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客棧私會一事,在報社發酵不到一日,甚至未過夜,傍晚時分,傅家三爺私會蒲家二小姐的事便傳開了。
傅府上下,腳步匆匆,皆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傅老夫人在幾進幾出的四合院——正房內,焦急地走來走去,傅老爺看得頭暈,忙叫她停了。
“老爺,你說子珍那孩子有什麽不好?雲亭怎就瞧不上呢?醜是醜了點,可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直以男人為天、女人為地。對男人馴服,對公婆又孝順。就算再刁鑽的婆母,也挑不出任何錯處來。雲亭那孩子是不知道,現在被庚款留學鬧的,到處都在掀起這個運動、那個運動,女學生将頭發剪成禿瓢兒,那兒還能有好了?”傅老夫人說着話,旁邊站着買回來的小丫鬟,始終在傅老爺身旁伺候着。
眼見老爺打了個哈欠,犯了煙瘾,立即将提早灌滿的煙袋鍋送到嘴邊。
又用素手點了,這套活計非常熟練,若行雲流水。
待傅老爺抽得過了瘾,餍足地眯了眯眼睛,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喟嘆,順着發妻的話:
“是這麽個理兒。”
當即下令:“來人,将那逆子給我綁回來,去客棧偷人,把我傅家老祖宗的臉面都丢盡了!”
平常唱戲歸唱戲,可決不允許角兒真爬牆頭,學那戲裏的書生,跟小姐牆頭馬上。
傅老夫人臉上也有些挂不住,祖上從大清入關時,就一直做着綢緞、當鋪、錢莊、馬幫生意……祖上一直沒有爺們養外室的。
怎的清廷強弩之末,百姓民智開化,反倒是這正房所出、教養良好的嫡子,這般纨绔混賬。
不待敦促一句家丁快去,從老三院子裏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小丫鬟,跪在地上,仍在不停抹眼淚:
“老爺、老夫人,不好了!三爺屋裏的大娘子——潘氏,聽聞三爺要為了外面的女學生,休妻、娶續弦。傷心過頭,尋了短見,上吊自殺了!”
蒲希冉尚且不知傅宅發生的事,一夜未眠,回去睡得昏天黑地,直至晌午,漱洗過後出了門,準備給侄兒買些玩具、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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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巴巴地從滬上回來,總不好就會個男人,空着手見嫂子和侄兒。若非情況緊急,對傅哥哥關心則亂,她也不會忽略見嫂嫂這等人情往來之事。
正準備攔下一輛黃包車,去往商鋪。就見一輛汽車穩穩地停在自己跟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蒲希冉看清楚車上下來的人,是張熟悉的面孔——傅家管家,一直幫傅老爺打點內宅大小事宜。
早前跟着三哥去戲園子聽戲時,無意間看見過幾回。
這會兒也是按捺住不安,勉強露出一絲得體笑意:
“先生有事麽?”
“二小姐。”管家身着長衫,戴呢絨禮帽。見到她後,第一時間将帽子脫掉,用三根手指捏住,放置胸前,朝她微微鞠了一躬。
傅家老夫人祖上商賈的禮儀教養,頃刻間彰顯。管家作為跟着老夫人陪嫁來的,自然事事向着主母。
蒲希冉明明預感到來者不善,卻見他言談舉止依舊是妥帖有度:
“您該知曉,我們三奶奶、為着您上吊自殺的事罷?三爺無禮,您也跟着不守規矩,我們老夫人險些被氣病了。老爺特命人請二小姐過府上閑話兩句,還請二小姐給這個顏面。”
蒲希冉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只抿了抿唇。
從前慣于躲在三哥後面,這時趁傅雲亭不在,估摸是給遜清遺老遺少唱堂會,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堅強起來。
傅家管事的見她還在猶豫,在內宅中一向如魚得水,這會兒對待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不在話下。
當下神色自然恭敬,語氣卻是冷冽了兩分:
“二小姐,你別為難小的們。若您不去,回頭我再到天津衛、蒲府上去請,驚擾了蒲家老太太,可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不懂規矩了。我不怕旅途遙遠,給主子辦差,哪兒能怕跑腿兒。可丢了二小姐您的名聲,就得不償失了。”
蒲希冉低頭絞着手上帕子,眼睛始終盯着自己鞋尖,一顆心掙紮得厲害。
終是胳膊拗不過大腿,點了頭:
“好,我跟你走。”
不光是受了傅家管事的威脅,不願此事鬧到祖母、爹爹、姨娘那兒去,讓父親丢臉,姨娘看了笑話。
還為着自己讓另一個女人走上絕路,心裏始終過意不去。
三哥雖一直說,與那自幼定下娃娃親的女人,講不通道理。攔着她,舍不得她為了自己跟別的女人相争。
他以前總說:‘一個男人若真愛你,絕舍不得你為了他,去跟別的女人鬥法。’
又說:‘三哥不要你去厮殺,我自己身邊的事,自己就會處理幹淨。’
所以她一直沒露頭。從前聽了感動,可這回不一樣,三哥的發妻走上了絕路。她若繼續裝聾作啞,便是良心上,也要受到譴責。
上了傅家的汽車,漫不經心問道:
“那子珍姐姐,這會兒怎麽樣了?”
