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太醫,陛下他,還能有救嗎?”崔太後稍稍平穩心緒,忐忑問身旁太醫。
太醫頭垂的極低,微微搖頭,請罪道:“這一箭傷了陛下心脈,且有劇毒,莫說眼下并無解藥,縱使有解藥,心脈遭受如此重創,也是無法保命的,老臣無能,至多為陛下吊着兩日的性命,太後您還是早早準備吧。”
這太醫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太後,要為皇帝駕崩準備後事了。
他此言一出,太後臉上血色全褪,只剩煞白。
突然,那床榻昏死過去的人,有了動靜。
祁湮撐着龍榻邊沿,猛地側身吐出一口黑血,竟醒了過來。
“快,快為陛下把脈。”崔太後趕忙示意太醫上前。
而剛剛蘇醒過來的祁湮,垂手在床榻上,擡眼望向身旁的人。
他眼眸混沌沉凝,絲毫不像此時本該二十來歲的祁湮,反倒是像極了話本裏,那個垂老的帝王。
舊事與今生在他腦海裏翻湧,最終凝成完整的記憶。
太醫為他探脈,這一探,心便涼了。
皇帝醒來,不過回光返照,這脈象,是已死之人的脈象,毫無生機,眼前的皇帝,怎麽會清醒?
他眸帶驚色,沖着太後等人搖了搖頭。
祁湮卻低眸苦笑出聲。
諸天神明可真是殘忍,賜他往生卻要他重又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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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清楚,心脈盡毀,活不了的。
宮門之下衛韞玉遙遙射來的這一箭,當真是鐵了心要他性命的。
是啊,他早該知道的,衛韞玉恨他入骨。前世她死在他懷中,臨死時那一眼,滿是恨意,他想,大抵她會化為厲鬼纏着他吧。他不懼鬼神,也曾在後來的無數次輾轉難眠的深夜,盼着她能化作厲鬼尋他複仇,至少,仇怨難解,她始終在他身邊,無論以何種形态。
而不是生死兩隔,連入他夢中都不肯。
可惜,他作孽太多,至死,無論夢境現實,都未曾再見故人一眼。
“都退下,程勁留下。”祁湮低眸看向這個前世最忠心于自己的侍衛,低聲吩咐道。
太後等人不敢惹他動怒,欲言又止後,終還是退了下去。
明黃燭火搖曳的禦殿之內,安靜的可怕,只有祁湮大抵近衛親信程勁跪坐在龍榻前。
祁湮看着他右胸前的箭洞,憶起他死在自己南征金陵的江水中。
“程勁,你着人去請皇後,告訴她,祁隕中的箭上有毒,若是想要解藥,便請她帶着她所下之毒的解藥,入宮見朕。記好了,要她親自帶着解藥入宮,否則,拖到明日午時,她便只能為祁隕辦喪了。”他口中自然不會是如今的崔皇後。
祁湮話中意味清楚可知,他要衛韞玉親自入宮,也要解藥。
另一邊,京城城門外,十萬大軍圍了長安城門,衛韞玉帶着祁隕疾馳入營。
陳瑛遠遠瞧見他們的身影,忙迎了來。
“陳瑛,請軍醫過來。”衛韞玉翻身下馬,扶着身旁祁隕往帳中走去。
陳瑛當即便喊了人去請軍醫,自己則緊随着祁隕和衛韞玉兩人身後入賬。
祁隕唇色蒼白,攥着衛韞玉的手腕的指節卻未松半分力道。
衛韞玉将他扶在帳中榻上,瞧他臉色心中愈加焦灼,忙回首催促道:“陳瑛,催一催軍醫。”
陳瑛也瞧出了祁隕臉色蒼白可怖,聞言當即出帳親自去請軍醫。
祁隕握着她手腕,察覺到自己幾乎周身的筋脈冰寒,僅是握着她手腕,便似乎用盡全身力氣,除此之外,無法動作分毫,甚至,腦海中的意識也有幾瞬是空白模糊的。
他清楚,自己所中之箭,有毒,且是劇毒。
可明白箭上有毒後,他第一反應卻是慶幸。
他想,幸好這毒箭未曾傷了衛韞玉分毫。
他以一身血肉護在她身後,箭雨毒藥再是可怖,又如何能傷的了她啊。
