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長河落,曉星沉。

我醒來時渾身如同被碾碎一般,嘶嘶抽着氣。

左手胡亂摸着床榻,摸到了昙花玉杖,還沒等我拄杖下榻,宮遠徵的聲音于靜谧中尤為明顯:“你醒了。”

我這一覺睡得好像有些長,整個人尚未回神:“啊…嗯……”

宮遠徵扶起我,遞給我一杯熱水,我摸到他手上還有一個湯碗,以為是給我準備的藥。

我嫌棄擺手:“我不喝藥,這藥對我沒用。”

我還沒說完,忽然覺得宮遠徵默了一瞬,随後開口有些試探:“藥?”

“你手裏的不是藥嗎?”

宮遠徵看了眼手中依然散發着甜膩香氣的餐食:“…這是加了花蜜的紅豆羹,你…聞不出來嗎?”他聲音漸沉:“你的嗅覺怎麽了?”

我一驚,努力聞了兩下,然而發現自己什麽都聞不到了。

我假裝擦嘴掩去苦笑,不知是這副身體太過虛弱還是百年來的棄嬰怨氣太重,度化這麽多怨氣所需的精氣,遠遠超過了我能負擔的程度。

我的五感,已經在退化了。

下一個會是什麽呢?味覺?亦或是最重要的聽覺?

我扯開話題:“紫商大小姐呢?她如何了?”

“毒解了,其他都是皮外傷,已經沒事了,金繁陪着她。倒是你,”他收起碗:“你昏睡了整一個日夜,她能起身時還來看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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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商大小姐心善,是個很好的人。”

“她來看你一次她就是好人,我在這照顧你日夜未離,那我豈不是也是個大善人?”

我理所當然點頭:“誠然如此,遠徵公子也是個大好人。”

宮遠徵輕笑一聲:“巧言令色的騙子。”

留下這一句,他便讓我好生休息就離開了。

只我看不見,他臨踏出門時回頭看向我的探究眼神。

那一夜我并未睡着,而是苦苦思索了一整夜,試圖找出能讓我留在宮門且度化怨氣的辦法,想盡我平生學過的道法,列出所有我知曉的靈藥。

全都沒有用。

唯一能幫我的,或許只有在不歸墟,囚心洞裏,那能煉化萬物的明離火。

翌日,宮紫商知道我醒了,特地把早膳擺到我屋內吃。

邊吃邊和我閑聊,說起自她遇襲後,宮門便開始戒嚴,連商宮的暗哨都增加了兩倍不止。

她叮囑我最近盡量不要出門,說宮子羽他們懷疑,恐怕無鋒殘餘勢力要與宮門決一死戰了。

我難得聽到她語氣凝重:“無鋒首領點竹上次大戰尚未現身,還有其手下魑魅魍魉四階,雖則魍階四人都已被誅,就怕還有其他高階刺客隐于湖海,始終是宮門心腹大患。”

我咽下一口甜粥:“無鋒裏的刺客,都很厲害嗎?”

她嘆着氣:“是,宮遠徵的手就是被其中一名魍階所傷,至今未愈。”我聽着她擔憂的聲音:“上一次宮門是慘勝,若這一次,點竹帶着魉階而來,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她放下羹勺,握住我的手:“倘使真的到了那日,宮門不敵,你記得從密道離開,”她摩挲着我手上傷疤,有些心疼:“你不是宮門族人,無謂淌這渾水,你要活着就好。”

“那你呢?”

她坦然笑笑:“我是宮門人,在前抵擋的少年郎都是我的親人和愛人。我必不可能退後。若他們皆身死,我不會獨活。”

我尚未來得及寬慰她,她低語了句:“不行,還是先帶你熟悉密道的路才行!”便拿開我正喝粥的碗,一把拉起了我,開始帶我走商宮到後山密道的路。

那幾日我其他什麽事都沒空仔細想,只顧得上天天跟宮紫商走路,一天往返五遍地走,累得我倒頭就睡。

這日晌午,宮遠徵來找宮紫商拿她制作的武器和火藥時,看到了正在院落樹下偷懶的我。

我聽出他的腳步聲,蔫蔫跟他打招呼。

他最近布防煉藥極忙,但也從金繁口中聽說了宮紫商拉着我滿宮門從不同路線找密道的事。

有些事我不便問宮紫商,怕會讓她更加擔憂。

“宮遠徵,你的傷還沒好,要是這次無鋒真的傾巢出動,你…宮門能贏嗎?”

