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一章

七月裏的日頭曬得不行,将禦花園旁的青石小道上的小石子都曬得滾燙。

徽香殿裏,身着灰衣的女子用木簪挽成了簡單的發髻,圓圓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繡品,上面是一朵半開的海棠花,桌上放着一個不大不小的籃子,裏面整齊的堆放着一些完成了的繡品,清一色的都是半開海棠的花樣。

她在掙今年買冬衣的銀子。

兩年前,葉款冬還不至于如此落魄。

她的父親是丞相,哥哥是大将軍,姑姑是皇後,而她是整個盛京最為嬌貴的大小姐。

受盡寵愛的大小姐脾氣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沒過幾年,年僅十四歲的葉款冬就語出驚人,稱整個盛京的男子無一人能入她眼,唯有龍椅上的那個男子能夠勉強與她相配。

這話何其猖狂,可偏偏以葉家當時的權勢足以壓得那些所謂權貴一句話都不敢說,第二日,葉款冬被當時的皇上,已經五十四歲的皇上召進皇宮做了妃子。

當時的皇上蘇烨并不貪戀女色,因為年歲已高,膝下也有兒女承歡,已有十多年未再選秀,可當時只是因為葉款冬那句話,他便忍着極大的屈辱将才十四歲的女子納入後宮,給了僅此葉皇後的貴妃之位。

那時盛京上下都在傳言,葉家遲早是要謀取江山的,葉家是要出一個君王的,蘇烨每每聽到那些話都不自覺的握緊拳頭,躺在葉氏女子身邊,更是一夜接着一夜的做噩夢。

他謀劃了很長的時間,用慢性毒毒死了肚子裏還懷着他的孩子的葉皇後,在葉家人要求檢查屍身時,以叛亂罪将葉家滿門處斬,上至将軍丞相,下至侍女仆役,無一幸免。

唯獨留下了才十四歲的葉貴妃。

蘇烨留着她并不是心存仁慈,而是用來提醒自己,再也不要養出下一個葉家。

而葉款冬在皇宮裏的日子,自然是過得無比凄苦,樹倒猢狲散,那些曾經一味的巴結着她的人都肆無忌憚的踐踏她,次年,寵妃周姝坐上了皇後的位置,從那開始,她在皇宮中的日子更難過了。

她就像是一朵嬌花,本來被養在及其适宜的環境中養出了驕矜又目中無人的性子,突然有一日,被奪去了溫和的陽光,奪走了賴以生存的水分,被放在烈日下暴曬,人人都以為她這朵嬌花肯定要沒了活路,可是兩年過去了,葉款冬依舊堅韌的活着。

但三日前,蘇烨死了。

他死得并不突然,早在兩月前,他就在周皇後的床榻上吐血暈厥,之後就再也沒能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整個太醫院的人跪了一地,無一人能診斷蘇烨的病症。

得知蘇烨駕崩的消息,葉款冬沒有停下繼續繡帕子的手,可上面的那朵海棠卻偏離了原本的模樣,被繡得七零八落,最後她沒有再繼續繡下去了,将針線收拾好了之後小心的放進了另一個略小些的籃子裏。

帶來消息的是負責日日送飯食過來的蓮兒,她有些随意的将今日的飯食放置在了葉款冬面前的桌子上:“真搞不懂你,皇上可是你的滅族仇人,他駕崩了,你竟是一點也不歡喜。”

葉款冬瞥了一眼桌上的吃食,一碟子清水煮白菜,半碗青菜湯,還有一小碗米飯,比往日的吃食要差了了幾分,少了一道帶着肉沫的腌白菜。

見她瞧桌上飯食,蓮兒将裝飯食的盒子收起道:“這幾日大家都忙碌些,你的飯食也自然差了一些。”

