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神女的賞銀連同神女當日的禮服、佩飾,不日便送到了談府來。
那四方紅木箱子由兩名壯漢擡着,箱蓋兒一打開,一千兩雪花白銀鋪作上下三層,白燦燦的好生漂亮。
“啊!好多錢啊……”小東和小西眼睛都看直了,“發財了發財了!”
別說小東和小西,就連辛夫人和周媽也從沒見到過這麽多銀兩。
周媽感慨得直抹眼淚,說:“還是老天爺看眼,總算讓夫人、三姑娘過上好日子。”
辛夫人也感嘆:“娘這幾日,一直發愁你出嫁拿不出什麽好嫁妝來,現在總算好了,這些錢,夠将你的婚事置辦得風風光光的!”
談寶璐笑着搖了搖頭,說:“娘,這些錢怎麽花,我已經有打算,可不能全花在成婚上。”
辛夫人便問:“寶兒想怎麽花,說不定娘也能跟你參謀參謀。”
談寶璐便将要還給岑迦南、徐玉和萬事通的錢統統刨除。其實若把這筆賬算清,這錢就去了大頭,只餘下數百兩銀子。但數百兩銀子也很經花,足夠讓他們一家過上好日子。
談寶璐盤算着:“首先,當然是要送談妮和談傑去好一點的學堂讀書。而且我想試試讓談傑參加明年的科舉。”
“明年就讓他參加科舉?會不會太早了點?”辛夫人驚訝道。
談寶璐笑着說:“不算早。”
談傑上一世也如同現在一般飽讀詩書,能言善辯,聰慧過人。他九歲這年參加了科舉考試,中了進士,但因年紀太小,又出生低微,在放榜前一夜被其他達官顯貴的後代冒名頂替。
談寶璐也為此向赫東延說情,但赫東延早就被酒色蒙蔽,不顧朝綱,哪裏在乎她弟弟的官途。當時她心中雖然難過不平,卻抱有幾分僥幸,她心想弟弟尚且年幼,若想做官,來年再考一次便好了。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上一世的談傑就只有參加一次考試的命!第二年戰争爆發,科舉考試取消,再一年,談傑和談妮就一起走失在了戰火裏。
這一世的談傑不會知道上一世的遺憾,但談寶璐沒有忘記,她一定要讓這一世的談傑有機會發揮出他的聰明才幹。
她看向弟弟和妹妹,談妮和談傑這會兒是對錢財沒什麽概念,談妮一手抓了一只銀元寶,脆生生地問她:“姐姐,這個可以給我玩嗎?”
周媽“阿彌陀佛”了一聲,說:“小祖宗,這是銀子!是錢,可不能玩的。”
談傑小大人似的告訴妹妹,“銀兩是人的立身之本。”
談寶璐卻心疼談妮一直跟着她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有錢了,拿給她玩玩又怎麽了?!她便摸了摸兩個小孩的頭,柔聲道:“一人拿一個去玩兒,周媽,您幫忙看着點,別讓他倆弄丢了。”
“啊?诶?哎……”談妮跑遠了,談傑也跟着,周媽忙攆兩個孩子去,口中喋喋不休道:“哎喲哎喲我的姑奶奶啊,這可是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啊!三姑娘真是将你們寵得沒邊了!”
談寶璐聽着歡鬧聲,忍住不地笑。
“唷,我這還真是來得巧了,院子裏這麽熱鬧呢!”聽聞神女會的物件都送來了,談芙和二夫人一同過來了,兩人看起來皮笑肉不笑,顯然是來找事的。
談芙在此次神女大會中作弊,人贓俱獲,被關進衙門裏待了好幾日,還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談魏到處給人磕頭,到現在才好不容易把她弄出來。
談芙一出來,對談寶璐就是恨得牙癢,而她談茉又在一旁煽風點火,說若不是談寶璐在聖上面前給她下套,她哪兒至于坐牢?而且就這麽點事,壓根不至于上刑,誰知道是不是她又在背後使了什麽手段!
談芙信以為真,憋着勁兒要給談寶璐一點顏色看看。她一進院,又瞧見那滿箱白花花的銀子,華麗高貴的神女服,眼睛快紅得滴血,這些東西明明都該是她的!