他坐在我身側,給自己倒了杯茶,良久,才說:”宮紫商的擔憂并不是毫無道理,”他好像朝我看了過來:“兩派仇恨與你無關,你且聽話,若宮門不敵,你立刻就走。”

他想了想補充道:“剛剛去拿火藥時,我在你書案上順手放了些毒粉暗器和銀兩,若真到了那日,你記得帶上。”

“一路往前走,走得遠遠的,別回來了。”

我捧着漸漸涼去的茶,靜靜聽着宮遠徵為我安排的一切,忽而這瞬間我很想告訴他,其實我可以和他們并肩共同禦敵的。

即使要付出的代價有些大,但我真的很厲害。

我也可以保護他,和他的家人。

是夜,古井無波,淡月微雲。

連風聲都靜止的夜裏,空寂得只能聽見人的呼吸。

商宮院落裏擺了張案臺,宮紫商在用她新制的材料做着護心甲,我在一旁撥弄着燭火。

我雙手環成圓,慢慢靠近燭火感受着熱氣,在即将灼傷手心時又斷然收手,如此反複,不亦樂乎。

已過子時,好不容易做完護心甲,宮紫商揉了揉疲乏的眼睛,搖了搖撐着頭睡着的我。

我懶懶打了個哈欠,抻了下腰,牽着她的手就往回走,卻忽然腳步一頓,倏然回首看向宮門之外的方向。

我聽到了遠處一道淩厲的破風聲。

宮紫商剛想問我怎麽了,臉色卻突然變了。

暗哨亭的燈變成了紅色,有大事發生。

門口的侍衛腳步聲頓時嘈雜起來,宮遠徵大步掠來,急聲道:“點竹闖入,我們去迎敵,你們倆躲好。”

說完即刻就要走,宮紫商慌忙拉住他,将剛做好的護心甲都交給了他,囑咐宮遠徵帶給其他人,一定要穿好護甲。

宮遠徵應了下來,走出兩步後忽然又回來,将短劍交給了我,讓我防身。

我摸着熟悉的劍鞘,上面的昙花銀紋依然清冷冰涼,一如我第一次握着它的時候。

那時,宮遠徵以它為引,為我帶路。

我眼上的銀雪絲縧垂落于肩,為這冬日無風的夜染上一層肅殺。

我聽到自己很輕地說了一句:“宮遠徵,你…多加小心。”

沙啞的“嗯”聲摻雜溫熱吐息在我身前傳來,前門角聲催促,他沒再多停留。

待宮遠徵走後,宮紫商竭力控制着她不安的氣息,努力鎮定跟我說:“沒事的…他們一定會贏的……”

我握着她冰涼的手,想出言安慰,她卻拉着我疾步而走。回到屋裏拿出給我準備好的行李,還将一些散碎金銀藏在我腰間,以備不時之需。

做完這一切宮紫商才發現自己手心濕得厲害,抖着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稍稍穩住心神,她伸手拿走了我手中短劍,帶我去了煉器室。

那裏有她這麽久以來煉制的所有武器和甲衣,是商宮最安全的地方。

煉器室外有幾株極為高大的香樟樹,蔥蔚洇潤,就算在冬日裏,也是簌簌常青。

我陪她等在香樟樹下,等啊等,等着家人報回平安的消息。

昏昏燈火下,半明半寐。

我耳尖一動,聽到外側侍衛兵器砸落在地的铮鳴聲,微向前半步,擋住宮紫商半邊身子。

“有人來了。”

飛掠驚風,點踏于屋牆,衣袂呼呼作響。

來者有兩人。

其中一人手持虎頭鈎,玄衣短衫,與黑夜近乎連成一體,臉上橫疤,眉眼間迸發出如野獸般嗜血欲望,他随意揮灑着鈎身,散出一片血雨。

這是無鋒魉階之一,金鈎天外仙。

見到煉器室外只有我和宮紫商,對着身側繃帶纏着半臉的人鄙夷嗤笑道:“轉了這麽久才找到這裏,這一殘一弱的,老毒物,你殺我殺?”