“無妨,那道菜,我本也吃膩了。”葉款冬将裝着繡品的籃子小心放置于一旁,端起那碗米飯,神色自如的伴着白菜往下咽。

蓮兒提着剛剛收拾好的盒子,有些憐憫的望了她一眼,可卻什麽都沒有說就匆匆離去,她只是個小宮女而已,可沒有空可憐別人。

直到蓮兒的腳步聲遠去到消失,葉款冬才将手裏的飯碗放下,愣愣的發起呆來。

她的日子怕是真的要過到盡頭了。

人人都道蘇烨留她這個葉家獨苗是為了警醒他自己,可葉款冬知道,他留着自己一開始或許真的只是為了記住這教訓,但後面就不僅僅是這樣了。

蘇烨後悔了,只有她知道蘇烨有多後悔,她曾撞見蘇烨跪倒在姑姑故去的地方落淚,也曾見過他将姑姑最愛的那支鳳釵小心翼翼的護在懷中,那個男人當時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溫柔是不會騙人的。

十四歲的葉款冬會怨恨,會不解,但十六歲的她不會了,茍且偷生的這兩年竟是比過去的十四年要來的更加清醒。

她知道蘇烨很愛姑姑,也知道蘇烨心底是知道葉家毫無謀反的心思的,可是他坐在那個位置上,就是會害怕,控制不住的害怕,加上那些有心之人的推波助瀾,他終于是控制不住的動手了。

原本以為這樣就能心安了,再也不用日日夜夜的做噩夢了,但是後面才知道,等着他的是日複一日的悔恨……

但不管如何,他保護了葉款冬,沒了他,她大概也是沒有幾日活頭了。

想到這,葉款冬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頭一回覺得這飯食有些難以下咽。

殿門被粗暴推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擡頭一看,是芳姑姑來了。

“葉小姐,店家說最近市場不景氣,價格還要再降一降。”秀姑姑是禦膳房負責采購的,時常有去宮外的機會,葉款冬手中的繡品也是托她帶出宮去的。

她聞言覺得有些好笑:“秀姑姑最近是缺銀子了麽?”明明用繡品換來的銀子半數以上都被她吞了,如今還來說價格要再降一降?

要不是她如此,葉款冬如今也不必過得如此凄苦,偏偏她還是個極不要臉的,見着徽香殿裏頭有什麽好的都拿了去,葉款冬若是不願,惹來的少是一頓咒罵,要是正好碰上秀姑姑心情不好,動手也是有的。

初時葉款冬也反抗,後來秀姑姑帶着幾個小太監來,她便知曉自個如今只能任人擺布了。

這一擺布,就是擺布了兩年。

秀姑姑神色一僵,有些心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好心幫你将這些東西拿出外頭去換銀子,倒成了小人了?”

“日後就不必姑姑這樣好心了。”葉款冬不想與她多話,将放在一旁的籃子拿上了桌,又在裏頭翻出一把剪子胡亂把這幾日辛苦繡出來的海棠盡數剪了:“姑姑沒其他事兒就請離去吧。”

秀姑姑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她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到以後沒辦法從她這裏得到什麽好處了,也沒了耐心,翻臉道:“不要臉的東西!葉家的人都死光了,你還舔着臉活着呢!等過幾日新皇登基了,定是要将你拖下去亂棍打死的!呸!”

她聽了這樣難聽的話,只當作沒有聽到,自顧自的繼續端起碗來吃飯,秀姑姑哪裏容她這樣,又是叫罵了好一會兒才砰的一聲将門關上走了。

接下來的幾日,她不像往常一樣日日緊鑼密鼓的過日子,天天忙活着掙夠冬日裏買必需物品的銀子,因為她知道自己定是活不到冬日裏了,她在等一道旨意,一道将她賜死的旨意。

其實她的心裏是不甘心的,她經歷了那樣多事情,從什麽都不懂到什麽都懂了。

葉家被覆滅,她在徽香殿如同喪家之犬,一天天的苦熬着,好容易到了如今,憑什麽她還是只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終于有一日,幾個太監匆匆忙忙的往徽香殿趕來,領頭的太監手中還拿着一道明黃的卷軸,明顯是過來宣旨的。

負責打掃的宮女見這陣仗停下了手裏的活,朝着遠去的背影努了努嘴:“你瞅瞅,剛才過去的是不是新皇身邊的李公公,往徽香殿方向去了。”

“可不是,估摸着是去處理徽香殿那位吧。”一起幹活的小太監聞言瞥了一眼徽香殿那個方向,又接着道:“葉家人都死多久了,那位也夠不要臉的,硬是茍且了兩年,現下新皇登基,看還放不放過她!”

