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像是剛下過一場雨,我偏頭看向窗外時,竟隐約看到了彩虹。

我當真餓極,連喝了三碗粥,喝到最後宮遠徵眼中的笑意怎麽都壓不住,我有些惱羞成怒,讓他別笑了。

他自始至終也沒問過我什麽。

只在我吃飽之後,召來侍女為我更衣梳洗,便出了門。

待我妝扮完畢後,宮紫商他們已經在門外等了我約莫快一個時辰了。

我打開門時,金繁和宮遠徵正在以枯枝作劍随意比劃着。我站在門邊看了會兒,宮遠徵這幾招是當初我跟金繁切磋時用的,我叮囑過讓他記下來,他确然都記下了。

他也換了身衣裳,穿着新制的長衫錦袍,是我為他挑的那匹雲門色織金錦,和我身上是同一匹料子。

腰間還是舊時那條墨黑腰帶,短劍別在後腰,直瞧着是個肩寬腰細,面色如玉的貴氣郎君。

宮紫商剛巧嗑完帶來的所有瓜子,無意回頭一看就瞧見了我,笑着和我招了招手:“妹妹收拾好了啊。”

我提着裙角,三步并做兩步跳着下臺階,宮遠徵見狀扔了枯枝,躍步行至最後一級臺階下扶住了我。

我走得穩當,并無不妥。

我看着他握住我腕間的手,疑惑擡頭。

他盯着我:“如今不是小瞎子了,走起路來就如此跳脫。須知,”他略湊近,用吓唬小孩的語氣:“那溺死的,多半是會水的。”

向我走近的宮紫商聞言瞪了他一眼,似是對他“威脅”我有所不滿:“宮遠徵,別忘了你地牢裏那個還在鬼哭狼嚎的無鋒刺客是妹妹一劍砍廢的,別小瞧她。”

我聽着誇贊受用地點點頭,宮遠徵不置可否。

Advertisement

我從未穿過如此繁複的衣裙,并不能辨認出好壞美醜。宮紫商挽着我細細打量了許久,悄摸看了眼宮遠徵,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呢,這料子原是全被遠徵訂下來了,難怪綢緞莊掌櫃的跟我說已然沒貨了。”

宮紫商從我的裙擺刺繡看到我只略施粉黛的臉:“好看是好看,就是素了些。”

說着就拿出袖中一方帕子,裏頭仔細包裹着一根玉釵,我細看了下,是昙花玉釵。

玉石花片冰透如蟬翼,絲縷蜿蜒舒展的花瓣精致小巧,如幻似真,是極為考究的做工。

“這支釵啊,是之前去集市時,我于首飾坊訂的,可巧今日一并送來了。本就是給遠徵留的,今日一見覺得與妹妹這身甚配,便送給妹妹了。”

我乖巧地任她将玉釵簪進了我發間,頗有些驚奇:“宮遠徵也用這女兒家樣式的釵嗎?”

宮紫商笑:“不是,是準備當做他及冠時的禮物,讓他日後有了心上人送給人家。他那樣的小孩心性,這些我得先給他備着,才好抱得美人歸呀。”邊說邊捅了捅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擡手摸了摸簪得緊緊的玉釵。

宮遠徵以為我要拔下來,他開口:“戴着吧。就當作…宮門給你的謝禮。”

宮紫商聽着笑意更深,金繁無奈上前打斷我們:“什麽禮都好,快走吧,執刃他們在長老院等很久了。”

我腳步一頓,随即定了下心神,極為自然地掩飾了過去,宮遠徵離我近些,察覺到了:“無妨,我和你一起,總歸不會有什麽事。”

我默然。

我的不安,倒不是有所顧忌,只是不知該從何說起。不歸墟的事,女嬰塔怨氣的事,樁樁件件,實則與他們無關。不加牽扯,才是對他們最好的保護。

金繁許是真得有些急,這一路帶我們走得飛快,不多時就到了長老院。

今次的長老院議事廳裏橫置着一張案臺,宮子羽和宮尚角已然落座,我走了過去随衆人安坐着,等着他們的發問。

宮紫商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若是有不想說的或是不能說的,那就不必說。人嘛,都有自己的秘密,不礙事的。”

