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次相遇
再次相遇
周晉的人生一共有兩個大的轉折點。
第一個轉折點就是喪父後被族人吃絕戶,母親徐夫人被逼到想不開,足以可見當年的艱難,幸而得到了縣令老爺的幫助,族人被震懾,給了這一家三人喘息的機會,而他抓住了機會讀書,這才迎來了第二個轉折點。
第二個轉折點就是他中了秀才,展現了讀書的才幹,族裏原本時不時來占他們家的便宜,徹底改了态度,開始對周家三人示好。
雖說日子松快了,周晉卻還記得被吃絕戶時候那段日子。
他一直保留着給書肆抄書的習慣,一來抄書可以更好的溫習功課,二來自然是可以賺錢,三來也是告訴他自己,過往之事不可忘。
周晉不光自己抄書賺錢,妹妹周蓉也抄書賺錢。
周晉小時候在私塾裏學過的書和字,都會回家教給周蓉,通過這種方式溫故而知新,周蓉也願意學,天資也算是不錯,故而也學過四書五經,只是因為紙墨并不便宜,疏于練習字遠不如哥哥好。
這兩人從書肆裏拿着抄書換得五錢銀子出來,正說着下次的書都是由周蓉來抄,周晉秋闱在即,不方便抄書了,就聽到了尖叫聲。
他們看到了正緩慢行駛的秦家馬車,漫天的紙紮飛舞,而其中一只紙紮人撲向了馬車車窗處,紙紮應該是挂住了坐在車窗前的那人,那人伸出手握住了紙紮的竹篾。
馬車裏的秦允:“阿芷,你還拿着紙紮做什麽?趕緊丢掉。”
在紙紮到處飛的時候,秦允可以說是眼前一黑,噩夢居然到了現實,讓他更為崩潰的是,靠着窗口的妹妹居然拿住了那個紙人。
秦芷君所拿的紙紮與其他紙紮不同,那紙紮是最為華美的紙人。
紙人面頰上沒有塗紅色的顏料,紙紮女子的面頰只是比真人更白一些,細眉下是冷清的眼,在日光之下仿佛泛着光一樣。
這讓秦允吓得要命,就連秦如蘭也皺了眉頭。
秦芷君說道:“餘叔,你馬車速度再慢一點,出了巷子口停下來。二哥,紙紮的竹篾勾住了我的帽子,我得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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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應了下來,拉住了缰繩,讓馬匹的速度下降。
說完這句話以後,秦芷君非但沒有松開紙人,反而是把身子更往外側了側,同時伸手取下了帽子,因為這紙人的竹篾勾住了她的帽子上的裝飾。
秦芷君出門帶着一頂昭君帽,毛茸茸的兔毛壓出了流雲紋,而紋路上縫着細長橢圓的珍珠,秦家二老爺的珠寶閣裏用的珍珠都是圓潤的,這種不大好的瑕疵品被秦芷君利用起來,按照大小縫在帽子上,造型獨特。紙紮的竹篾就勾在了珍珠上。
秦芷君取下了帽子後,露出了她烏壓壓的發髻。
她的長發在帽子裏是梳了圓髻,因為頭發壓在帽子裏,一些碎發滑落,落在她的雪腮邊,她用左手捋了捋那些散亂的碎發。
旋即,秦芷君左右手一起分開帽子和紙紮。
而她這般動作,全然落在巷子口的那對兄妹眼中。
周蓉的眼睛瞪圓了,她平時自诩生得還算是不錯,覺得就是命不好在小門小戶,倘若是大戶人家,定然是傾國傾城的佳人。
此時見着這樣子平平的馬車,這女子顯然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小姐,卻是傾國姿色。
而在周晉眼中,周遭一切都放慢了,足以讓他看清楚所有關于她的細節。
周晉可以看到她纖細的手指在分開帽子和紙紮,碎發時不時拂過她的面頰。
她的長眉下是剪水秋眸,嘴唇微微張開,讓他想到了曾經在私塾裏念書,師娘養育的含露薔薇花,水珠留在絲綢一般的花瓣上,晶瑩剔透。
她距離他越來越近,周晉可以聽到自己胸腔有力的心跳聲。
他心跳快到讓他覺得千軍萬馬從他身上踏過,把他整個人都沖撞開來。
秦芷君壓根沒有注意到周家兄妹兩人,秦芷君把紙紮和帽子分開,因為紙紮着實精致,她沒松手任由紙紮跌落,又兼因秦允害怕紙紮,就這樣一只手垂在車窗外,拿着紙紮。
“阿芷,你拿着紙紮做什麽?已經去掉了還不丢了?”秦允緊緊靠着馬車車壁,“剛剛我看到眼睛還在發光,真的吓死個人。如蘭,你說是不是?”
秦如蘭不像是二堂哥那麽害怕,思索之後說道:“我剛剛也見到了發光,好像是人的眼光流轉,難道是鑲嵌了寶石?”
