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不知何時,耳邊蕭蕭的風聲停了,談寶璐悄悄眯開眼睛,發現自己已身處層層疊疊的枝葉之間,而她的手,還緊緊扒着岑迦南的衣襟。

岑迦南一動不動,就像一根木樁一般立在原地。

談寶璐默默從岑迦南身上爬下來,順便将岑迦南豁開的衣領提了回去。

朝遠處一望,樹梢上的風景與地上截然不同,目之所及是皇城古老的金色屋頂,夕陽西下,那層層疊疊的琉璃瓦宛如魚鱗,金光閃閃。再往上看去,就能看見蒼穹的盡頭,雲朵被日落染得通紅,雲霞萬裏,紫氣東來,明日定是又一個好天氣。這般雄偉壯闊的景色,不站宮廷最高的樹梢之上,是絕無可能看到的。

談寶璐被眼前美景所吸引,便忘記了害怕,她感嘆了好久,方才想起來問岑迦南:“殿下,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岑迦南沒回答,撩袍在樹枝上坐下,擡手摘了一片青色的樹葉。

談寶璐跟着也坐下來,好奇地盯着岑迦南手中的樹葉。

只見岑迦南緩緩将那葉片捋平,然後抵在了唇邊。他吹了一口氣,一聲清脆尖銳的音律便從那葉片上飄了出來,“嘀……嘟嘟……”

斷斷續續的音節漸漸連成了旋律,最後變成一支曲子,悅耳的樂聲随風飄了好遠。

談寶璐漸漸聽了出來,岑迦南用樹葉吹奏的,竟正是她方才跳舞時的那首“靈山”。

一片樹葉的聲音,天然不及古琴的淳樸,簫笛的悠遠。但樹葉也有樹葉的優美,那是來自于古樹的聲音,如夏日蟲鳴,暢快灑脫,讓這首曲子別有一番風味。

一曲畢,岑迦南朝她望了過來,談寶璐立刻錯開了眼珠,垂下頭去,佯裝自己絕對沒有一直盯着他看。

“談寶璐。”岑迦南沉聲叫她的名字。

“嗯?”談寶璐低着頭應了一聲。

岑迦南開口道:“這首曲子,是本王吹的好,還是他吹的好?”

“嗯?”談寶璐滿臉疑惑地轉過頭來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岑迦南這是在拿自己跟周兆比麽?

岑迦南見她呆愣愣的不答,心中難免有些不悅,怕是不如他奏得好了。他便又沉聲問了一遍:“這首曲子,是本王吹的好,還是那個周狀元吹的好?”

談寶璐直不楞登地看着岑迦南,沒想到岑迦南的表情相當嚴肅,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好像今日非要跟周兆争出個高低貴賤來才罷休。

若單論這支曲子,周兆那是正兒八經的吹簫,肯定要比岑迦南摘片樹葉吹得好一些。

但談寶璐知道,如果她這節骨眼跟岑迦南說了真話,岑迦南這麽争強好勝的一個人,多半會一氣之下将她從樹幹上掀下去。

她可不想活活摔成肉餅。

她便默默在心裏給岑迦南加分,吹奏不僅要比音色,還要比賞心悅目嘛。這曲子吹的雖然不如周兆,但岑迦南這張臉要勝出個七分,手指也長上兩分,吹奏時的氣質要佳上一分,這麽一算,就多出了十分,可以比過周兆了!

談寶璐立刻狗腿子地一笑,說:“當然是殿下吹得更好了,我有機會聽殿下吹曲子,實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她瞥着岑迦南的面色,果然岑迦南聽了他的話,眉宇舒展,似是心情相當不錯。

談寶璐松了口氣,看來岑迦南一時半會不會掀她下樹了。

她在樹枝上晃蕩着雙腿,笑呵呵地伸出了手,也想摘下一片樹葉。

她一動,沒想到身子立刻就騰空了一半,就要掉下去了。岑迦南迅速伸出了手,托着她的手肘往會回一拽,一把将她抱進了懷裏,厲聲道:“做什麽。”

談寶璐也沒想到那葉子看起來離她離得很近,實際上伸手卻碰不到,她心有餘悸地解釋:“我,我也想摘一片。”

岑迦南順着她擡手的方向看去,語氣放緩,問她:“方才想要哪一片?”