宮子羽喝茶的手一頓:“你這是把我當做什麽人了?這位姑娘對宮門有恩,我又怎麽會強人所難。”

他喝完一盞熱茶,看上去比我還有些局促,我有些不解。

只見宮子羽斟酌了幾下,像是終于想好如何開口,卻被宮尚角搶先一步:“我們想知道,姑娘誅殺無鋒刺客時,用的是什麽武功?”

我抿了抿唇,如實相告:“不算是江湖武功,是一種道法。道法就是……道士你們知道吧,頗有些靈異志怪意味的那種。”

宮尚角點點頭,沒有深究。

宮遠徵開口:“我審過地南客,他的回答如出一轍,确是一種道法,能虛空淩指控物。”

宮子羽見縫插針終于說出他想說的話:“那既如此,請問姑娘所學道法裏,有沒有一種可以測人生死、尋人蹤跡的道法?”

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聲音因為我的肯定回答而有些發顫:“不知能否請姑娘,為我找一個人?”

宮尚角在一旁:“若是可以,煩請姑娘也為我測算一番。我…亦有想尋的人。”

我拿着他們二人給我的想尋之人的近身物品仔細測算,算出結果時微一沉吟,卻無故惹得他們緊張了起來。

“如何?”問的是宮尚角,冷峻淡然的宮二先生此刻也不禁捏緊了拳頭。

“倒是都活着,只是……”我左右看了眼他們:“卦象顯示,你們要找的人,如今在同一處。他們二人是認識的嗎?”

宮子羽微一點頭:“是我的妻子。”

宮尚角眼神怔忡了一瞬:“…也是我的妻子。”

我“哦”了一聲接着說:“二位夫人在東南方向,三百裏之內的濱水小鎮上。”

宮子羽宮尚角聞言就要起身,我喊住他們:“稍等!”

我摸向宮遠徵後腰,抽出他的短劍,指尖無意觸碰到他的身子激得他一陣僵直。

我沒注意他悄悄攀紅的耳根,只伸手在短劍上劃了一道,血珠頓時湧了出來。

我撚着血珠,凝成一只流光溢彩的小蝴蝶,将它交給宮子羽他們:“雖然只有三百裏,但也如同大海撈針。且測算中我看到二位夫人境況不算太好,我知曉二位尋妻之情迫切,這是秘法做成的引路蝶,就讓它為二位引路,助你們早日找到夫人。”

宮子羽和宮尚角連聲答謝,自去簡單收拾行裝,我拉了下宮遠徵,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你快去準備些內傷外傷要給他們,二位夫人都受了傷…而且,宮二夫人還懷有身孕,你還得準備些安胎藥。”

宮遠徵回神,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太快,我沒看清他眼底翻滾的情緒。而後立馬就去了藥房。

他們走後整座議事廳只剩下了我,宮紫商還有金繁。

我随手将傷口埋進帕子裏,便不去管它,喝口茶接着和宮紫商聊天。

宮遠徵回來的時候,正聽到宮紫商跟我說到:“……我們宮門男子啊,真是專出情種。如今還剩個宮遠徵,也快要及冠選新娘了……”

宮遠徵腳步一停,屏住了呼吸。

我背對着門外不覺有異:“這宮門選新娘聽聞很是繁瑣…都有些什麽規矩啊?”

“不外乎家世清白,身子強健這兩點。”

我若有所思,宮紫商卻瞧見了立住的宮遠徵,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掩着笑,說:“但是如今執刃是宮子羽,宮遠徵若要娶妻,他也不會多加為難,縱使夠不上這兩點也無妨,我們都覺着,選個兩情相悅的人最為重要。”

我喝着茶,附和一聲:“如今無鋒盡除,宮門勢大,應該有許多江湖世家想把女兒嫁進來吧。宮遠徵他…沒有喜歡的人嗎?”