“紙紮的眼睛是用了點了黑墨的琉璃,所以才會覺得在泛光。這個紙紮如此精致,只怕制作起來也費事,我要是直接丢下去,說不得就壞掉了。”秦芷君說道:“二哥別怕,我不把紙紮拿進來,等會車輛挺穩了,我就直接把紙紮給店鋪的東家。”
“誰說我怕了!”秦允嘴硬,強調說道,“我就是覺得晦氣。不過,你說得對,其他紙紮都很随意,這個這麽精致,少不得要費不少心思,能留存好一些,就不要去動。”
秦家兩個老爺都是做生意的,秦允自己也去酒樓裏幫過忙,知道做生意的不易,雖然還是害怕紙紮,覺得邪門又晦氣,但是到底沒提出讓妹妹丢了紙紮。
秦如蘭托腮笑盈盈地妹妹,馬車輕快駛過周家兄妹,這周晉的模樣吸引了秦如蘭的注意力。
這人的容貌有些眼熟,是在哪兒見過不成?
轉眼出了巷子,馬車停穩,秦如蘭也不去管那點眼熟了,她撩起了簾子,“阿芷,我先下車,去把紙紮還給店家。”
“哪兒用你。”秦允說道,“這東西晦氣得很,還是我來。”
秦允拉住了秦如蘭的衣袖,而秦如蘭白了一眼,“二哥,你本來就怕這些,別嘴硬了。”
“胡說。”秦允呵斥,“我來!”
這兩人你争我搶,秦芷君正笑盈盈地看着,誰知道垂在車窗外的手腕上一癢,她低頭去看。結果十分錯愕,原因是周晉手中拿着一根毛筆,毛筆的筆頭正絨絨地掃過她的手腕內側。
秦芷君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周晉,他穿着的是石青色帶竹葉暗紋的圓領袍,身上綴着一塊兒細膩如同羊脂一般的白玉,上面雕刻的是山川浮雲,浮雲宛若是在飄動一般,足以見這塊兒玉的質感通透還有雕工高明,想來即将殿試的周晉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而如今的周晉穿着的是制式青色學子服,身上別無長物,露出來的腳下黑靴磨出來了毛邊,和最後一面的周舉人截然不同,就算是眼睛裏也帶着點清澈,讓秦芷君想到了成親時候的周晉。
周晉見着秦芷君錯愕的表情,解釋說道:“這毛筆是我剛剛出書肆裏買的,并不曾用過,小姐不必擔心髒了腕子。”
周晉收回了筆,用手指了指秦芷君手中的紙紮,“紙紮應當是這家店鋪的,小姐可以松手,我來替小姐把紙紮給還回去。”
周蓉連忙說道:“哥,你馬上就要參加秋闱,不适合碰這個,免得十拿九穩可以過的考試沾了黴頭,我來比較合适。”
周晉對着秦芷君拱手,“我妹妹說話當不得數,小姐海涵聽聽就是了,沒什麽考試是十拿九穩的。”
兄妹兩人的一唱一和,很明顯的表現出來他們對她的熱絡,周晉對她有意。
只是秦芷君的心髒卻重重一沉,不是說周晉生病了嗎?現在卻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所以周晉是假稱病了,實則是不想和她相見。
秦芷君不由得想得更多,周晉真的想要娶她嗎?是因為徐夫人的熱絡,她母親的救命之恩才不得不娶她?
“就連朝廷的官員都說你文章寫得好,不是嗎?”周蓉說完了以後,對着秦芷君一笑,“小姐真的是生得好看得緊,我剛剛看到漫天的紙紮,本來應該是詭谲的畫面,見着了小姐,只覺得那紙紮都化作了漫天的花。我先去把紙紮還回去。”
秦芷君松了手,讓周蓉接過了紙紮,秦芷君說道:“你等我一下,我下馬車也去紙紮鋪子一趟,剛剛是繩索松了,紙紮滿天飛,免得你過去了,東家以為你壞了紙紮,讓你賠錢。”
周蓉本來要轉身離開,此時聽到秦芷君的話停了下來,她笑了起來,露出了兩個深深的梨渦,“這位小姐,你說的是真真有道理,這紙紮自己飛起來的,小姐你還小心護着,倘若是壞了,也和你沒有任何幹系,肯定不能賠錢的。不知道小姐怎麽稱呼?”
“我姓秦,家中排行第二。”
“我們姓周。”周蓉說道。
秦允在看到周晉和周蓉的時候,嘴巴張大了,秦如蘭本來要出馬車,把身子往後一縮,連帶拉着二堂哥,“二哥,我剛剛就覺得這個男子很是眼熟,你是不是認出來了。”
秦允忍不住有些激動,他用手撩開簾子看了看周晉,随即放下後對着秦如蘭說道,“你當然會覺得眼熟啊,三伯父拿過他的畫像給我們看,他就是周家公子周晉啊!”