談芙眼睛噴火地瞪了談寶璐一眼,然後搖着二夫人的手,說:“娘,你看她啊!”
二夫人也瞧着了那好些銀兩,衣服配飾,別人的女兒漂漂亮亮地當選為神女,自己女兒灰頭土臉地差點掉了半條命,她也很不甘心。
二夫人伸了根指頭,想摸摸那白銀元,眼紅道:“這有好多錢啊?”
談寶璐“噠”地一聲就将箱子合上了,箱蓋差一點點就将二夫人的手指頭一斬齊地咔了。
二夫人吓了一跳,連忙縮回手,面子上更是挂不住,說:“寶璐,你要知道,你姓談,你就是談家人,為了培養你,你爹爹,你大娘二娘,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現在拿這些銀子,就也該是談家的,你怎麽一個人全占了呢?真不懂事!”
此言一出,小東和小西都快氣得跳腳。
神女會的舞蹈是談寶璐一個人跳的,管她們二房什麽事?
流汗出力的時候見不着人,比拼的時候光顧着落井下石,現在有賞銀了,倒知道來搶了?!
“二夫人,您怎麽能這麽說話!”小東不服氣道。
二夫人“啪”地就甩了小東一巴掌,把小東打得滾到了地上。小西吓了一跳,連忙撲了過去,“小東,你怎麽樣了!”小東和小西抱在一起,小西大聲質問道:“你怎麽還打人?”
二夫人美人蛇似的笑了一聲,說:“就個丫頭,我打了就打了。”
談寶璐冷笑,“二娘,你進我院子打我丫頭是什麽意思?你有本事打我呀?你往這裏打呀!”
她扶起小東和小西,讓她倆站在自己身後。
二夫人在她這兒發瘋,她就瘋得比二夫人還厲害。二夫人被談寶璐吓得直往後退了兩步,“就一個丫頭,你至于麽?”
“至不至于是我說的算,不是你說的算,”談寶璐朗聲說:“我現在叫你一聲二娘,沒甩你一巴掌,是因為我是個要臉的人,不是因為你配。”
“你!”
“現在你面前擺着的這筆賞銀,是朝廷賞賜給神女會神女的,你是神女嗎?你女兒是神女嗎?不是那有什麽資格來搶?”
二夫人被談寶璐罵得啞口無言,她心道反正談魏現在也不在這兒,談寶璐就是個小輩,她便罵道:“談寶璐,我是看你沒娘可憐,才來教育教育你,你以為你選上神女就了不起了?神女就是個抛頭露臉取悅人的下.賤東西!你還真以為自己當神仙了?”
“你罵誰呢?你罵誰沒娘養,你罵誰是下.賤東西?”本來已經回屋歇着去了的辛夫人突然從屋裏沖了出來,她手裏操了一把大掃帚,橫擋在談寶璐身前,像老母雞護小雞似的張開手臂。
“你,你……怎麽……”二夫人難以置信。
所有人都以為辛夫人随時就要死了,但現在看來,這哪裏是要死的樣子,說不定能活得比他們誰都長。
看見辛夫人突然沖出來,談寶璐眼眶一陣發紅。
原來,有娘親護着,是這種感覺。
這感覺未免也,太好太好了。
永遠有人為你沖鋒在前,永遠有人因為你被欺負了為你拼命,只要這個人在,再大的風再大的雨,也一丁點都不會刮到你的身上。
二夫人半晌回過神來,辛夫人在又如何?她早就失寵了,看鬧到老爺哪兒去,老爺會站在哪邊!
“一大清早的,吵什麽吵!”聽說三院打起來了,府裏下人慌忙過來告知談魏,談魏煩得要死,也不得不過來看一眼。一進院,就驚訝道:“阿辛,你,你身子好了?”
身體康複後的辛夫人雖然面容還稍顯憔悴,但風采和面容和從前別無二致,乍一眼看過去,還是他當年第一眼見她時的模樣。
二夫人一見談魏來了,腰杆子都直了幾分,她哭哭啼啼地沖談魏抱怨:“老爺啊,你要是再晚來一步,我們娘倆,可要被那婆娘給打死了!”
