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命

亡命

山紫重渺,柔霧暗雲。

雨下了一場,山中越發森冷,寒要刻進骨子裏,順着刀刀傷口鋒利往內侵襲,卻也止不住內裏急躁熱悶,更是将燥氣熱毒生生悶在內髒。

這般的冷熱夾擊,濕寒重體,加上連日奔波,奚商在往山上逃的時候神志都有些恍惚,一身暗紅的衣袍上血液幹涸,卻也能嗅到些腥臭氣在周身彌漫。

他咬着牙,往前逃。

已經逃了十日,精神體力都快到臨界點。

可不逃,就是死。

“咻——”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生生将他大腿刺了洞穿,足見射箭之人功力深厚。

他踉跄一下,狠狠摔倒在地,面上摩擦着地面粗粝污濕的石子,火辣辣地一片疼。

這還破相了。

奚商自嘲,伸手撐起身體,眼中只有一抹狠辣,他回手将腿上那根箭矢生生折斷丢掉,留着一截插在大腿裏,爬起來繼續跑。

疼痛多了,交疊起來也不知道什麽地方最痛,時間久了也有些麻木,只是手掌下意識摸了摸胸口被油紙包裹的厚厚書本,奚商腦中又清明了幾分。

拿了大半條命就為了這本秘籍,他得留口氣去學。

泥潭中拼命掙紮跳躍出來的臭魚,如今也妄想着逆流而上沖破桎梏,有朝一日化為惡龍飛天回頭攪翻這攤爛泥,滅光這群臭魚爛蝦。

這是奚商覺得自己撐着這口氣不死的原因。

也是他此生必達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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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陰森一笑,摸出最後一把毒針逼退撲上來的幾個人,趁着一絲間隙,受傷的腿像是不知疼痛,速度幾乎不減地往山上跑去。

面前的山嶺幽深,藏在雨後的濃霧中,更顯詭秘龐然,幾人在這山腳下的追逐如同蝼蟻戲耍。

此刻的奚商只有一個念頭,山林雜木,灌草暗崖,總能想辦法藏上一藏,多一點生機,多喘一口氣。

而看着跌跌撞撞順着小路往上跑的奚商,追殺的幾個滅骨海弟子卻有些許猶豫,腳步放慢了些破口大罵起來。

“奚商——你站住別跑了!”

“死臭蟲,你以為你還能跑得掉嗎!盜取秘籍,是萬鼠噬心的重罪!”

“你快站住!前面重真山,那可是皇室行宮的地界,你他媽不要命了!乖乖把秘籍交出來,回去好歹還能活!”

“操!”

只有一人并未出聲,還擡手制止了身後幾人的叫罵并停住了腳步。

他身量高大,暗紫色的衣袍在濃烈的濕氣中顯得沉重,薄唇帶起一抹惡劣的笑,同時舉起手中弓-箭,修長指節拉開弓弦,箭尖瞄準前方奚商若隐若現的背影,聲音冷清:“若不死,也是你的命。”

感受到身後破空而來的第二箭,奚商判斷好了方向側身去躲,腳下輕功步伐“浪影迷蹤”全力施展。

顧薄的箭術在門派裏是絕對的一流,但凡他拿箭,便沒有失手的時候。

方才那一箭瞄準的是自己大腿,已然是顧薄在警告他,手下留情了。

此時這一箭,卻完全是沖着心口要害的位置而來。

奚商沒有把握能躲過。

他從來沒有在顧薄手下贏過一次。

包括這一次。

箭尖穿透衣衫刺入皮肉毫不留情穿胸而過。

全力施展的輕功只堪堪讓箭尖的位置偏移了半寸,擦着心脈而過。

終究是要害附近的洞穿,被刺破的內髒血液循環中讓他喉頭一甜,血液忍不住要順着口腔往外湧。

他身形一晃,直直撞到一顆樹上,鮮紅色自額頭而下染紅了雙眸,不消得照鏡子,奚商也知道自己如今怕是像個鬼了。

伸手捂住胸口不停冒血的傷,他慢慢咽下口中彌漫的鮮血,喉管中一片火辣,渾身上下像是自血池中撈出,露出的皮膚快沒了一處完好。

大量的失血和頭腦的暈眩,奚商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倒地不起永辭人世,他咧嘴一笑,口中鮮血大滴往下掉。

