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沈林軒覺得頭好疼啊。
他難得萬年鐵樹開花,嘗嘗戲中翡翠合歡籠的美妙滋味,而不是年紀輕輕,就被謀生壓垮了。
偏這跟包沒眼力見兒。
跟包是一貫知曉他沒有事業心的,反正搖錢樹賺得也夠戲班子的人,吃香的喝辣的。
見他有畏難情緒,忙說:“不急。您慢慢想,那邊不敢催。等您決定好了,有結果了,我再去通知他們一聲就行。”
到了浦宅,戲迷尾随了一路,沈林軒知道躲不過,回頭朝他們招了招手,戲迷方在驚喜中,不情不願離去。
若對他們予求予取,慣了就不珍惜了。
偏是這吝啬鬼,偶爾從指縫裏,流出一點糖,就能讓戲迷餍足好久。
進了浦宅,蒲修臻早早在茶室擺好了果子,将他從門口迎了進來。
笑意盈盈地說:“不是我不等你,私心想着,你才一亮相,他們正新鮮着呢,哪兒肯放你走。我就先回了。”
沈林軒傲嬌地冷笑:“又不是我在上海灘陪你去露天戲臺,一站站一天的時候,把我腿都凍麻了。”
與他打趣着,目光卻一直未停止逡巡。只到處都沒有蒲希冉的身影,不知她有沒有回來,又跑哪兒去了。
止不住的擔心,是不是長嫂又給她氣受,讓她像只受傷的小貓,躲起來了。
他承認自己鑽研戲本子,遇事習慣展開聯想。兼之一路走來坎坷,總習慣把事情往不好的方面猜測。
蒲修臻不知他這麽多小心思,只笑笑攬過他的肩,拉着他入座,喝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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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你過來有幾日了,肯定要去拜碼頭。我就不強留你了,往後要是有什麽事,就找我。雖我也是才來四九城不久,好歹比你早一點。”
沈林軒還沒開口,就被人下了逐客令。
饒是臉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下意識問:“蒲兄再不回天津衛了麽?”
“不回。回去也沒什麽意思,父親視我如蛇蠍,我視姨娘如瘟疫。分開了,省得相看兩厭,互相傷害。”蒲修臻說。
又問起:“你以後還是要回上海灘的吧?”
“我更是四海為家。大抵會在北平留數月,或一兩年。”沈林軒說。
他等了半晌,都沒等到抓心撓肝、想見的人,反倒看見來送點心的蒲夫人。
愈發擔心,也顧不上啥了,直接開口問,不然鼻子底下那張嘴就白長了。
“怎麽不見舍妹?”
“噢,她身體不舒服,就先回來了。”蒲修臻輕描淡寫地說,順勢拉來椅子,讓妻子坐在自己身邊。
“不舒服?她怎麽了?風寒還沒好嗎?”沈林軒連珠炮似的問完,才發現自己失禮了。
“不是。女孩子家家的,總歸是嬌弱些。”蒲修臻聽出了他語氣裏的急迫,從前的沈老板不是這樣的。
他心下有了七八分主意,卻依舊保持不動聲色。
哪怕小妹先前暗示過,他也不能太上趕着了,姑娘家金貴,要矜持。
“是宅子裏又有人給她臉色瞧了?”沈林軒反客為主的太明顯,可他只要一想到,小姑娘有家回不得,這會兒保不齊坐在哪個廢棄的公園長凳上抹眼淚,心髒便一揪一揪的疼。
“瞧您這話說的,好像我們是豺狼,你是替她撐腰的。”顧愉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對號入座了一下,就有幾分不高興了。
沈林軒不想再曲線救國,打了一次直球,就有第二次。
開口詢問:“敢問蒲兄,舍妹可有許給人家?”
“現在七老八十的都争當開明家長,我當然支持小妹自由婚配。”蒲修臻說。
“敢問蒲兄,若我來提親,你對我可放心?”沈林軒問。
“最好不要。”這層窗戶紙捅破了,蒲修臻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一顆心重新懸起。
他同他講明利害關系:“不是為我小妹着想,是為你。若她答應,還好。若她不點頭,只怕對你影響不好。”
沈林軒哪在乎這個?