談寶璐說:“到底誰打誰?是你打了我的丫鬟!”
二夫人:“你爹在這兒,你還這麽狂妄自大!”
眼看着又要争吵起來,但談魏此刻卻一心想着他的辛夫人。
辛氏本就是他最寵愛的妾氏,只是因為她生病了,他不喜歡那病容,才将她冷在了偏院。現在重新見到健康的他,那早就忘記的青年舊夢,又重新活泛起來。
談魏第一次覺得二夫人和她女兒十分的聒噪厭煩,他一甩袖口,說:“行了,都給我回去,以後誰也不許再來三院鬧事!”
“老爺……”二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談魏對她鐵青的神情告訴她,她沒有聽錯。
“還不快走?!”
“是……”二夫人只得退下,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随着辛夫人的康複,她很可能馬上就要失寵了……
打發走這群瘋子後,談寶璐跟着辛夫人回房,她抿住嘴唇,還時不時傻笑了一聲。辛夫人問她,“傻笑什麽?”
談寶璐笑着搖了搖頭,依偎進辛夫人懷裏,“娘,您身體康複,實在是太好了。”
她就想一直有娘親護着,而她現在願望真的實現了。
辛夫人又何嘗不是這麽想?以前她只能窩窩囊囊地躺在病榻上,明明聽見了那些人在欺負自己的寶貝,卻也無能為力。現在她終于能出頭保護自己的女兒。
“寶兒,娘想同你說件事。”
“娘,您說。”
“娘……”辛夫人頓了頓,“娘不想同你爹爹好了。”
談寶璐有些意外。她以為像她娘親這樣的傳統女子,是會一生不忘出嫁從夫。
辛夫人說:“感情就像這鏡子,破了破徹底破了,再怎麽圓,上面也永遠會有裂痕。在我要病死的時候,你爹爹沒來看過我一天,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寶兒,你會怪娘親嗎?”
談寶璐微笑了起來,她抱住辛夫人,說:“怎麽會!爹這麽對娘親,我也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他。”
她輕聲自言自語:“娘,再等等我吧,等我再攢些錢,我們就搬出去住。就我們一家……”
次日便是神女大會,一早豔陽高照,萬裏無雲,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談寶璐在閨房中換上那身神女禮服。
大晉尚赤色,神女禮服便是像嫁衣一般的一身紅火大袖褙子,裙擺搖曳拖地,以珍珠白玉為腰帶,裙擺上用金絲銀絲繡繪出百花圖紋,而神女便是百花之首,司百花,百花齊放,則春意盎然,天下安康。
談寶璐将那繁瑣複雜的禮服穿好,小東和小西擠在鏡子前盯着看,全然挪不開眼睛。
“小姐的眼睛也太漂亮了。”小東說。
“眉更漂亮。”小西争論道。
“鼻梁和嘴唇才美呢!”
小東和小西向來愛鬥嘴,一來二去,竟還争了起來,最後兩人達成共識:“我們小姐全身上下,哪兒一處不好看啊!”
“就是!”
銅鏡中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雪花為骨冰做肌,一雙杏仁眼含情帶露亮若繁星,高挺緊俏的鼻梁又小又嬌,嘴唇嬌嫩紅豔,不笑時亦帶笑,一笑時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身嬌體柔,每一處都美得驚心動魄恰到好處,多一分嫌豐腴,少一分又嫌寡淡。
談寶璐懶得瞧那鏡子,徑直起身,催促道:“好了好了,準備出去了。今晚街上人多,務必要照看好談妮和談傑。”
小東和小西打包票:“知道的!”
談妮和談傑也穿着小禮服出來了,今日他倆也要一起上街看熱鬧。談妮和談傑還想再抱談寶璐一下,被小東和小西一人一個,給抱開了,“可莫把小姐的裙子給弄皺了!”