管家坐在副駕駛座上,聽着身後二小姐雀兒般嬌軟勾人的嗓音。
一瞬間繃直了脊背,難怪三爺放着好好的妻子不要,有家也不回。
繼而恢複如常,轉動着眼珠子,模棱兩可地應了聲:
“怕是不大好了。”
汽車駛進傅家,蒲希冉坐在車裏,便聽見不遠處的屋頂,斷斷續續傳來有女子唱昆曲的聲音。
那女人聲音婉轉,千回百轉,不輸戲園子裏那些名旦。
待汽車停穩,管家先下車,十分知禮地主動替她拉開車門。
見她聽得專注,才輕笑一聲,随口應道:
“這是咱們老爺屋裏的二姨奶奶,平常就愛唱個曲兒,今兒二小姐來着了,能聽我們姨奶奶開嗓。”
蒲希冉颔首,“是了。”
随後一低頭,從車上下來。
管家方收回抵在車門上的手,對她倒不是多看重、尊敬,不過出于高門大戶的禮儀,小心二小姐碰到頭。
蒲希冉跟随傅家人往裏走,入眼皆是方方正正的排排門房,錯落有致,庭院長得都差不多,沒有太多分別。
穿過主巷,繞到後院,越過中央一棵老槐樹下,便由丫鬟、婆子引到裏間。
這是她第一回到三哥的族宅,與他自己在外頭置辦的花園洋房大不相同,處處透着腐朽氣息,不乏莊嚴肅穆之感。
沉重的低咳聲從裏頭傳來,便見身旁管家彎下腰去,抄手小聲禀告道:
“老夫人,傅太太,人給您們帶到了。”
蒲希冉屏息凝神,本能帶着對長輩敬畏,卻又忍不住胡思亂想。
三哥……從前就是在這間院子裏長大的麽?她當真想去看看,重走他兒時招貓遛狗、放風筝、爬牆上樹的痕跡。
蒲希冉正走神着,但聽裏面是老妪慵懶中、透着幾分凜冽的聲音:
“退下吧,叫人進來。”
“是。”管事的保持着彎腰的姿勢,背對着門,向後退了兩步。
在即将撞到門框上時,給左右兩邊丫鬟使了個眼色,方回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便見前面一個小丫鬟向裏行,卷起珠簾,等候二小姐進去。
蒲希冉抿了抿唇,挪動腳步,跟着進了卧房。
不知屋內熏得什麽香,嗆得她鼻子發癢。與傅雲亭常年帶着的洋人香水味道不一樣,她還是更喜歡他身上的沉水香氣。
蒲希冉神情淡然,到了老夫人跟前,餘光瞥見左右兩邊侍奉着的人,比蒲家下人還多,潑天富貴、可見一斑。
與外界傳聞無二,傅家老槐樹底下,埋的都是金條。
“模樣生得不錯,瞧這小鼻子小嘴的,也難怪咱們老三會喜歡。”說話的,是傅雲亭的母親——傅家老夫人,白氏。
白氏盡可能地将語氣放柔和,卻依舊難掩當家主母的氣勢:
“既然來了,蒲家二小姐,就是我們傅家的客人。來人,看座兒。”
左右過來兩個有頭有臉的丫鬟,引着她,便叫她往太師椅上坐去。
蒲希冉客随主便,也不多做推脫,微微颔首,道了聲:
“謝老夫人。”
入座後,微微擡起頭,才看清楚老夫人背後,床上躺着的女人。
那女人面無血色、形容枯槁,頭發若草芥般昏黃而雜亂,睜着一雙了無生氣的眼睛,時不時用舌尖舔一下蒼白、泛起死皮的嘴唇。
蒲希冉只看了一眼,便立即移開了視線。
可還是看到了她脖頸上,有繩索勒過的痕跡,剎那間心跳如鼓。
這就是傅宅養的那個童養媳,自幼便與三哥定下娃娃親的潘氏麽。
“傅家與蒲家,雖不是世交,平常也多有走動。”白氏大概是看出了少女眼底掠過一絲慌亂,也不多加為難,只開口淡淡道:
“傅家是三代梨園世家,我們老太爺年輕時,去戲班觀摩,還指點過你兄長。你跟我們老三交好,我原也不阻攔。”
白氏陡然話鋒一轉,語氣也嚴厲了兩分:“只你小小年紀不學好,專學那下作的娼婦,勾着男人往外跑,幹出這等敗壞門庭的醜事,着實是我沒有想到的。”
蒲希冉再也坐不住,騰地起身,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紅得幾欲滴血。
她知道自己有着淚腺發達的毛病,一跟人争論,還沒怎麽樣呢,眼淚就先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便死死地咬住嘴唇,免得先輸了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