一口茶還未飲盡,身後傳來宮遠徵的聲音:“你問宮紫商,她如何知道我的事情?你還不如直接問我。”

他坐定我身側,拉過我捂着帕子的手,将手中藥膏均勻輕柔地擦在傷口之上,聲音低沉:“那些世家小姐,我煉個毒都能吓跑,有什麽可喜歡的。”

宮紫商瞧着宮遠徵給我上藥,忽而想到了什麽,對宮遠徵說:“你今日忙了一天,是不是也還沒上藥呢?”

我掃了眼宮遠徵上下:“除了左手,你還有哪裏受傷了嗎?”

金繁:“我知道,之前是我給他上的藥。”我擡眼看過去,等着金繁捏了個花生給宮紫商接着說:“他那背後紅紫淤青一大片,我看着都痛。”

宮紫商:“剛好外傷藥這裏也有,幹脆就在側屋去上藥吧。”

宮遠徵也沒拒絕,轉身就要往側屋走,金繁剛要跟過去,就被宮紫商拉住,使勁甩了個眼色,金繁眨眨眼沒看明白,還是宮紫商替他開口:“金繁…今日不方便!”

宮遠徵側過頭,狐疑打量他們:“…不方便?”

金繁才“啊啊”兩聲:“對,确實不方便。我…我這個手啊,這兩天腕間受損,提不起勁。”

宮遠徵:“……一個時辰前你我還在切磋。”

宮紫商一本正經:“就是切磋加重了他的傷。”話鋒一轉:“妹妹去吧,反正就在隔壁,很方便的。”

說着推搡我走到宮遠徵身邊,宮紫商和金繁一人一邊把我們推進了側屋。

側屋裏點着香爐,聞着像是冬日新折的孤冷梅花香氣。

我于雲煙袅袅下,端坐上榻,拍了拍身前,示意宮遠徵坐下來。

他有些遲疑,在我眼神不斷催促下,還是走了過來,解開了外衣。

我看着他露出後背整片血色淤傷,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掩飾得極好,神色行動皆如常,我一直以為他沒事。

我用竹板抹上藥膏,一邊輕吹着氣一邊細細上起藥來。

日落時分風影搖動,透過窗沿将枯枝樹影搖曳進了屋內,映着我手下青紫影影綽綽,我怕宮遠徵疼卻不說,就撿着話題跟他聊天。

我恨聲說:“你下次去地牢審那個無鋒刺客時,一定要多踹他幾腳!”

宮遠徵回聲裏透着愉悅:“又不是他傷的,踹他何用?”

“總歸都是無鋒的,傷了你們都該死。”

宮遠徵摳着字眼,玩味道:“都該死?這話可能讓宮子羽聽到。”

“為何?”

“我們的執刃夫人,也是無鋒的人啊。”

我詫異:“那…宮二夫人和執刃夫人在一塊,宮二夫人豈不是……”

“她也是無鋒的人,且是更高的魅階。”

我:“…你們宮門,跟無鋒都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還能聯姻呢……”

我想了想,尾音上揚:“诶那你說,若是無鋒還在,會不會待你及冠了,他們便會給你送來量身定制的新娘啊……哈到時候,除了紫商姐姐,其他各宮夫人都是無鋒送來的……”

我微微前傾着身子,竹板一寸寸沾着白色藥膏敷在他的背上,我說得入神,沒注意他側過頭來,竹板側邊沿着他完好的肌膚劃出一道乳白印記,沾盡了暧昧氣息。

有陰影遮蓋,不似枯枝。

我仰頭,唇畔剛巧抵在他喉嚨兩指之隙外,他鴉羽長睫蓋住他眸色深深,我的眼神一點一滴掠過他的唇,他的鼻尖,乃至他的眼。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卻将我眼中翻湧滾燙的情緒飽覽無遺。

我極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喉嚨上下滾動了一番。

真奇怪,分明我們此刻毫無肌膚接觸,但兩人的呼吸卻同時燙得驚人。

僵持像是過了許久,又像是只有瞬間。

窗邊傳來了宮紫商低呵的聲音:“…金繁!你擋住我了!你讓我看看!”