被稱為“老毒物”的男人,繃帶纏臉,不動如山,兩手空無兵器,僅露出一只眼睛的尾側泛着烏青,雙手指節比尋常人長出不少,指甲尖長,泛着詭異的青光,看着像是擅毒之人。他是無鋒另一位魉階高手,毒師地南客。

地南客立于幾丈之遠,聲音漠然嘶啞:“你來,動手利落點。”

眼見着天外仙不斷逼近,宮紫商一把将我拉至身後,讓我快走,抖着手抽出短劍,将我完全擋在了身後。

天外仙聽後不屑一笑:“走?今日你們誰都走不了。”

宮紫商厲聲道:“她不是宮門人,兩派仇恨與她無關。”

他仿佛聽到什麽笑話般:“那又如何,随手殺了便殺了。”

宮紫商低聲催促我:“妹妹快跑!”

我靜靜站在她身後,她的體溫順着緊貼的身軀不斷向我傳來,好似我們見第一面開始,她就這樣毫不避諱地試圖保護我。

我很喜歡她,也很感激她。

我側邊半步,從暗影中顯露出半個身子,左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撫着她,右手将玉杖遞給她,在她愣怔之餘,斜手換走了她手中短劍。

我于她耳邊輕語:“紫商姐姐,別害怕。”

拿過短劍,利鋒朝前,至此,我完全越過了她。

雲破月出,茫茫盡染,世間變得清明。

我長籲一口氣,随即右手握拳,大拇指指尖朝上,于我心脈處用力一摁,旋扭半輪,往下滑行半寸,解開了逆行的道法,體內四裂的經脈瞬間接絡起來,劇痛讓我嘴中溢出點點血絲。

我眼眶內被封住的道法也一起被解開,于銀白絲縧下,我睜開了眼。

我的雙眼,是四歲後到了不歸墟時,師父拿他所有的靈石煉化而成,為我專門制成的玉石之眼。

合天地精華,無上道法,本身就是一個極好的容器。

怨氣被我強行壓制在雙眼內,四散于眼底,于是我眸中一片漆黑,猶如厲鬼。

我猶豫一瞬,還是沒解開蒙眼絲縧。

我怕吓到宮紫商。

虎頭鈎被玄衣男子擲出,帶着剛勁之氣直直朝我面中而來,我伸兩指,抵于短劍之後,沉腰屈身,以短劍繞銀鈎,借力打力反擲回去。

天外仙單手接回他的武器,卻被震得後退一步。

地南客見狀,方才沉了神色,輕掠而來,接連扔出四枚沾毒的帶衣镖,他心思極缜密,三枚朝我,一枚卻扔向了臺階之上的宮紫商。

宮紫商大驚失色,低呼一聲。

我即刻轉身,左手蓮花并指,一道銀光氣芒攜落葉而出,卷着在宮紫商面前已近在咫尺的毒镖回旋拉退,左臂側出,以此镖擊飛了另外三枚毒镖。

四枚镖整整齊齊嵌入了地南客身前,阻住了他向前的腳步。

他伸手,攔住了欲上前的天外仙。

“姑娘好身手,竟用得不似一般武功。”

我甩甩手腕,有些日子不打架了,還有些不适應。

“別廢話,要打快打,”我活動了下筋骨,擡起短劍指向他們:“別說我沒提醒你們,等會宮遠徵他們來了,你們就會覺得還不如死在我手上。”

“宮遠徵……”他尾音拖得極長,似在回想:“是那個十幾年前我屠盡徵宮時,那個從我眼皮底下溜走的小孩麽?他竟活着長大了啊……”

我聞聲一頓,緩緩放下短劍,嘴角微沉:“十幾年前,是你殺了他至親?”