回身“呸”了一聲,吐出帶着一口鮮血的痰,他看着後面山下顧薄身影,心中滿是嘲諷。

有本事,就追來割了我的腦袋吧。

否則,今日身上的任何一道傷,顧薄你就等着我十倍償還。

他低低笑了兩聲,摸出一顆浸泡在濃血中的丹藥,嚼出苦臭味後咽了下去,扶着樹幹,摸索着,一顆一顆,留下一個一個暗紅掌印,往山上走去。

淅瀝瀝下起雨來,前方霧氣更盛,山路崎岖,毒蟲順着腿腳往身上攀爬啃咬,卻像是咬了一團死肉無甚反應,只有此刻撲面而來的寒雨涼風讓奚商又清醒了一瞬。

已經到了這一步,奚商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那最後一顆丹藥也只能讓自己短時間恢複幾分氣力。

俗稱,回光返照。

他聽見剛剛後面幾人的話,重真山,皇室地盤。

好得很,臭蟲們怎麽敢踏足這種聽來就很高貴的雲端,哪裏配呀。

要能死在這雲端,恐怕也是臭蟲這一生的頂峰了。

總之是個死,奚商帶着笑,血污濃霧中像個蹒跚的厲鬼。

帶着點可憐。

神志漸漸模糊,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身後的人有沒有追上來,會不會追上來。

只覺得漸漸聞到一股花香,伴着一聲空靈的鐘聲,柔柔裹住了他渾身的傷,像是牽引着人前去往生的細繩,拴住他的靈魂,緩緩往回收。

他聽話地随着召喚往前走,已經不靠雙眼,也不靠意識,只是靈魂的一種追随和難以抗拒的吸引。

怎的陰間的路還這麽美,這麽香。

恍惚間,他的笑容帶了幾分真心的快意。

好歹死的時候,心情還不錯。

這一刻的奚商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到了彌留之際,只覺得渾身疼痛已然消失,重重摔倒在地也只餘耳中未滅鐘響。

他睜着血紅的眼,仰面看到一樹蕃庑搖曳的杏花。

還有一柄素白的紙傘。

陰間接引使者聲音柔和地說:“你弄髒了我的杏花。”

昏昏沉沉,腦中始終盤旋着那句話,奚商很想回答一句,可惜嘴巴張不開,眼前也黑了。

整個人緩緩沉入到了不知情境的黑暗谷底,躺在一條漆黑的河水邊,河裏伸出一只只蒼白的手,拽住他的衣擺和手腳,想把他拖進去。

他掙紮不了,身上像是壓了一座龐大的山峰,有些喘不過氣,更有些痛苦,自內而外,火焰灼燒一般要将他焚成渣。

突如其來的花香驅散了痛苦的夢境,是那樹上的花,杏花。

這杏花香卻也不純粹,帶着絲冷冽和木質的煙熏火燎,混雜在一起特殊而又好聞,讓人心神寧靜。

一只冰涼的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唇上覆了些溫柔的暖意,酸苦的藥汁緩緩被渡過來,柔軟的舌尖壓住自己的舌,混着藥汁緩緩攪動,熟練地讓自己吞下滿滿一口苦藥,一滴不漏。

奚商睜不開眼,也動不了,知道這是有人在給自己喂藥,也反應過來,自己原來沒有死,還被人救了。

只覺一時間覺得這樣的喂藥行為有些難以接受。

但見這人熟練程度,怕也不是第一次給自己喂藥了。

他有些惱怒,從來只愛親近美人的自己,竟也有一天被男人給這般輕薄了。

潛意識裏覺得是個男人,無他,沒有哪個女子會這樣對待一個莫不相識的男人。

而魔頭奚商也不覺得救了自己的人該如何感激,救是救,侮辱是侮辱,他寧願這人別救自己,也并不想被這樣擺布。

離開了沒一會兒的唇再次覆了上來,照例喂他喝下一口苦藥,只是在唇舌抽離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