談寶璐指了指,說:“想要最大的那一片。”

岑迦南嗯了一聲。

談寶璐幾乎沒看見岑迦南的動作,就見那片她心心念念的那枚葉片飄落進了岑迦南的手中。

“拿去。”岑迦南将葉子遞給了她。

談寶璐喜滋滋地接過葉子,捏着葉莖在手中轉了一圈。在樹頭上摘下的樹葉,就是要漂亮一些,葉片綠的像寶石。

她新奇地把玩着,自言自語:“一片葉子,是怎麽吹出曲子來的呢?”

“想學?”岑迦南戲谑道。

談寶璐眨巴眨巴了眼睛,說:“想……殿下肯教?”

她以為岑迦南多半又要跟她讨價還價,沒想到岑迦南将樹葉抵到了唇邊,淡聲說:“也沒什麽難的。”

他又對着葉片吹了一下,這一次葉片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滴……”

宮、商、角、徵、羽。岑迦南現在吹的應該就是“宮”部。

談寶璐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有樣學樣,也将樹葉送到唇邊,用力一吹:“噗……”

“怎麽會這樣!”談寶璐不服氣道。

岑迦南莞爾,說:“要先用舌尖将葉片卷出一個凹口,然後再沖着這個凹槽吹。”

他又吹出一聲,好似在同她炫耀,這一次樹葉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哨音,驚動起無數歸家的鳥雀一陣撲騰,幾只鷹隼一圈一圈在不遠處盤旋。

談寶璐凡事都争強好勝,岑迦南能吹出聲響來,她不信她不行。她便學着岑迦南的樣子,努力用舌尖卷着葉片的邊緣,然後鼓起腮幫子一陣猛吹,“噗嗤嗤……”

談寶璐氣道:“是不是我這枚樹葉有問題?怎麽還不響啊!”

她沖他伸出了一小節舌,用力卷着那枚樹葉的邊緣,含含糊糊地說:“看,我也卷了呀!”

岑迦南臉上本來還挂了點笑登時消失不見。他看着那紅嫩的舌尖如何将那葉片含進嘴中,然後吐出來一點點,一下又一下,勉勵地往回吞咽着,直到樹葉的邊緣上挂了一圈晶瑩的水澤。

岑迦南喉頭發緊,瞬間別開了眼睛。他看向了別處,但方才的畫面始終在他的腦海裏盤旋着,令他胸口好似燒起了一團火,直燒得發疼。

“怎麽我就是吹不響呢?”談寶璐還在他耳邊苦惱地喃喃自語。

岑迦南深吸了口氣,将手攥成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啞聲道:“吹不響就不吹了。”

“那怎麽行!”談寶璐執拗地說。

岑迦南便在她手腕上敲了一下,她手掌立刻一張,那片樹葉便随風而去了。

“诶……”談寶璐有些失望,但也沒膽子去追,只得作罷。她不由對岑迦南有些好奇,問道:“殿下是長在宮裏的金枝玉葉的貴人,為何也會這民間技藝呢?”

岑迦南眺望着遠方,淡聲回答:“以前在邊塞帶兵,守夜無事,便學着打發時間。”

他垂下眼,重新将葉片抵在唇邊,這一次他吹出來的曲子音調簡單古樸,朗朗上口,有些兒童愛唱的民謠的味道。

她手托腮,歪頭聽着,不知不覺就聽入迷了去。

岑迦南身上有很多謎團,只知道他幼年時養在宮裏,跟幾位皇子一同讀書,年少時便去了邊疆,在那裏待了七八個念頭,待他重回大都時,正是先帝病卧殘喘,皇位懸而未決之際,他就在這個大晉風雨飄搖的前夜,像一把利箭一般紮入了最高權力的中心。