事成,八成會有女戲迷一時間接受不了,做出極端的事。
他瘋起來,比戲迷還極端。
不成,無非是跌下神壇,揭下那層神秘面紗。讓戲迷知道,原來沈老板也食人間煙火,還被人拒絕了,面子上過不去。
這樣更接地氣了,沈林軒倒覺是一件好事。
“不若得空我再問問她,若她答應了,我告訴你一聲,咱們兩家再張羅。事不成,賢弟前程似錦,犯不着在一株海棠下執着。事成,你也不必去天津衛,向我父親提親。我與他們早老死不相往來了。”蒲修臻指尖輕敲桌面,句句肺腑,都是為着兩個人着想。
只沈林軒等不及了,想開口說:‘不用您傳話了,我自己去跟她說。’
可畢竟這年月,思想還沒開放到,不經過家眷,私自定終身。
他是孤兒,不懂這些,但他懂得不能欺負喜歡的人。
還是将這股子沖動咽了回去。
其實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二小姐會答應,全憑荷爾蒙作祟。
她雖頻繁撩撥他,可誰又知道,那是她的偏愛,還是她生性花心。
是她的暗示,還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沈林軒發覺,以前學戲時,一天被師傅抽八遍,凳子腿都打折了一根,也沒此刻胡思亂想煎熬。
顧愉緩緩開口,同夫君商議:“沈先生家太遠了,你們又不是打小相識,不知根知底。只怕小妹遠嫁過去受苦,受了委屈,都沒個商量的人。”
沈林軒對無關緊要的人,一向沒有明顯的好惡。
可對面前這個女人,卻克制不住厭惡。
小肚雞腸,眼裏不容人也就算了,還這麽愛記仇。
自己替二小姐說兩句話,對她微微側目,她就記仇至此。
又不善待冉冉,又不放她嫁人,是怕這人肉沙包和出氣筒跑了麽。
“我有個選房堂姐就是這樣,遠嫁後,還以為丈夫會因她犧牲而珍惜、彌補。結果因着娘家離得遠,沒人替她撐腰。堂姐夫一開始出去沾花惹草,後面更是拳腳相加。想要休書不得,好容易才登報離婚。”顧愉繼續說道。
沈林軒聽她在這誇誇其談,有病亂投醫,很想說,大不了自己可以做上門女婿,只要蒲家招婿。
只想到蒲家這個狀況,父親在世,卻不認兒女,他再進來,算怎麽回事。
蒲修臻對妻子的好言相勸,倒是沒太多反應。
既沒認可,也沒否定,只是靜靜聽着,時不時皺眉深思。
沈林軒不便久留,早早地收拾自己東西,準備告辭了。
明明沒住幾日,跟蒲兄的友誼也沒到那種程度,離開前,卻是戀戀不舍。
理智告訴他,不能叨擾女眷。
感性還是占了上風,讓他不由控制地,輕車熟路地往蒲希冉的院子裏走了一趟。
沒瞧見她人,也不急。
從前一向恃才自傲,頭一遭臉皮變厚了,只要不被攆出去,非得見她一面不可。
終于等到從屋裏出來的小丫鬟,瞧見沈先生直勾勾地站在那兒,倒是被吓了一跳。
“我還以為大白天見鬼了,沈先生您怎麽站得這麽直,一動不動。”
沈林軒吓人一跳,卻沒有一絲自覺。
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好像在戲班被老師傅罰站的學徒,不,是蒲小姐的信徒。
“您是要找我家小姐?怎不叫人通傳一聲,就在這巴巴等着。”小丫鬟在心底腹诽,這沈老板看着挺機靈的,也不像那等憨憨傻傻的癡漢。
“我怕打擾她睡覺。蒲兄說,她身上不大爽利,現在好些了麽?”沈林軒問。
小丫鬟想拿他打趣一句‘還不是您給治壞了’,顧念着身份,還是将話咽了回去。
只說:“您等下,我進去通傳一聲,您直接問她吧。”
蒲希冉出來的不算快,倒是也沒故意叫他等。
頭發燙成彎彎,蓬松地繞在耳側,別有一番味道。身上依舊是那套洋裙,看見他時,先主動笑了笑。
“有時沒跟你打招呼,是怕打擾到你。你的戲好,怕是戲迷聽不夠。總得先将他們喂飽了。”
想起從前去聽傅雲亭唱戲時,常常貼一場戲兩個時辰,散場後,應付勳貴二世祖就得四個時辰。哪怕不喝酒,在酒樓一坐就坐到半夜。
更有甚至,有段時日流行一件事,能讓傅老板出面,在哪個商賈的酒桌上坐坐,陪着說兩句話,喝盞茶,都是天大的牌面,能讓那商賈身資坐地起價。
若是請不到傅老板,會讓人質疑他的人脈,也沒人敢跟他做生意。
她對沈林軒不熟悉,不知他慣于任性妄為。
“不想喂飽他們,倒是想被你喂飽,你手藝很好。其實我也會煮飯,以後讓你也嘗嘗我的手藝。”他走近了些,看她眼睛倒是不紅了,眼角卻依舊帶着淚痕。
開口詢問道:“身體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哪兒那麽嬌弱?北方姑娘扛摔打,又不是揚州瘦馬。都是能陪着将軍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而不是等着将軍篡位,當嬌妃的。”蒲希冉戲谑了句,努力搪塞過去。
問起了別的:“你好像不大灌唱片,從前不知沈老板沒板兒。”
沈林軒尴尬又苦澀地笑笑:“哪有角兒不灌唱片的,其實我心板兒很好。”
一聽就知,這姑娘之前從未為自己、有過片刻駐足。
有個在梨園行的哥哥,明明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将挑班老板、名角兒的唱片收藏個幹淨。
可見,他不是她眼底的那汪月亮,甚至連星星都不是。
“冉冉,以後我唱戲,你不能再去聽了。會影響我。”
“我好像沒搗亂。既沒亂喊好,也沒扔金戒指打斷。”蒲希冉有幾分不解。
“是。但你在我身邊,我就沒心思唱戲了,我會分心。”他說。
明明希望她臉上有遺憾之色,錯過了他的戲臺,還想着安慰說,以後單獨唱給她聽。
就見她懂事地點點頭,沈林軒又是一陣悵然若失。
“冉冉,我不是将軍,你願意陪我一起打天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