談寶璐笑着說:“待會就能見到姐姐了。”
“好!”談妮和談傑異口同聲道。
花團錦簇的神女花車已在門前準備妥當,談寶璐坐進轎中,八名轎夫聲音洪亮地大喊一聲——“上轎。”
花轎向街頭行駛而去,談寶璐撩看車窗,看見窗外已陸陸續續開始挂上燈籠,紅火的燈籠組成了一條好似望不見盡頭的長長的燈河。
上一世她無緣參加神女會,這個遺憾至此倒也圓滿。
但她又憶起了另一件事,如果這一世還像上一世一樣繼續發展的話,第一批起義軍——孟家軍将會在今夜動手,大火燒游船。這件事是大都今年的第一場大災,神女會起火,此兆大忌!這為之後接踵而至的饑荒瘟疫做好了鋪墊。
若将這件事告知岑迦南,或許能挽回游船上數百名百姓的生命。
可是如何才能讓岑迦南相信她呢?
談寶璐思索着,花轎突然停了下來。
花轎停下後,談寶璐卻不能下轎,因為按神女會的禮儀,這時該有人過來請神女下攆。這個人一般都是官位僅次于赫東延的達官顯貴。
面前的金絲穗被撥開,一只袖口紋淺紫色蝙蝠紋的小臂朝她探了過來。
那人手握作拳,手臂被窄袖修飾着,小臂線條流暢,拇指上戴了一枚通體碧綠的翡翠扳指。
談寶璐擡起頭,從額前的珠穗中瞥去一眼。
眼前頭冠琳琅的珠簾搖曳,割亂了她的視線,一片琳琅珠寶之中,那只比所有珠寶還要奪目的深紫色眼眸,如一把利劍一般深深地朝她望了過來。
談寶璐登時僵在了原處。
岑迦南穿着厚重繁瑣的深紫色禮袍,立起的領口一直到脖頸,鑲嵌三枚象牙紐扣,胸口是一只用金絲繡一只花鱗蟒蛇,袖口有一圈銀絲祥雲紋,專注地望着她。
落日灑下最後一絲帶着溫情的金色餘晖,不遠處樂隊正在奏樂,熱鬧的鼓點和樂曲聲繞梁三日不散,禮部侍郎正在玉階下高聲誦讀祭詞,種種聲音紛紛擾擾,而她卻什麽都聽不見。
此時此刻的這一幕實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得令她難分今夕……
上一世,她也是這麽一身紅衣坐在鳳攆中等待。
按大晉冊封典禮,通常前來迎親的是地位僅次于赫東延的侯爵,當時她是被趕鴨子上架,一心只想趕快捱過去,所以婚禮大典上的大部分細節她大多已記不清了,也早就忘了當日究竟是誰扶她下的鳳攆。
現在她一身紅衣,坐在轎中,岑迦南隔着珠簾,朝她伸出手來,她突然全部都記了起來。
上一世她嫁給赫東延時,前來迎親的那位侯爵便是岑迦南。
她呆坐在轎裏,久久沒有回過神。
這時,她突然聽到岑迦南低沉懶倦的聲音,“請神女下轎。”
談寶璐擡起頭,岑迦南再次朝她擡了擡小臂,示意她将手搭上來。
握拳的動作使他手腕處的青筋爆起,這只手長年握劍,長年訓鷹,可以輕而易舉地擰斷一個人的脖頸,有一種蓄力的危險感。
談寶璐手指顫抖,定了定神,搭上岑迦南的手臂,輕聲說:“謝武烈王殿下……”
她在岑迦南的攙扶下步下花轎,朝花船走去。
這時半空中突然卷起了陣風,将一樹白色的春花吹落。
帶着淡香的花瓣落在了她的鼻尖上,談寶璐擡頭看去,前方是引路的岑迦南,那身厚重的深紫色的衣袍衣擺拖地,一階階拖過了層層青石臺階,她的那身火紅的禮服也拖曳在地。偶爾她走得快了一些,他走得慢了一些,兩件衣擺便在階梯上相擦,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她看見那樹春花也飄落到了岑迦南的發鬓上,乍一看起來好似白了頭。
談寶璐不禁想,上一世岑迦南為她迎親時,心裏想的又會是什麽?
親手将自己喜歡的人推了出去,然後看着她被害死,是讓岑迦南抱憾終身的事。
本照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