在這首曲子裏,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當年岑迦南。少年将軍身披銀甲,不可一世,意氣風發。他在那由黃沙和荒漠組成的地平線上信馬由缰,用一枚樹葉吹出古樸的歌謠,驅散無盡長夜和漫漫孤寂。

岑迦南吹完了最後一曲,然後将那葉片一揚,綠葉伴着落英撲簌簌地消失在了晚風裏。

“殿下剛才的曲子叫什麽?”談寶璐問。

“思鄉。”岑迦南回答道。

談寶璐默默将這兩個字記在了心裏。

岑迦南已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說:“過幾日便是神女會,當日情況複雜,你務必萬事小心。”

談寶璐用力地點了點頭,開口問道:“殿下神女會那日會來麽?”談寶璐一問完就有些後悔了,怎麽這話聽起來,好像有點盼望岑迦南來看她似的。

“會。”岑迦南答道:“神女會當日本王的職責便是守護神女。”

守護神女……談寶璐明知道岑迦南說的守護,是指那位神女,無論那個神女是誰,只是今年的神女剛好是她罷了。但她卻有一種被堅定守護着的錯覺。

“哦。”談寶璐幹巴巴地說。

岑迦南兩臂抱在胸前,饒有興趣地說:“你打算怎麽下去?是要本王抱你,還是要本王背你?”

談寶璐本來想非常硬氣地說本姑娘要自己下去!但她驚恐地朝下看,樹有這麽高,她自己下去鐵定要摔死。識時務者為俊傑,談寶璐才不吃這虧,說:“背,就背吧。”

岑迦南似是嘴角朝上牽了牽,轉過身,用後背對着她。

岑迦南的後背又寬又厚,談寶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兩手幾乎抱不住岑迦南的肩膀。她慢吞吞地将手往上移,一直移到了岑迦南的脖頸上。

當她的手指摸到岑迦南脖頸上的皮膚時,她感覺岑迦南的後背猛地震了一下,她立刻像含羞草一樣膽小地往回縮。岑迦南一把抓住了她蜷縮的手指,說:“剛剛上來時挺聰明,怎麽現在反而變笨了。”

談寶璐臉不由一漲,她方才上來的時候,吓都吓傻了,哪還知道害羞,但現在每個動作都要她清醒着主動做,她當然不好意思。

她幹脆閉上眼睛,兩條手臂環抱住岑迦南的脖頸。

岑迦南的耳廓和發鬓就在她的眼前,她低下頭,對着岑迦南的耳朵說:“我好了。”

她感覺岑迦南的後背變得更硬了,幾乎要讓她骨頭疼,緊接着,耳邊風聲再起,岑迦南背着她旋轉落地。

兩腳終于重新踏在了堅實的泥土地上,談寶璐長長松了口氣。

岑迦南已經準備轉身走,送她回府的馬車,就在一旁備着了。

談寶璐算是怕了岑迦南,只想快些将鏈子還給岑迦南,省的他哪一日想起這事了,又來折騰她!她連忙将鏈子從衣領裏拽了出來,說:“殿下這條鏈子……”

岑迦南回身,緩步走了回來,然後用手指勾住那條牛皮繩,輕輕往外一扯。他睨着那枚紫色石頭,微微傾身,将那枚石子貼在鼻尖前嗅了嗅,“啧”了一聲,說:“還不夠溫,繼續戴着。”

談寶璐又氣又羞,沖岑迦南的背影吐了吐舌頭,氣呼呼地坐上馬車去。

與此同時,周兆也出宮來。

周兆遠遠望見了談寶璐,正要上前,卻看見她竟上了一輛青頂的馬車,他瞬間一愣,問道:“那輛馬車怎麽是青頂的?”

宮裏的太監十之有九都是岑迦南的人,唯一那一個,多半是剛進宮的,自然都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便裝聾作啞道:“周大人,哪兒有什麽青頂的馬車?這青頂的馬車,可是只能武烈王用的,周大人一定是看錯了,将黑色看成了青色。周大人,這邊請吧。”

天色的确暗了,誤将黑色錯看成青色也不是不可能。周兆将信将疑,随那太監去了。

反正這也不重要,因為他不日就要去談府退親,然後重新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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