一陣刺耳尖銳的笑聲傳來,地南客作勢看向身側同行之人,卻在側身那瞬間,鼓出一陣毒氣與牛毛針。

天外仙與他配合極好,毒粉剛揮灑出來時,便于濃霧中接着夜色隐去了身形,下一秒虎頭鈎中間機關打開,內藏丈遠鐵鏈,一邊以鏈操控,一邊朝我疾行而來。

我耐心已然告罄,低頭看着右手中宮遠徵的短劍,越過席卷而來的暗器和毒霧,旋身将它飛斬了出去。

同時左手指尖流轉銀霜光芒擋于身前,霎時間,仿佛空氣凝結了一般,所有的暗器停駐于我眼前,下一秒,飛轉而去,纏繞住伺機于霧中偷襲我的天外仙。

黑暗中傳來“當啷”幾聲響,是牛毛針被擊落的聲音,我尋着聲音掠去,側身踢開鐵鏈,右手彈開另一側的橫劈過來的虎頭鈎,左手精準扣住眼前人的喉嚨。

我打入一縷道法于天外仙體內,橫沖直撞攪得他筋骨寸裂,他于我手下掙紮,嘶啞喊着:“老毒物!救…救我……”

卻未曾聽到任何回應。

我右手輕擡,淩空虛指,那把短劍凝滞在他所喊的“老毒物”眉心之前,制衡得他進退兩難。

我盯着眼前因窒息和痛苦雙眼充血,青筋暴起的男人,原先眼中翻騰的嗜血嚣張已然不見,只餘驚恐,他艱難吐字:“你究竟是…是個什麽東西……”

我收緊在他咽喉之上的左手,懶得回答他的問題:“你該慶幸,你是死在我手裏。”

喉骨斷裂的清脆聲響起,他的屍體滑落在地。

不遠處傳來猛烈的爆炸聲,火光燒紅了半邊天際。

我回頭踏着細碎光影,一步步走近那動彈不得的地南客,他目眦欲裂,求我給他一個痛快,我搖頭:“你可不能死,我要把你留給宮遠徵。”

“順便告訴你,你的暗器和毒粉,比起宮遠徵來,爛透了。”

他咬牙,忽而似是下定某種決定般,眸色一狠,嘴中發出一聲詭異哨聲,随即周遭一陣風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直沖我身後而去。

我察覺不對,迅速閃身躍步,瞬移至宮紫商身邊,揮手擋住無數被哨聲控制的毒蟲蛇蟻,一束銀白氣暈之後,滿地都是毒蟲屍體,散發着腥臭。

地南客抓準時機,提氣踏步扭身欲跑,我虛空一甩,斬下了他的左臂。

用宮遠徵給我的短劍。

商宮又恢複了空寂,只剩臺階底下不斷翻滾之人的痛嚎。

宮紫商怔忡看着這一切,像是被吓到了。我有些局促,想着從何解釋起,想着她會不會也害怕我。

但見她強撐着踉跄走向我,仔仔細細打量着我全身,問我:“妹妹,你怎麽樣?你受傷沒?”

玉石作眼,不通血肉,不會掉淚。

此刻我卻心口一軟,覺得眼角也熱了起來:“我沒事。”

我想向她解釋所有,還未張口就聽到遠遠傳來焦急呼喊,是金繁的聲音。

許多人都在往商宮奔行而來,帶起風獵呼呼作響,隐隐約約,我聞到了濃重血腥氣。

我把宮紫商推到高大香樟樹後,上前快走幾步拔出入地三寸的短劍,立于商宮門後,靜待來人是敵是友。

有人推門,心急如焚。

“紫商!”金繁看到我橫劍在門前略微愣了一瞬,沒顧得上我拔腿就往裏走:“紫商?紫商!”

