之路沮喪悲觀。

喜怒哀樂,都踩着普羅大衆的必經之路,逃不開俗世紛擾。

他曾經很鄙夷因為失戀而無法集中精神工作的某位同事,可現在,望着屏幕裏那張發熱期請假單,回想起從前有過的親密畫面,自诩精英的夏某人,也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引以為傲的專業态度,似乎也并經不起什麽考驗。

日期上的數字提醒着他,某個白癡的發熱期也要到了。

而自己已不再是那個他會放下尊嚴開口求助的對象了。

那搭在陸遙肩上的手,以及自己看不到地方,可能的吻,以及——

夏承呼吸微滞,無法再想下去,空蕩的辦公室裏面,他仰靠在軟椅上,額前碎發垂下來,遮住他的眼眸,落下一片陰影。

他曾以為他不愛陸遙。

那樣粗糙的一個人,并不滿足任何愛情的要素。

可是打打鬧鬧,兜兜轉轉,若幹年後驀然回首,才發現,愛有很多種。嫌棄,捉弄,乃至歲月過後那模糊了輪廓的臉……

那藏在細碎日常裏不曾察覺的愛,是他二十八年人生裏最丢臉的秘密。

撕破了優雅,擊碎了自尊,卻依然抵不過一句,事過境遷。

命運愛跟人開玩笑,低頭了,才發現那個一直墊着腳仰着頭追逐的人已經不在了。

只可惜,這個玩笑并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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