金繁:“…紫商!我頭發…嘶……別扯我的頭!”

“……”

等換完藥,宮遠徵重新穿戴整齊後,已經到了晚膳時間。這一頓晚膳是宮紫商張羅的,很豐盛,各色式樣都有,加之有她在側不斷說着他們長大的趣事,我便不自覺吃撐了。

吃完後宮遠徵先行離去,我獨自沿路消食散步,我拄着玉杖,閉着眼,靠着身體習慣踱步走到了清溪邊。

上次我喝醉,宮遠徵将我拎回去的地方。

我靠着溪邊巨石,今夜依然無月。

銀鈴聲起,宮遠徵去而複返。

我問:“你如何知道我在這的?”

他答:“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喜歡這裏,該在這裏。”

說着遞給我一個短嘴壺,觸手生熱。

我:“酒?”

他:“熱牛乳,加了蜂蜜。”

我喝了一口,果真甜滋滋的。

我問:“我還以為你有許多問題要問我,就如同我剛來時在地牢那會兒一樣。可直到現在了,你也什麽都沒問。”

他撐着手,也在一側坐下,斜眼瞥我:“你才奇怪。當初怎麽問都不肯說,如今好端端的又想說了。還是說,”他敏感又警覺:“有些話…已經到了你不得不說的地步了?”

我微愣,長長呼出一口氣,林間清冽寒風卷着襲來,我卻不覺得冷:“我沒騙過你,宮遠徵。我真的來自蒼穹之下,雲海之巅。”

一旦開了口,後面的話自然而然地湧出:“那是一個叫做不歸墟的地方。”

“四歲後,我師父把我帶了回去,養育我長大,教我道法。他為人寬厚,修的是蒼生仁道,我原本也是修這條道,一直到十歲那年,我偷溜進掌刑長老院裏,撥動了他的寶器溯世鏡。當時我只是單純想看看我母親長得什麽樣子,結果意外看到了我母親和盲爹慘死的時候。從那一天之後,我便白日跟着師父修心,他不在的時候我就去偷學掌刑長老的殺戮兇道。”

“我被長老發現過很多次,也被罰了許多次。卻死不悔改,照舊偷學,每每氣得他吹胡子瞪眼。”

回憶過往不歸墟歲月,溫情之餘又覺着有些胡鬧。

我接着說:“師父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小徒兒,是我師弟,比起你來還要小上幾歲,是個很善良的孩子。每次我被罰之後,總是偷着來給我送傷藥。我總覺得,他才适合修師父的濟世仁心。”

“我有三個師兄,都是長老的弟子。只是我不是在偷學武功就是在挨罰,不常與他們來往。據說大師兄五十年前便閉關了,我從未見過。二師兄喜歡冶煉,總是在偌大不歸墟裏四處找天材地寶煉東西,從前倒是總失敗,到我下山那會也能煉得有模有樣了。三師兄人很機靈,最像凡俗人,偶爾遇到他,他總是能說些千奇百怪有趣的事情逗笑我,他很有陣法天賦,是不歸墟難得一見的陣法師。我會的一些皮毛,都是他教我的。”

“其實我知道掌刑長老應當很寂寞,收了三個徒弟,卻各有各的想法,無人願意修他的道。好不容易有個想學的,卻是為了報仇殺人。”

宮遠徵靜靜聽着,直到我緩了口氣,他才開口問我:“聽起來你師父他們待你很不錯。”

“是啊,其實不歸墟上人并不多,可是每個人都很好,哪怕是老罰我的掌刑長老,我也知道,他作為溯世鏡的主人,知曉我的一切過往。他罰我,也不過是想救我罷了。”

“…救你?”