我眼見是金繁,這才松了口氣。

畢竟金繁這副模樣,雖然看上去衣襟染血,有些狼狽,但是中氣十足,他們應當都無大礙。

松懈下來後,我才感覺到被壓制在眼中的怨氣因為我剛才殺人而興奮地沸騰着,激得我的心脈絲絲縷縷疼痛不休。

我背過手掐印默念往生經文,耳邊全是金繁于香樟樹邊和宮紫商說話的聲音。

“金繁,你們如何了?都還好嗎?”

“沒事,都是皮外傷。雖然點竹帶了不少魑魅兩階的刺客,但這些都不足為慮,點竹最後被圍攻,是角公子親手殺的。就是……”

“就是什麽?”

“就是很奇怪,這次點竹都親自來了,如何沒帶魉階刺客?”

宮紫商沉默一息,指了指院落薄霧之後,被濃夜掩蓋的陰影處:“那裏大概躺着一個,然後…”又指了指我身後不遠已經痛昏過去的另一側:“那裏大概…是另一位吧……”

金繁看清之後,艱難說道:“原來…金鈎天外仙,毒師地南客,都在這啊……”

我慢慢後退,力有不支,靠在了一棵枯樹上,強撐着繼續念經文,耳邊的交談聲逐漸淡去,随即而來是“嗡嗡”的耳鳴聲。

極緩慢地,我于一陣眩暈裏,聽到了不斷放大的銀鈴叮零清音。

模糊間我看到有一颀長身影向我奔來。

我輕輕地,摘下了蒙眼的絲帶,擡眸看向來人。

他衣衫翻飛,清俊如朗星,輪廓分明,只是臉色卻很蒼白,更襯得唇嫣如血。

他眼中有驚詫,有疑惑,有後怕,有萬千思緒,但卻沒有後退一步。

他向我而來。

宮遠徵,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模樣。

你怎麽會,和我心裏勾畫得分毫不差。

宮遠徵看到昏死過去的地南客,腳步猶疑一瞬,上前攬住搖搖欲墜的我,我聞着他身上熟悉的藥草味,摻雜着還在外溢的血氣,我問:“宮遠徵,你又受傷了嗎?這次又是哪兒?”

他微斂着氣息:“小事,皮外傷。”

“宮遠徵,”我費力指着身後暈過去的那團人影:“那是十幾年前殺入徵宮的刺客,我沒殺他,我想着,你的仇,你自己去報。”

他呼吸均勻灑在我頭頂,半晌才極輕地“嗯”了一聲。

我暈過去前還在想,他今次語氣,當真溫柔。

…………

風回山南,雪晴山北。

我醒過來時,聽見了“咕嚕”沸騰的茶水聲。

我習慣摸眼,結果絲帶已不見,悄然睜眼四望,我的蒙眼絲縧被好好疊放在枕邊,宮遠徵坐在不遠處翻看着醫書,聽到動靜回身走向我。

我看着他清晰的眉眼,一時情怯,不知該說什麽。

還是他開口:“睡了許久,你餓不餓?”

我有些發懵:“我睡了多久?”

“兩日半。”

他端來一碗銀耳羹,我這下覺得自己餓極,三兩口就喝完。

他有些發笑,大概是覺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很有趣。

我看着四周:“這好像不是商宮?”

“嗯,我将你帶回了徵宮。”

說話間侍女悄然前來,手裏木盤上整齊疊着一套嶄新衣裙,回話說:“剛才山谷集市綢緞莊的掌櫃差人送來衣物,徵公子的已經放進寝居了,這是姑娘的。”說完便恭敬放下躬身離開。

我看着這套雲門纏枝織金衣裙,有些錯愕。

宮遠徵輕咳一聲,解釋道:“當初量身時,掌櫃的說還有多餘衣料剛好夠一套衣裙,我便順手訂了下來,你且試試是否合身吧。”

我回想起那日他進裏屋許久,原來是給我訂衣裙去了。

我低頭笑了笑,朝他伸出手,他挑眉不解。

“把左手伸出來。”