秦如蘭也學着剛剛秦允的動作,刷得一下掀起了簾子,正好看到了堂妹笑了起來,而穿着儒生衣衫的周晉紅了耳根。
秦允和秦如蘭兩人你撩簾子一下,我撩簾子一下,秦芷君當然也看到了。
她回過頭,看着兩人目光灼亮,宛若是裏面燒了炭火一般,嘴角動了動,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秦芷君放下了窗帷,對着兩人說道:“我下去看看紙紮鋪子要不要賠錢,好歹得去說上一聲,和咱們可不相幹。二哥和姐姐在這裏等着我。”
秦允快言快語地說道,“我和如蘭就在馬車裏等你。”
“別說。”秦芷君輕聲說着,她的意思很簡單,不讓二哥和姐姐透露他們是秦家人的身份。
秦允和秦如蘭一愣,不過秦如蘭很快點頭,“放心。”
之後秦芷君撩起簾子下了馬車。
原本秦芷君只是露出一張臉,周晉就覺得她好看,等到秦芷君整個人站在他面前,他便更是覺得眼前一亮,呼吸都不由得放得輕了,把自己憋得臉上發燙。
秦芷君先把帽子給重新帶上,因為沒有鏡子也沒帶丫鬟,随意捋了捋頭發說道,“周姑娘,我們兩人一起吧。”
“哥,你在這裏等着我。”周蓉快言快語地說道,“我和秦二小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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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蓉是個很讨長輩喜歡的長相,她嘴還很甜,平時只要她說話,總是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只是這一次周蓉失算了。
她覺得像是面對了面團,她說什麽,秦芷君都是淺笑說些推托之詞,她佯裝生氣,秦芷君也只是淺淺一笑,緩聲說一些廢話,等到進了紙紮鋪子,周蓉只是知道了這位秦二姑娘待字閨中,家中正在給她相看人家。
“秦二小姐……”周蓉正要說話的時候,忽然被人打斷,“我的個乖乖哦,一個外人,尤其是女兒家也好拿我家的紙紮?你還不松手?”
那掌櫃從周蓉的手中拿過紙紮,對着旁邊候着的一個青衣侍從說道:“這位爺……這紙紮按道理是不能外人碰的,尤其是女子碰的,我重新做上一個,可不可以?”
掌櫃的狠狠瞪了一眼周蓉,對着侍從态度谄媚。
侍從說道:“稍等,我去問問我家公子。”
秦芷君忍不住看向這位侍從,這位侍從便是上次子郗先生的那位侍從,子郗先生也在嗎?
汪文昌到了馬車邊,還沒有開口,便見着一只的手撩開了簾幕,那人聲音低沉:“可是紙紮出了什麽差錯?”
因為角度問題,秦芷君看不清這人的臉,只看得到他骨節分明的手,還有那手腕上綴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上次距離很遠,看不清他的佛珠,此時近距離看,秦芷君發覺這佛珠應當是主人的心愛之物常年把玩,最外層的包漿油光水量泛着溫潤光。
汪文昌說道:“掌櫃的說,這紙紮被女子碰了,需要重新做一個。”
顯然定做紙紮的是個大客戶,這掌櫃的也跟着侍從身後,連忙說道:“是啊,是啊,就是那邊的兩人,沒帶帽子的那個拿了紙紮。我的紙紮在外面挂得好好的,她這人手賤,非要碰,等會我非讓她賠償不可。”
一陣風過,把秦芷君昭君帽上的絨毛吹得往後拂,也把馬車簾幕撩得更開。
顧煊有些詫異再次見到了秦芷君,旋即想到了一件事。
顧煊随即對掌櫃說道:“紙紮要的時間緊,只要沒有損壞就行,我是不信什麽晦氣不晦氣的,也不用賠償了。”
“是是是,公子心善。”掌櫃說道。
秦芷君開口說道:“公子雖說不要賠償,我也要說清楚一件事,這紙紮最開始是我碰的,和我身邊這位姑娘無關,掌櫃的,你用釘子釘在巷子的牆面上,再系了麻繩把這些紙紮給捆在牆上,天長日久的吹把釘子吹掉了,紙紮漫天飛舞,這紙紮勾住了我的帽子,我見紙紮精致,也不嫌棄紙紮晦氣,特地不敢損壞送還與你。你自己去巷子口看一眼,是不是飛了許多的紙紮?”
秦芷君的話讓店家大驚,本想要去看自己的紙紮,只因為想到了這一個紙紮最貴,就釘在原處,動也不動。
馬車裏的顧煊輕笑了一聲,“如此說來,掌櫃的非但不需要賠償,還要大大地感謝這位秦二小姐。我也要感謝秦二小姐,這紙紮要得急,若是等掌櫃重新紮一個,指不定要耽誤多少功夫。”
秦芷君客氣說道:“子郗先生客氣了。”
顧煊微微颔首:“文昌,結賬,用木盒把紙紮收好,等會帶回府中。”
周蓉在看到了顧煊的時候,心髒已經快要跳出來了,竟然有這般清而貴的男子,而且身邊的秦芷君似乎還認得對方。
而最讓周蓉意外的是,馬車裏的男人開口:“秦二小姐,前面有個茶樓,我有件事想要告訴秦二小姐,不知是否方便。”
是玉佛寺的事情?
秦芷君毫不猶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