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談寶璐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夢境中的場景都是一塊塊獨立的碎片,上一刻她好像趴在談俞的後背上,有說有笑地行走于山間小徑,手中抓着一只用竹藤編就的蝈蝈。而下一刻,她就親眼看見談俞消瘦的身體被一張竹編卷席裹着,草草扔進一架颠簸的牛板車上。原來人死後身體真的會縮水,七尺高的大漢,也就變成了小小一團。

“哥哥。”談寶璐在夢中喊道,身體往下一沉,陡然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大床上,眼前是床柱精細的蟒狀雕紋。

她一時口幹舌燥,大腦一片泥沼。

即便在這種時候,這種狀态下,她最先想到的,還是方才抱在懷中的證據。

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胸口,手指卻撲了個空。

那裏什麽都沒有了!她的手劄……

她慌亂地要起身,一側頭,才發覺一旁書桌前坐着一人,那人就在翻着她的手劄。

岑迦南的剪影投在了窗紙上,側臉清晰流暢。他穿着一身濃豔的紫色官袍,頭頂金色發冠,慵懶地倚着椅背。桌上一頂琉璃燭臺燈火如豆,随風跳落至岑迦南的眉心,好似一粒鮮紅的朱砂痣,使得那只紫色異瞳昳麗邪肆。

他徐徐翻過一頁,撩起眼皮睨她,淡聲道:“醒了?”

“嗯……”談寶璐張嘴回應,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她費力地坐了起來,四下一看,她的衣服竟然都被換過了,只剩下一身雪白的幹淨裏衣。她忍着羞意,收攏領口,低聲道:“謝武烈王殿下讓我進來。”

“嗯。”岑迦南垂着眼皮,饒有興趣地說:“這時候又會叫人了。”

岑迦南是在說方才她直呼其名的事。她那節骨眼上實在是太心急,生怕岑迦南看不見她,轉身進去。

談寶璐臉皮驀地一漲。

“為你哥哥來的?”岑迦南又翻過一頁書,頁面相摩,發出一陣撲簌簌的摩擦聲。

“是。”談寶璐聞言立刻打起精神,道:“大禹嶺道修建的這筆款項絕不是我哥哥挪用私占。這幾天我整理了他這五年來與各地官員的通訊,還有經他手的各類公文。這筆錢最後全部進入了赫……我是說,聖上的錢庫。武烈王殿下若是不信,一查便可知?”

岑迦南眼裏沒有了戲谑的笑意,他冷冷地掃了過來,說:“你的意思是,讓本王根據幾封不知來歷,不知真假的書信,就去搜查當今聖上的錢庫?”

談寶璐一心想為大哥求情,她抓緊了被褥,喃喃道:“真的不是我大哥,真的……而且聖上對殿下早就有異心……”

岑迦南打斷了她:“談寶璐。”

談寶璐抿了抿嘴唇。

她聽見岑迦南問她:“你是不是真覺得,本王是個好人?”

談寶璐一怔。

岑迦南繼續說:“你今日同本王說的話,已經夠你談家掉十次腦袋。”

談寶璐驀地噤聲。

她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出言問詢,“殿下,我要如何做,殿下才肯出手相助呢?只要殿下肯說幾句話,就能救我哥出來了吧?我哥,我哥真的不能被貶瓊州……他會死的,他真的會死!”

岑迦南聽着談寶璐低泣似的聲音,心中亦是一陣又一陣的煩悶,他幹脆合上了書,道:“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大哥做的,并沒有你以為的那麽重要。本王現在非常明确地告訴你,此事必須盡快結案,你大哥在朝中沒有黨羽支持,沒有任何根基,他就是最好的人選。你聽明白了嗎?”

說完岑迦南默了半晌,卻沒有聽聞到帷帳後的聲音。

“身子好些了麽?好些了就送你回去。”岑迦南眉宇緊鎖。

“殿下,我現在還動不了,”帷帳後傳來談寶璐的聲音。她平日說話聲音溫柔似水,此時聽起來,又比溫柔裏多了幾分嬌俏,“書冊上有幾頁字,不僅能洗刷我大哥的冤屈,還可以證明大禹嶺道與大禹一帶起義軍有關。”