“嗯……這麽跟你說吧。譬如我對桃子過敏,可我卻偏只愛吃桃子。不歸墟的長輩們都知道我若沾了桃子便會生病受傷,于是他們都想盡辦法阻止我吃,将這天底下其他好吃的都給了我,除了桃子。你難道能說他們不對嗎?不,是他們知道一切命運,卻還在用自己的力量來救我。”

“對他們而言,沒有類似經歷,實在無法感同身受去深刻體會我為什麽愛吃桃子,所以在他們眼裏,我的命更重要,于是他們選擇勸導我,阻止我。”

“而宮門不一樣。”我看向宮遠徵,“宮門呢就好像是,并不知曉我吃桃子的後果,只是因為你們和我一樣都愛吃桃子,又心疼我,願意待我好,于是便給我留了最好吃的桃子,希望我每天都快快樂樂的。難道宮門有錯嗎?也沒有啊,是我沒告訴你們我的身體不能吃桃子而已。”

“愛的表達方式有千萬種,但愛人的心都是一樣的。”

“是以,我很喜歡不歸墟,也很喜歡宮門。不歸墟救了我的命,而宮門,救了我的心。”

夜色裏,沒有月亮,僅憑着些許燈火,不足以讓我看清宮遠徵的面容,只是他眼睛很亮,直直看着我:“那你為什麽會在屠了高氏樓後變成了遍體鱗傷的模樣?”

“因為我逆行了道法,變成了普通人,為了掩蓋蹤跡。”

“掩蓋…蹤跡?”

“是啊,”我喝盡壺裏的牛乳,咂巴了下嘴,舍不得這點點甜漿:“若是當日你沒來,大概我醒了後會找個深山老林,獨自過一段時間吧。”

“如你所言不歸墟如此善待你,難道還會因為你殺了人就要把你抓回去?”

“這世間善惡總是相對。高氏樓于宮門,是盟友,于流民,是恩人,而于我,卻有着深仇重恨。一樣的,我殺了他們所有人,報了我自己的仇,行了我自己的善,卻也違背了不歸墟的規矩。”

“明知禁忌,學以道法,卻用道法戮殺普通人,本就會被天道抛棄。”

我語氣輕松,仿佛說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早就曉得了自己的結局,但我無怨無悔。我只是覺得自己運氣好,這匆匆一路,竟然遇見了你們。”

宮遠徵眉頭漸漸合攏:“被所謂天道抛棄又會怎樣?他們會抓你回去,接着罰你,然後把你趕走嗎?”

我不想騙他,只能含糊其辭:“大差不差吧。”

他靜默良久:“你…可以留在這兒,也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你若不願回去,宮門可以保護你。雖則見識過你的道法精妙,你的師父師兄或更勝于你,但若是與宮門搶人,也不會那麽容易。”

“宮門四宮,你皆有恩情,你留在這兒,合情合理。”

我看着他情真意切的模樣,忽而生起逗弄之意:“着實合理,但…合誰的情啊?”

“……”

“宮遠徵,多笑一笑嘛。如今無鋒已滅,大仇得報,你該松快一些,如同其他清白世家子一般,銀鞍白馬度春風,滿樓紅袖招。這山河滿目,找一找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喜歡的事情,你這一生還長,要痛痛快快地為自己而活。”

他拉着嘴角:“…別用這種長輩語氣來教訓我。”

我漾開笑容,拿着玉杖輕戳着他,直到他作勢不耐煩一把搶走了我的玉杖,起身擡腿快走了幾步,才回過頭看滞在原地的我:“小瞎子,如今你看得見了,我的玉杖,我便收回了。”

我氣惱爬起來就追:“宮遠徵!這是你送我的!你怎麽好意思拿回去!”

“我可從未說過送給你啊。”

“就是送我的!宮遠徵你站住!”