這毒劇烈,倒是祁隕,若無解藥,恐毒發之後,性命難保。
祁隕自己也察覺到了這毒的可怖,他眼下周身幾乎都無法動彈,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沒了意識。
他眼眸緊鎖着衛韞玉,怕極了這便是此生看她的最後一眼。
“阿玉,箭上有毒,這回,我大概真的活不成了。”他聲音輕忽,落在衛韞玉耳畔,卻激得她頓時便紅了眼眶。
“混說什麽!不會的!你不會死的!”衛韞玉回握住祁隕掌心,語無倫次道。
祁隕輕笑,想撫一撫她眉眼,卻怎麽也擡不起手來。
他只能虔誠而無力的望着她,以一種近乎絕望的姿态。
衛韞玉眼眶了打轉的淚水,落在他手背,溫熱滾燙。
祁隕感受着那淚珠的溫度,恍惚想起從前。
“那時身埋冰雪荒原,我甚至不敢奢望你會在京城為我的死落一滴淚,只想着,若是能得你一聲輕嘆,大抵這一生,也算足夠了。”
他望着她一言一語低聲訴說,喉頭難免哽咽。
而衛韞玉,握着他掌心,淚珠如斷弦。
“阿玉,可是,人總是貪心的,從前你眼中從未有過我,我不敢奢求其它,只盼你稍稍能望一望我,哪怕只是片刻也好。可如今你就在我眼前,為我流淚,為我嘆息,可我卻無法像孤身在冰雪荒原時那般覺得只得一聲嘆息便夠了。”
“我多想,你心裏有我。又多怕,此後你會在漫漫餘生裏忘了我。”
衛韞玉握着祁隕掌心抵在額頭,淚水濕透了他手掌,哽咽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
宮門之下無數箭雨,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後護着她。祁隕身中毒箭,卻護她未染半分血污。
她怎麽會忘了他呢,又如何能忘了他啊。
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如祁隕這般赤誠,再沒有一個人,如他這樣,滿心滿眼都是她……
“阿玉,有沒有哪一刻,你是喜歡過我的?”他昂首問她,話音帶着無盡渴望。
話落卻突然猛咳了起來,嘔出了血。
衛韞玉慌亂無措,淚愈發的亂。
祁隕拼盡力氣,用幹淨未染血污的那只手,撫了撫她鬓邊,輕聲道:“別怕。”
罷了,便是她從未有任何一刻是喜歡他的,那有怎樣,總之,他喜歡了她一輩子,無論她有沒有喜歡過他,他的喜歡,到死也不曾有分毫後悔動搖。
縱使此生求而不得又如何,她曾為他真心落過淚,那些遺憾,在她的淚眼朦胧中,好似都不值一提了。
一聲“別怕”話音剛落,祁隕整個人便脫力倒下,那只手也從衛韞玉發間無力垂下,衛韞玉擡手攥着他手,聲音顫抖喊着他名字。
“祁隕……祁隕……”
營帳的簾幕被人自外掀開背着藥箱的軍醫和一位神色匆匆的郎中一道疾奔入內。
這位神色匆匆的郎中,便是此前去往漠北的神醫。
他先軍醫一步到了祁隕兩人跟前,衛韞玉認出這郎中便是此前在西北為祁隕治好了腿疾的神醫。
“神醫,快,快救救祁隕,求您一定要救救他。”她面上淚痕交錯,焦灼求道。
那神醫擡手為祁隕診脈,神色愈加凝重。
祁隕脈象極弱,奄奄一息,神醫喂了他一粒藥丸,開口道:“殿下外傷無礙,只是這毒,好生兇險。這毒是宮中秘藥,我雖能配出,卻需要一味雪蓮,雪蓮遠在天山,一時不可得,況且,配這解藥,需得四五日方能得,可殿下身體極弱,我喂了他生息丸勉強吊着他的命,卻至多只能助他扛到明日。明日若無解藥,殿下必死無疑。”這神醫開口道。
衛韞玉跌坐在榻旁,愣愣望向沒了意識昏過去的祁隕。
她掌心緊攥,心口如窒。
明明她已經報了仇的,明明祁湮心口中箭,性命難保,她該暢快的啊,可為什麽她此刻這般難受啊。
因為祁隕,她不舍得他死。
可為什麽不舍得呢?僅僅是為了所謂的幼時情誼嗎?
不是的。
那是因為他的死,有些許緣故,是為了護她安好嗎?