他這才将左手示于我面前。

果然,他的左手,又受傷了。之前傷到經脈尚未恢複,這次更嚴重了。

我心中嘆息,解開纏繞的繃帶,他并未阻攔我。

我看着他手心血肉翻飛的新傷,和縱橫交錯的舊傷疤,合手捂了上去,交疊處有細微銀芒閃爍不停。

同時還不忘說話讓他分心:“我原本覺得我身上傷疤就夠多了,沒想到養尊處優的宮三先生手心也有如此多的舊傷。”

他察覺我的小伎倆,定定看着我,許久才說:“你如今已經沒有傷痕了,就連眼睛…都恢複了。”

“是啊,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問我呢。”

“我從前生疑,你說你四歲失去雙眼,可我對你說的每一個物品,每一種顏色,你都能很快分辨出來。綢緞莊內,我說桂綠鴉青,本不是多常見的衣物顏色,可你手都不曾停留半分,想是極熟悉這些色彩。一個只有四年幼童時期光明的乞兒,如何能見過這麽多物什?”

他像是糾結了許久,語氣都放輕了很多:“你是不是……”

他輕聲地問,我仔細地聽。

“你是不是妖怪啊?”

我:“……???”

我一時間被氣笑,亂了呼吸。

他誠懇說:“那夜我看到你漆黑一片的眼睛了,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現在呢?”

“現在正常了,只瞳孔比一般人黑上許多。”

“哦?你看到了,不害怕嗎?”

“你昏迷的兩日內,我已經去地牢審過地南客了,是你護住了宮紫商,也是你說要把他留給我親手報仇。所以,就算你是妖,又有什麽好怕的。”

我終于忍不住笑出聲,戳了戳他已經愈合的手心:“放心吧,我不是妖。”

宮遠徵看着自己手掌上剛剛還猙獰的傷口已經不見了,暗自運氣發現經脈也已續好,大為震驚地看着我:“你…你如何做到的?”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只是小小的療愈道法罷了。”

我笑眯眯看着他:“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你可以随時問我。如今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但是,在那之前,”我有些忸怩:“你能不能再去幫我問廚房多要幾碗粥啊,我還有些餓。”

“……”

就在我和宮遠徵在屋內閑聊喝粥時,屋外宮紫商帶着金繁來看我。

點竹一役中,金繁受了不少傷口,如今胸口、胳膊上還打着止血帶。

他腰上挂着一小袋錦囊,和宮紫商候在庭院內遠遠瞧着屋內正在說話的人,他杵了下宮紫商,問:“為何不進去?”

宮紫商:“你沒瞧見他們倆正在溝通感情嗎?”

金繁剝好一堆瓜子遞給宮紫商,宮紫商自然接過吃得津津有味。

“他倆?感情?”

宮紫商勾唇一笑:“你不覺得,他們二人是有些般配的嗎?說起來宮遠徵也快成年了,不如…不如我們撮合他們算了。”

金繁被宮紫商大膽言論嗆住:“你瘋了吧,那可是宮遠徵,他的婚事,他勢必要自己做主的。而…而那位姑娘,來路甚為神秘,恐怕沒有成為待選新娘的資格吧。”

“宮門選新娘,只要家世清白,不與無鋒有瓜葛,身子強健即可,妹妹她為何不行?”宮紫商義正言辭反駁。

“家世清白?身子強健?”金繁掂了掂手裏一堆果殼,想了想:“你要非這麽說,就憑這姑娘一個人能面不改色幹翻整座西陵高氏樓以及兩大魉階高手,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跟宮遠徵确實是絕配,身子強健也能說的過去,但這家世清白……”

“怎麽了?妹妹她家世如何不清白?高氏樓沒滅之前對外名聲尚存,被滅之後,就更加清白了。畢竟,就剩她自己了。”

“可是,”金繁提醒她:“西陵高氏樓是被她自己滅的啊。”

宮紫商看着遠處卧榻上淺笑嫣然的女子,如今已經摘去了蒙眼絲帶,露出純澈的雙眼,她的聲音溫柔又堅定:“那又如何。宮門能容留她,不就是因為宮門衆人能夠理解她的痛嗎?而我身為女子,比你們更能體會她的感受。”

“她若喜歡,便是最清白,便是最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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