風鳴兩岸,星臨萬戶。

清溪邊的風打着旋兒而來,撥弄着銀鈴清響又連着女子翻飛的衣裙,纏出一曲缱绻人間山水歌謠。

第二日一早,我用過早飯便打算從密道前往市集,我想好好逛一逛。

宮紫商有些不放心,将自己的錢袋子給了我,又将我腰帶間的暗袋塞得滿滿的,才放心讓我走。

我剛出商宮,一路悠閑而去,并不知宮紫商在我走後就立刻讓金繁跑去徵宮找宮遠徵,沒說前言後語,只讓轉達他:“妹妹要走啦!要從密道溜走啦!”

故此我剛摁下機關,還未進去,便見到了藏于密道,抱手而立的宮遠徵。

他笑意極淡,問我去哪。

我被他吓了一跳,沒好氣地說去逛集市。

他微微俯下身子:“只是去逛集市?”

“是啊!不然呢?這舊塵山谷底下也就個集市了。不過…你為何在這?”

“哥哥和執刃不在,宮門防守由我負責,你的一舉一動我當然都知曉。”他側身讓出了路,卻沒離開:“我陪你去。”

今日市集很熱鬧,比上一次來時更甚,是開春前最後一次冬集。

我從沒見過這麽多新鮮玩意兒,東瞅瞅,西瞧瞧,逛了許久,只看并沒買些什麽。

宮遠徵一直在我身邊,見狀挑眉:“你沒帶錢嗎?”

“帶了啊。”

“那為什麽不買?”

“我只貪個新鮮罷了,樣樣都買哪拎得下。”

宮遠徵失笑:“你喜歡的,都可以随意買,今朝出門徵宮有暗衛跟着,有他們在,無需你來拎。”

我不置可否,照舊看我自己感興趣的,只買了些零嘴小食,和宮遠徵分着吃。

走到一處新開的陶罐鋪子前,我踮腳望了望裏面,掌櫃的很熱情地邀請我進去看,我便勾着手示意宮遠徵一起進來。

裏面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土罐子,形狀不一,旁邊還有工人坐在木凳上在制作新的,雙手雙臂穩穩握住軟泥,再固定姿态,描上紋絡,造出一個又一個陶罐來。

我極有興趣,問掌櫃的,我能否親自做一個。

掌櫃的有些意外,但還是好脾氣地答應了我。

宮遠徵在一旁皺了皺眉頭,沒有加入我也沒有阻止我。

我跟着身側工人大哥戴好隔髒的布襟,學着一步步塑形,我學得快,連掌櫃的都直誇我,沒多時,我便像模像樣做了個中規中矩的陶罐,掌櫃說可以停下來定形了,我卻不滿意,琢磨了一會兒,瞟了眼宮遠徵,低笑一聲,雙手環着陶罐,交握着抱了上去,倒引起了旁邊工人大哥的驚呼。

我松開手,看着懷中陶罐以一種奇異姿态靜置于身前,滿足點點頭,交代好掌櫃的幫我精心燒制,無需加上任何色彩,就這樣原本的顏色便好。

我付了全款,讓他燒好後送到宮門徵宮,掌櫃的本着生意大小都得做,應承了下來。

我蹦噠着走向宮遠徵,卻見宮遠徵嫌棄看着滿手泥點的我,一邊聽我說着靈感創作,一邊揪着我的手,拿出他準備好的濕帕,為我細心擦拭着。

後來一直逛到暮色降臨,除了吃食我也沒有買什麽,本都打算回去了,在一處陰暗拐角,無意中看見了一個蜷縮的小男孩。

他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糖糕,我看了眼還冒着熱氣的糖糕,試探性地遞給了他。

他很是掙紮,糾結了許久才接下,用細若蚊蠅的聲音沖我答謝。

我想起來,那四年乞讨生涯裏,盲爹也是這樣,偶有善心人施舍我們一個銅板或是一個饅頭,他都會體面致謝。

小乞兒看着當是餓極,卻只是掰了極小的一塊慢慢吃着,剩下的放回了油紙包裏,一瘸一拐往暗巷深處走。

我心下不忍,喊住了他,告訴他這要趁熱吃才好吃。

他羞澀一笑,眉眼彎彎的樣子很是清澈:“我還有弟弟妹妹,想拿回去給他們。”