也不是的。衛韞玉從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她手上早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不是沒有人因她而死,可她從未如此刻這般痛苦過。
更沒有哪一刻,這樣盼着一個人平安活着。
至多此刻,望着生死難料的祁隕,衛韞玉終于意識到,他于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麽不同。
也終于明白,她心裏是有他的。
或許是那日白雪梅林,他同她對飲梅子酒,笑眼溫柔。
或許是西北邊城,他一身血色自客棧走出,滿目堅毅。
又或許是贛江水岸,他撐着重傷之軀,為她擋下一箭,同她說,他只是不想她疼。
也可能是方才那一瞬,他同她說“別怕”。
分不清是哪一刻哪一時,他就這樣走進了她心裏。
如潤物細雨綿綿無聲,待驚覺之時,早已入骨。
衛韞玉清楚意識到,她想要祁隕好好活着。
帳外響起通傳聲,守在外頭的暗衛掀簾入內,禀告道:“衛世子,宮裏遣使前來,說是受宮中陛下之命求見世子您。”
暗衛話落,衛韞玉低首将臉上淚水抹去,方才起身。
“勞煩神醫看顧祁隕,我去去就來。”她話落擡步出帳。
軍帳外候着的是祁湮身邊的一個暗衛,只比程勁晚一年到祁湮身邊,也是他的親信之一。
“娘娘安好……”他先是恭敬喚了聲,随即才接着要道明來意。
可這聲娘娘一出,衛韞玉心頭厭色便湧起。
她擡手打斷,徑直問道:“別廢話,解藥呢?”
“禀娘娘,陛下吩咐,請您帶着您手中的解藥親自入宮一趟取宮中解藥。”暗衛回話道。
衛韞玉抿唇未語,回首望向帳內,那裏躺着的是中毒昏迷生死不知的祁隕。
她掌心緊攥,咬牙回道:“好。我同你去。稍等。”
話落,她先回身重又到了帳內。
衛韞玉當然想要祁湮死的徹底,毫無活着的可能。可她如何舍得祁隕死,她想救他,想他好好活着。
她一回到帳內,陳瑛先迎了上來。
“世子,宮裏說了什麽?”陳瑛問道。
衛韞玉合了合眼眸,沉聲道:“我入宮一趟,去取解藥,殿下身中毒箭,軍中還需仰賴陳将軍你多費心,天亮之前我若未曾回來,便動兵攻城。”
陳瑛聞言愣了愣,有些憂心衛韞玉入宮的安危,想開口勸她,猶豫幾瞬後,還是将話咽了下去。
“好,世子放心。”
交代了陳瑛後,衛韞玉側眸望了眼榻上昏迷的祁隕,方才擡步離開。
候在帳外的暗衛見她出來,迎了上來,恭敬道:“軍帳外備了馬車,娘娘請。”
“喚我衛世子即可,你口中的娘娘,早就死了。”衛韞玉冷聲道。
她并未上馬車,而是自己打馬入宮。
自京城外往皇宮內苑疾馳,沿途的景象在月色下朦胧模糊,衛韞玉眉眼冷厲,在月色更加蕭瑟。
今夜宮門大開,宮牆外還散落着此前的亂箭,衛韞玉将馬匹拴在宮門外的石柱旁,抿唇踏入宮城。
寒夜裏的冷風自大開的宮門掠過,撫起她鬓邊碎發,衛韞玉足下踩着淬了劇毒的箭矢,眉眼泛着冷意往禦殿而去。
禦殿殿門緊閉,守在殿外的是祁湮的親信程勁。
“娘娘進去吧,陛下等了您許久。”程勁躬身示意道。
衛韞玉沿着玉石階而上,擡手推開緊閉的殿門。
上一次到訪皇宮禦殿,她還是個魂魄。一晃至今,再來此地,宮中一切皆無變化,依舊是那般不堪的樣子。
龍榻之上的帝王倚靠在軟枕上,衣冠板正身上絲毫不見狼狽,除卻面色蒼白唇瓣無色外,幾乎難以窺見頹态。
若不是衛韞玉清楚自己那一箭射在他心口,只怕還會以為他真無性命之憂。
衛韞玉不明白,正因為祁湮性命垂危,才會特意理了儀容見她。
這一面,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了。他不想讓她只看見自己的狼狽。
殿門吱呀微響,祁湮擡眼望去。
眼前人一身戎裝,不見絲毫女兒情态,祁湮望着眼前的她腦海裏閃現封後之日,那一身鳳冠霞披。
“你來了?”他輕聲道。
“解藥呢?”衛韞玉聲音極冷極淡。
祁湮垂首,而後攤開掌心,露出那白瓷藥瓶。
“這裏。”他說。
衛韞玉卻沒有第一時間接下這解藥。
反倒問道:“我如何确定這藥真是解藥?”
