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争吵
争吵
“迎風松,歌晚霞,欲載同游……”
海面上船夫搖着船槳,波動漣漪層層漾開,腳邊多的半只魚探出簍裏,也是滿載而歸。
郁南難得偷閑,坐在島嶼背面礁石上遙遙招了招手:“阿公,今天豐盛啊!”
“是嚕。”阿公擡起臉,朝着聲音來源處看去,半大鬥笠也跟着往腦後移,露出慈祥的笑。
郁南忽然從岩縫底下看到只小蝦,心神一動,撸起衣袖卷起褲邊,脫掉繡花鞋放在上面,便摸着下了海。
果不其然,拿來石頭就看到不大的海蝦,心裏雀躍不止,捏着蝦身子要放卻忘了沒有桶。
郁南低頭看了看自己這副裝扮: “——春桃,幫我拿個簍來。”
一連喊了三聲,沒得到春桃的答複,卻等來了一道冰冷的嗓音。
“成何體統。”
郁南怔然擡頭,陵陽站在岩石上方,眉眼因背光而模糊,算起來,自那日不歡而散後,他們已經三月不曾見面了,給她教授讀書習字的老師換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據說出自翰林院,陵陽來看造船進度時她每次都恰巧在別處,不難看出是有意而為。
他在有意避開她。
也許是恍惚,她竟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景桓。”
陵陽眸色微變,渾身氣勢陡然加劇,近乎兇戾,小太監吓得縮頭如鹌鹑。
郁南回過神,看到小太監顫抖的肩膀,才發覺自己說了什麽驚天地的話,她居然公然喚了他的字。
郁南瞳孔一縮,咚然就想跪下認錯,襦裙徹底被寒冷的海水浸濕,寒意順着膝蓋浸入骨髓,冰的她打了個冷顫,也就是這一瞬間,她和陵陽,絕不可能。
可是還沒徹底跪下去,一雙有力的手焊然把她拽起,下一瞬,郁南被人攬腰抱起,風聲呼嘯。
郁南目光定定落在陵陽臉上,神思不屬的看着他,外界傳言,陵國太子,性情暴戾,極為陰晴不定,但她和他認識以來,幾次冒犯卻也是輕輕揭過。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郁南低垂了眼,乖順的待在他的懷裏,本以為上岸他就會把她放下來,誰知道他竟然一路将她抱回了船艙,索性夜深人稀,而陵陽輕功極快一路沒碰見什麽人,郁南提着的心還未落回喉嚨,就好巧不巧碰見了端着一盆水自她房中出來的夏竹。
“大人?”夏竹看見這一幕,極快的低下頭,不敢直視陵陽,目光落在生無可戀的郁南身上,遲疑的喚了聲,正要行禮。
“退下。”陵陽大步流星的邁進船艙,夏竹慌忙退下,悄然關上了門。
陵陽抱着郁南徑直穿過屏風把她放在床上,郁南還沒來得及回神,就見陵陽突的雙手撐在她兩側,目光緊緊攝取着她的眼眸,強迫她看向他。
“郁南,本宮真的不明白你。”
“做戲賣慘要跪下的是你,跪下的那一刻仿佛本宮有負于你,反倒本宮有錯決心冷心疏遠的也是你。”
“我沒有。”郁南一面為他如此敏銳的洞察力感到深不可測的發寒,一面卻又忍不住反駁,她沒有要做戲,她只是想活着。
臣下向君上行禮,是她不能違抗的古代階級森嚴的權威,她恐懼屈服,步步謹慎小心,卻也心存掙紮,這股掙紮甚至在某刻讓她當真想一了百了。
縱使她是皇權浩蕩下随波逐流的一葉扁舟,不能決定前進亦或後退,可是,她能做覺得的便是——傾覆。
“殿下,臣。”郁南習慣性就要告罪,畢竟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也不想魚死網破。
“這裏沒有君臣。”陵陽冷聲打斷。
“殿下是君,臣時時刻刻謹記在心不敢忘卻。”郁南赤足下床,在陵陽冰冷瘆骨的目光中一寸寸,一點點矮身下跪,額頭抵着木板。
陵陽怒極反笑,“郁南,本宮給你重新說的機會。”
“殿下人品卓然,身份尊崇,必有名門閨秀相配,臣,從未癡心妄想。”
“好一個癡心妄想,究竟是不敢,還是不願?”
郁南低眸不語。陵陽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極淡,他起身,拉開同郁南之間的距離,背影決然的往外走。
郁南心裏忽然升起一股恐慌,仿佛陵陽這次離開就再也看不到,可她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沒一會兒,門被再度推開,郁南眸光一亮,看見是夏竹時有慢慢暗淡下去。
“大人怎麽坐在地上?”夏竹走過去要扶,卻被郁南止住,她依舊坐在冰涼的地板,蜷縮成一團,低喃出聲。
“夏竹。”
“你覺得太子殿下如何?”