說完作揖又要走。

我快走兩步,拉住了他的手,他有些錯愕,我說:“我再去買一些,你多帶點回去。還有些碎銀子,你悄悄收好了,別讓人瞧見,還有…”

我說着有些語無倫次,宮遠徵适時出現,安撫住我:“他的腿沒事,皮肉傷,幾天就好,別擔心。”說完遞給小乞兒一瓶藥,讓他按時吃,如此傷口才不會惡化。

我緩了緩,想扯出一個笑,宮遠徵蹙眉阻止我:“不用說,我知道。你小的時候,大概也有過這麽辛苦的時日。将心比心罷了。”

“只是,你若想,可以把他帶回宮門照料。”

我盯着那道孱弱的背影許久,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的,可我也知道,我離去之期将近,無法真的照料好他,以及他的弟弟妹妹們。

我只能救一時,何苦給他們希望。

轉身背道,我慢慢往宮門走去。

宮遠徵看着前方孤寂背影,漸漸起了疑心。

他召來暗衛,讓暗衛跟着乞兒,吩咐若是身世清白,就都帶回徵宮管轄的醫館,讓他們治病安身,識字辨藥。

随即跟上了我,和我一起回了宮門。

這一夜我沒能睡好,總是反反複複夢到盲爹的臉,他深凹的眼眶,枯槁的面容,我卻覺得他看得到我,感受得到我。

我只記得我夢中努力奔向他,想抱住他,告訴他我已經報仇了,我心願已了。

他悲憫又心疼,身形趨近虛無,離我無限遙遠:“我們乖乖兒啊,要過得好啊。”

……

我被道法波動驚醒,醒來時天光大亮。

我感受着這與我同出一轍的氣息來源,掠身飛向了宮門大門處。

宮遠徵已經與來人打了起來。

來人雖然用了道法,但次次避開生人,并不想傷人。

但宮遠徵并不好對付,他迫于無奈下想用化虛為氣并指出招想震開宮遠徵,宮遠徵一個疾跳與他拉開距離,剛巧撞上了我。

我看着急沖而來的氣力,揮袖散開,一個縱身迎至來人身前。

來人看見是我,大喜,咧着嘴笑:“師姐!”

我看着來人鬼畫符般的臉,咬牙問:“師弟,誰給你弄成這樣了?”

師弟撓頭,說:“是師父說凡俗的惡人大概都是這個模樣,讓我裝成這樣來找你。”

“…扮惡人作甚?”

他似是想起師父的囑咐,急急說:“師姐,你快打傷我!”

“……啊?”

“打傷我,我回不歸墟,能騙過長老,你還能逃。”

我嘆氣,算算時間,低聲說:“我不逃,三日後,宮門外等我,我随你回去。”

他很着急,下意識拉住了我的手腕:“不行啊師姐,我偷聽到長老說什麽天罰什麽雷劫,你不能回去啊……”

他還未說完,從我身後破空而出一枚暗器,直指他手臂,宮遠徵聲音冷冽逼近:“把手給我松開!”

師弟彈飛暗器,正待上前,我一掌推開,将他推出宮門,電光火石只來得及交托一句:“三日後等我。”

他淩空轉身,尚未脫去少年氣的臉上有些無奈,拍了拍身上的飛塵便走了。

宮遠徵還欲再追,我伸手攔住,有些難以啓齒:“雖然他今朝打扮的很古怪,但…那是我師弟。”

我回想着師弟那油彩塗抹得甚是難看的臉,有些羞恥。

宮遠徵悠悠走近我,一步一問:“師弟?”

“……嗯。”

“青梅竹馬的師弟?”

“……”

“天真善良的師弟?”

“……”

“朝夕相處的師弟?”

“……”

我艱難擡頭:“你要這麽說…其實也不無道理……哎宮遠徵……”

我話音未落他扭頭就走,只那步伐裏我隐隐約約看到了些生氣的意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