岑迦南皺了皺眉,他的确在徹查大禹一帶起義軍一事,也正是因為起義軍的出現,使得談俞被推了出來成為衆矢之的。

但談寶璐的這份手冊他已從頭至尾翻閱過,中間絕無起義軍有關的信息。

而且他覺得談寶璐今晚言語,語氣裏好似藏了細軟的鈎子。

“就讓我指給殿下看吧。”談寶璐在簾後輕聲說。

岑迦南神色變了變,淩然中有些許松動。他察覺到了氣氛的古怪,內心深處他甚至清楚這種古怪預示着什麽。但他還是走了過去,任由那荒蕪的心野裏生出了幾絲卑劣和不恥。

他掀起垂下的紗布帷幔,握着手劄剛伸進帷帳中。

指尖觸碰到了一抹細膩綿軟,他不及分別出他摸到的是什麽,緊接着一股馥郁的香氣像柳條一樣攀附了過來,纏着他,絞着他。

一根白皙細長的手指從他腰間的玉帶上穿了過來,勾住了中心那枚紅色瑪瑙紐扣,冰涼堅硬的玉環被勾得撞在一起,如盛暑琉璃碗中落冰,叮當作響。

岑迦南的視線下移,一直挪到了那只正如水蛇般游走的手指上。那根手指指尖白如蔥削,沿着他官袍上的莽紋向攀爬,最後淹沒在布料交疊的縫隙之中。

突然之間,他幹燥的下颌上留下了一抹溫涼,岑迦南有些不敢相信地凝固在了原處。

當嘴唇碰上岑迦南幹燥的下颌時,談寶璐幾乎要喘不過氣。

岑迦南下颌那一處皮膚很涼,有着很淺的青色胡茬,嘴唇印上去的感覺有些陌生,讓她牙齒幾乎都要打起顫來。

她甚至不敢去看岑迦南此時臉上的表情。鄙夷?輕視?她摒除掉一切雜念,努力挪動着那根沉重的手指,直到搭在了岑迦南腰間玉佩紐扣的卡槽上。

眼眶一陣一陣地發紅,她不斷告訴自己,絕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岑迦南面前哭。

她有一種痛苦後的大徹大悟的清醒。

就如同岑迦南所說,在朝野中沒有家族的支持,沒有後臺靠山,那麽就連活下去都萬分艱難。

這一世她想報仇,就必須攀附上更強大的力量,即便這個代價是所謂的女子的貞潔,所謂的女子的自尊。

可是,她不會解男子的腰帶。

她在岑迦南的腰間抖抖索索了半晌,消瘦的肩膀不斷瑟縮着,指尖用力到指節發紅。

岑迦南終于回過神來,他猛地用兩指托着談寶璐的下巴,讓她将臉昂了起來,整張美豔動人的臉暴露在燭火裏,“不是說,有一行字要指給本王看?”

“我我就在指給殿下看呀。”談寶璐帶笑着說。

岑迦南居高臨下地問:“覺得這樣本王就會幫你?”

“那殿下幫不幫我呢?”談寶璐反問,繼續用手指描着他小腹上的溝壑,眼底有紅豔的水光閃過,波光粼粼。

她努力模仿着她以為的美豔花魁的模樣,勾他,引他。如果不是肩膀瑟縮着在他的手掌心裏,就像一片将落不落的葉片,他恐怕真要被她騙了過去。

岑迦南恢複了眼底的清明,灼熱的手掌猛地鉗住了她的掌心,将她的手從自己的腰帶上抽離。

談寶璐驚慌地撇過眼,發現岑迦南看着她的眼神,始終清亮如明鏡。原來,她連半點都沒引誘到……談寶璐難得鼓足的勇氣消退,羞恥心變得異常清醒。她恨不得在岑迦南面前找個床縫就這麽鑽進去。

岑迦南已整好被她弄亂的腰帶和衣擺,然後一一捋平了她弄皺了的,堆疊在床腳的雪白的裙擺。他拾起不知何時落在床上的那卷手劄,說:“若想用這種手段,就真将心掐死了再來。”

談寶璐聽罷,肩膀瑟縮了一下。

岑迦南看着她頭頂的發旋,頓了頓,又道:“而且,你也無需用這些手段。”

談寶璐疑惑地擡起頭,看向岑迦南的側臉。

岑迦南繼續說:“你的這卷小手劄,本王已經看過了。有的地方,有些意思。你大哥現在暫時關押在天牢中,若不想讓他貶去瓊州,就讓想辦法讓你大哥主動開口。”

談寶璐聞聲坐直了身子,向岑迦南傾了過去,“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大哥能開口,供出那些人的名字,他就不會被貶去瓊州了嗎?”

當談寶璐又倚過來時,岑迦南喉結微動,蹙着眉往後讓了讓,方才深吸口氣,說:“別以為有你想的這般簡單。你大哥為人剛正正直。所謂剛過易折,要讓他違背背心與本王這樣的奸佞共舞,可是要費些功夫的。”

談寶璐眼睛亮了起來,說:“我一定能說服我大哥。”

岑迦南搖搖頭,嘴角似是朝上輕輕揚了揚。

談寶璐跪坐起身,看着岑迦南,說:“殿下,你不是大佞臣。”

岑迦南定定地看向她。

談寶璐言笑晏晏,尤為認真地說:“殿下,你剛剛問我是不是以為你是個好人,我現在想說,我覺得殿下就是個好人,大好人。”

岑迦南的眼底暗了暗,那只紫色的眼睛變成了深暗的赤色。

緊接着談寶璐眼前一暗,身子往後倒了下去。她感覺岑迦南身上淺淡的氣息好像将她籠罩了起來,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聽見了岑迦南低沉的聲音:“你還真以為,本王幫你,一點代價都沒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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