祁湮昂首苦笑,回她道:“我沒有必要騙你。你若不放心,可尋郎中驗一驗藥。”
衛韞玉聞言接下藥瓶,同時在他掌心放下了自己的解藥。
她自己射的那一箭,她清楚,縱使服了解藥祁湮也活不久,她也沒有必要在藥上動手腳。
拿了解藥,衛韞玉扭頭便欲離開。
她擡步往殿外走去,身後的祁湮,望着她背影,嗓音嘶啞,低語道:“衛韞玉,上一世,我殺了祁隕也殺了你……”
此言一出,衛韞玉猛然頓住腳步。
她回首望向祁湮,眉眼沉沉。
“我所求皆得手,可我後悔了。”他眼眸滿布苦澀。
而衛韞玉,眉眼冷冷,聲音更冷。
“那又如何?”話落,擡步離去,再未又分毫停留。
祁湮望着她一步步走遠的背影,低首苦笑。
是啊,那又如何?縱使後悔又能如何呢?世上所有辜負,都必有代價,不是你一句後悔,便能扭轉一切。
衛韞玉掌心緊攥着解藥,打馬回到城外軍營。
沿途經過宮中明月樓,樓上燈火搖曳,同許多年前她在此地聽祁湮訴情衷時一般無二,可衛韞玉,未曾有一刻停留。
至此,祁湮于她,便真的只是從前了,一眼都不值得她回望,一步都不值得她留駐。
終于趕回軍營,衛韞玉甚至都沒有将馬匹栓好,直接翻身下馬,扔了缰繩給一旁軍士便疾奔入帳內。
“神醫,解藥來了,您看看可是此藥?”她氣喘籲籲停步,将手中藥瓷瓶遞給那神醫。
神醫接過藥後打開查看,确認是解藥後,方才道:“是,我這就将藥喂了殿下。”
話落便将藥丸送進祁隕口中。
這藥丸入口即化,輕易便被祁隕服下。
只是服下後,祁隕卻仍問醒來。
衛韞玉見狀,難免焦灼,她看向神醫,問道:“怎的殿下未曾醒來,可是這藥有什麽問題?”
神醫搖頭,回道:“藥沒有問題,只是這解藥的藥效需得些時辰才能見效,待明日一早殿下便會醒來,世子在此處守着殿下就是。”
“好,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衛韞玉松了口氣,臉上浮現笑意。
神醫喂了祁隕藥後,便退出了軍帳,陳瑛等人也有眼力見的都退了出去。
軍帳內僅剩祁隕和衛韞玉兩人,此刻除卻彼此的呼吸聲外,再無其它聲響。
衛韞玉緩步上前,靠在榻旁撐着手臂望着阖眼昏睡的祁隕。
他生的真好看啊。
她想。
就這樣望着他,不知不覺,衛韞玉睡了過去。
次日天光破曉,初晨的光影落入軍帳。
床榻上的祁隕被光亮刺目惹醒,側首擡手遮光,一側首便望見身畔撐着額頭睡過去的衛韞玉。
她眼下帶着烏青,一看便知昨夜定是熬了許久,祁隕翻了翻身,察覺自己身上的毒應當是解了,他擰眉欲要起身,這一動作,驚醒了一旁的衛韞玉。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毒應當是解了吧?”衛韞玉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祁隕擡手撫了撫她眼下烏青,溫柔低眸,回道:“醒了,身上無礙,想來毒應該解了。”
話落,帳外響起腳步聲。
那神醫掀簾入內,揚聲道:“醒了雖是醒了,不過這毒有沒有遺證卻是未知,日後還需好生調養。”
說着便到床榻前,拉過祁隕手腕,為他探脈。
“解藥服的的及時,應無大礙,日後好生調養便是。”神醫說道。
祁隕以為是這神醫為他解的毒,拱手道了句:“多謝。”
那神醫卻搖頭道:“不需謝我,謝這位姑娘吧,昨夜單槍匹馬去宮裏給你取了解藥,這才救了你性命。”
他話落,便擺手離開。
祁隕望着身旁衛韞玉,愣了許久。
倒是衛韞玉,瞧他呆愣模樣,笑道:“怎麽?傻了?神醫救你便是應該,我救你便如此驚異,難不成我在你心裏便是如此見死不救的人嗎?”
當然不是,他只是一時心緒複雜。
衛韞玉笑顏明豔,望着他眉眼,問道:“昨夜你問了我什麽還記得嗎?”
昨夜?
他問了她,心裏可曾有過他。
祁隕猛地擡眼,那一瞬眸中如鎏光溢彩。
“你問我,心中可曾有你。”
“祁隕,有的。”
初晨的暖陽落在他們兩人身上,明媚溫情。
衛韞玉腦海中的機器音突然響起——“滴,祁隕被拯救治愈成功,該角色願望達成,本系統任務完成,再見宿主。”
話本裏關于祁隕和衛韞玉的悲劇結束了,屬于他們的美好生活,剛剛開始第一頁。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