“奴婢不敢妄議太子殿下。”夏竹掂量着道:“不過民間傳言太子殿下英武不凡,才能卓絕,瑰玉其寶,選才不論出身,代為監國期間減免賦稅,開通整化商市,陵國上下清明和樂,可謂功績斐然,天生帝王之才。”
“說了這麽多。他真的有這麽好嗎?”郁南訝然的聽着平日裏話不多的夏竹此刻對陵陽誇誇其談,
“要知道,一個人盛譽過多,多半言不符實。”而又因為太子殿下的身份,人大多自然會不免誇贊多于貶谪,恐怕生生将他看做寺廟供奉的神仙,只能仰視。
“奴婢只是聽些傳言轉述給大人,太子殿下究竟如何,自不是我們這種身份低賤之人可以談論的。”妄議太子殿下,是大罪,若不是郁南平日裏對她們這些丫鬟很好,從不曾輕視,她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郁南想問一句,若能抛開身份之別,願不願意嫁給她口中無一不好的這個人。可終究閉口不言。
抛開身份之別,又如何能抛的開呢?
難不成讓他在江山美人之間二則其一嗎?
郁南自诩不是什麽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也說不出這樣将情愛視作天大不理智的話。陵陽是個德才兼備的儲君,雖然她嘴上反駁夏竹,但心裏卻是認同的。
他,是個好太子。
“大人,沐浴的水已經備好。”
“嗯,你先去休息吧。”郁南想一個人安靜的待會。
“是。”夏竹不放心的看了眼,躬身退下,關門時正好碰見春桃順手拉住,把她扯到一邊。
“夏竹,你做什麽?”春桃疑惑。
“大人心情不好。”夏竹只覺得此刻還恍惚着,結合郁南的話也猜出個七八分,殿下竟然要娶大人?
大人,還拒絕了?
夏竹咽了咽唾沫,心驚駭的快要跳出喉嚨,面上卻不敢露出,三言兩語制止了春桃想要進去的心思,強拽着她回去。
從那日起,陵陽一應詢問查檢皆如常态,再不刻意避開她,甚至待她,一如徐士忠,保持着他對臣子的距離,言簡意赅,冷漠如斯。
又以一月,船即将落成,郁南上折子請太子賜名,次日得到禦旨親定為“豐”。
民貴以豐收,國貴以長久。
此時已徹底進入冬季,按照往日規矩,由貴妃舉辦立冬宴,值此新船建成,便在新船舉辦也做開船宴,上三品官員親眷皆可參加。
郁南、徐士忠一行被特例參與,也備不時之需,李德等人得知消息氣的牙癢,那些沒能參與的人如何捶胸頓足後悔自然不必多說。
“徐大人。”
“郁大人。”
兩人相碰問好一番,默契的沒有進去,反而到一旁僻靜處各自享受安靜。
“郁大人可知太子殿下為何讓我擔任郁大人的副手?”
“自然是徐大人能力卓越,一心一用專注船艙,既不在乎名利,身外之事也不放在心上,不會因為我官職低微陽奉陰違也會在我不能及之時鎮住場面。”較之從前,郁南的話恭維之中也多了熟稔的調侃,卻也是認真答複的。
這個世界,哪裏不看身份權勢,若是單就郁南一人,造船之事斷不會如此順利,即便明面上應着她的交代,暗地裏懈怠不放在心上肯定是有的,更別說那些為了讨好她的對頭給她使絆子,這點自知之明,郁南還是有的。
有了徐士忠卻不同,不說他自己年輕有為,他家世代為官根深葉茂可不是玩笑。
“我先前也是如此以為。”
“殿下是在“罰”我。”雖然這罰對他重不到哪裏去,但是換另個人恐怕就覺得是大大的羞辱。
“罰?”
“先前我的設計圖有着嚴重的疏漏,殿下卻只罰了李德等,而對我這個主造輕拿輕放。我雖疑惑,卻不免心存僥幸,只覺得海盜作亂并未出事,也就不再想。”
“可殿下一向賞罰分明,又怎會如此?”
“直到,我看見殿下故意不看你。”
那是十日前了,當時正在進行造船的最後一道工序,塗漆上畫,陵陽前來查看,一衆官員随行,他們自然也在側,只有郁南落後衆人,行禮也行的突兀滑稽,手上臉上衣裙都帶了漆,黃黃綠綠。
一時衆人皆回頭望去,不禁笑了。他分明看見殿下腳步停了停,卻故意沒有看她一眼。他忽然明悟,殿下待郁南不同。
“殿下是在罰我,卻也是在為你鋪路。”
說為郁南鋪路也不盡然,殿下也許更多的是在為陵國百姓着想,畢竟若郁南當初設想真的能變成現實,于國于民有大益,別的,也是罰他做郁南下手以磨練下臣。
但,再旁的,這是一個儲君,再憂國憂民之後,不易察覺的、僅剩的私心。
都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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