宮女捂着嘴笑道:“倒是這個理,莫說是哪家小姐,就算是我們這種宮女太監也不會如此茍且偷生吧。”

“瞅着不用半個時辰那位的屍身就該從裏頭送出來了,我們還是趕緊打掃,免得待會見着晦氣。”小太監說着又繼續埋頭清掃滿地的落葉,他可不想帶回見着死人從那地方擡出來。

宮女連連點頭,也趕緊繼續忙活。

徽香殿,葉款冬正在收拾這幾日的繡品,卻聽到外頭傳來的動靜,她擡起頭來透過半開的門往外頭瞧去,看到來人是幾個太監時心中頓時一顫,這一日總歸是來了,看來是新皇等不及了啊。

她想說服自己冷靜一點,這兩年光景本就是跟上天偷來的 ,說來也算是活夠了,可卻依舊心慌的不小心碰落了宮殿裏僅剩的一個擺件——一個素色的花瓶。

她下意識的要去收拾,還沒來得及彎腰,就聽見吱呀一聲,李公公推開半掩的門進來見她要去收拾地上的花瓶碎片急忙道:“你們幾個光是看着幹什麽,還不趕緊收拾,怎麽能讓葉小姐幹這種活!”

幾個小太監聞言不敢耽擱,急忙來到葉款冬面前開始收拾。

突然被如此客氣對待的葉款冬一時倒是有些手足無措了,皇宮呆着的個個都是爬高踩低的,宣個賜死的聖旨對個将死之人還如此客氣的人在皇宮裏頭是真的難得一見了。

李公公仿佛沒有看見葉款冬有些複雜的神色,正色道:“葉小姐,接旨吧。”

葉款冬哪敢怠慢,跪下後頭俯得極低:“民女接旨。”

李公公見狀微微點頭,展開手中的卷軸,見上面只有及其簡潔的一句話,字跡還極其潦草,能看得出來新皇寫下這道聖旨時心中是有多不爽,但還是照着上頭念了出來:“葉氏款冬,封貴妃。”

葉款冬呆了,這竟然不是賜死的旨意,而是……封她為貴妃?誰的貴妃?蘇烨已經故去,難道是新帝的貴妃?

這簡直荒唐透頂,她原本可是蘇烨的妃子!

“貴妃娘娘,趕緊接旨吧。”李公公見葉款冬還跪在地上沒有起身,提醒了一句。

她急忙起了身雙手接了聖旨:“公公,這貴妃說的是剛剛登基陛下的貴妃麽?”她實在是有些糊塗了。

李公公笑道:“娘娘說笑了,自然是現如今陛下的貴妃,娘娘好生準備着,今日晚些估摸着陛下是會過來的,另有些賞賜,晚些也會送來的。”

“謝公公提點。”葉款冬心如亂麻,她連新登基的陛下是哪位都還沒搞明白,卻成了新帝的貴妃,更重要的是她曾是先帝的葉貴妃,若是沒有被廢,也擔得起新帝一句母妃,如今卻……

李公公已将事情安排妥當,便将帶來的幾個剛剛收拾好了地面的花瓶碎片的小太監告退離開了。

葉款冬突然想到了什麽,有些慌亂的将手中卷軸打開,上頭明晃晃的幾個字,雖說字跡實在潦草,但還能一眼辨別上面說的什麽,看來沒錯,是真的封了貴妃。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皇子坐上了皇位,葉款冬太久不接觸外頭的事兒了,也不知如今到底是是個什麽局勢?

但上天終歸還是給她留了一條活路,她将這卷軸抱在懷中,心想着,姑姑那樣喜歡蘇烨,卻落得了那樣的結果,她這回,要為自己選個不同的活法。

正在想着,外頭卻熱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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