不多時,程式化的喂藥終于結束,奚商卻暗暗松了口氣,心裏恨不能自己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态,好過如今意識清醒,卻渾身動彈不得任人擺布無比煎熬。

那人指尖微涼地在自己身上摸索,拉開了自己的腰帶,一層層剝開衣衫。

在他有些難堪的意識中,能感受到這人擰了溫熱的毛巾緩緩給自己擦拭着身體。

傷口上裹着的布被揭開的一剎,他疼得冒了一身冷汗,随着那人并不算溫柔的清洗和上藥,越發疼得腦袋暈眩,不多時便成功再次昏了過去。

就這樣昏昏醒醒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潛意識裏已經對這人很是熟悉,也慢慢能動一動嘴唇,不必再被以唇舌喂藥,擦洗身子的難堪也逐漸成了麻木。

反正都是男人,他還享受着別人伺候,怎的不行,奚商如是想着。

但這人似乎過得不甚富裕,因為自己每日裏也只有清粥能吃,還只得一頓。

他很想說一句,這樣的吃食只能保證吊個命,對自己這樣的傷者完全不頂用的。

可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眼不能睜,一直處于這種奇怪的神識清晰狀态,只能逐漸感知到周圍的一切。

這房裏一直有股淡淡的香氣,他分辨了許久,像是新鮮的杏花香參雜着寺廟裏最常用的線香味。

除了窗外滴滴嗒嗒的雨聲,奚商會在每日換藥前能聽到一記悠揚鐘聲,晚上喝藥後能聽到木魚緩慢均勻的敲擊聲,卻沒聽見那人的只言片語。

只記得昏倒前有人同他說了話,但他只記得聲音溫柔,卻不知是男是女。

如今想來,該是被寺廟中的和尚給救了。

重真山上還有寺廟嗎?

奚商倒是從沒研究過。

他一個只讀過幾本書的魔頭只懂得殺人和奪寶,以及偶爾觀賞花叢中的景色,卻不知天下大勢,更不懂皇家朝堂。

這些對他來說仿若天邊雲霞,遙不可及。

逃到重真山之前,他甚至連這是哪裏都不清楚。

均勻的腳步聲響起,他思緒被打亂,又是和尚來給自己喂藥了。

他下意識動了動,睜了睜眼,卻發現自己眼睛能動了。

心中一喜,他想看看那和尚的模樣,卻覺得眼前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努力轉了轉眼珠,多眨巴了幾下眼,依舊什麽都看不見,只覺得和尚輕柔地坐在了自己榻邊。

“我……”張口的聲音嘶啞難聽,奚商被自己吓了一跳,伸舌緩緩舔了舔幹幹的唇,吞下一小口津液,再次嘗試開口,“我……是不是瞎了。”

那和尚似乎不為所動,也不驚訝于他的清醒,只在碗裏舀了一勺藥。

瓷勺碰撞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叮咚”好聽,接着一勺溫度合适的苦藥遞送到他唇邊。

奚商沒有得到回答有些不快,可他如今能夠依舊活着,全靠這和尚,便按下心口的氣,張口将藥吞了下去。

很快,一勺接一勺,一碗藥見了底,奚商的精神也越發好了。

他手指身體也都逐漸恢複了知覺,只是渾身乏力得很,各處傷口依舊在隐隐作痛。

聽得布料摩擦的聲音,他知道那和尚要走,接下來就是去敲那無趣的木魚。

于是趕緊又張口,這回态度好了些:“大……大師,多謝你救了我。”

那和尚腳步微微一頓,似乎等他說完話。

他喉嚨幹澀得好了許多,說話也流暢了些:“大師,我眼睛是不是瞎了,我此刻什麽也看不見。”

那和尚突然發出一聲輕笑。

這讓奚商一愣。

那笑聲……

“已是夜半,我未掌燈你自然什麽也看不見。”那人聲音柔和中帶着點嘲笑,“傻子,你不瞎,是我瞎。”

奚商蠕動了下嘴唇說不出話來。

因為忽略掉這人态度,她的聲音,軟語溫言繞指柔,勾腸百轉輕似煙。

分明是個女子。

一個輕笑聲都會蕩他心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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