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國宴果真不是白吃的。
盯着眼前色澤不錯的菜瞅了一刻鐘,病弱皇帝陳珏的開場白還沒講完,且瞧那架勢大有繼續羅嗦下去的趨勢。明明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說兩三句話要休息一分鐘,說一個段落會喝杯茶潤潤嗓子,可就是興致不錯地滔滔不絕。
楚铮始終保持着謙和有度的微笑,略顯慵懶地坐在那裏,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全場。凡是他掠過的地方,都有一兩個女子羞答答地抛個媚眼。
我離着主座不算遠,剛巧能看清陳珏和他旁邊的楚铮的相貌表情,卻又不是太近,可以放心大膽肆無忌憚地打量氣場完全不同的兩個王者。
知道晚上要來皇宮蹭飯,中午我就特意省了一頓,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嚕咕嚕亂叫,且一聲高過一聲。若非如此,我定然不會在欣賞美男的過程當中還會将目光流連在他們面前的果子上。沈狐貍騙了我。他所說的三杯醉和紅果宴會上的确都有,可卻不是我們這些女眷能夠享受的。不知是體貼女人不勝酒力還是那些東西太過稀有,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幾乎沒有酒精度數的果酒。
正當我遠遠望着紅果和三杯醉垂涎三尺的時候,驀然感到一股灼熱的視線射在我的腦門上。待我疑惑地循着視線望過去的時候,目及所至的正巧是慵懶輕笑的楚太子殿下,而他則正與旁邊的陳珏低聲交談。
好在,陳珏聽完楚铮的言語立馬下令批準大家開吃,要不再過個一刻鐘,我不敢保證在如此寂靜的庭院裏會不會充斥着一種怪異的咕嚕聲。
早就抱着吃自助餐的心态來海吃一通的不才區區在下,在低頭握住筷子之後到吃飽之前再也沒有擡起腦袋來觀望他人的神态。有着無數參加自助餐會經驗的在下,學會了一種不會太虧本的吃法,那就是優雅而兇暴地風卷殘雲。只可惜,肚量本就不大的小菜鳥在下,只用了半刻鐘就将胃給填了個實實在在。在這一點上,我對上天沒有賜給我一個無底洞般的胃一直耿耿于懷。
在充實且悲憤的矛盾心情下,我将目光又轉移到了楚太子殿下面前的紅果上。那果子光澤明豔、紅若鮮血、滾圓呆腦,直直地誘惑着我。
我眼睜睜地瞧着一只素白潔淨的指尖觸碰到一顆紅果上,在上面盤旋滑過,仿若滑過女子的紅唇,暧昧萬千,然後才将它拾起放于唇邊,豔紅的薄唇輕啓,将棗子般大小的紅果含在嘴裏。
吞了口唾沫砸吧砸吧嘴,瞧着楚太子殿下唇含五分笑意,優雅而斯文地吃着紅果,我想捶地撓牆的心思都有了。
他是誠心的。他的目光略有似無地瞟到我的窘相,眼裏盛着赤果果的挑釁。
狠狠地将頭轉向旁邊,瞧見楚铮右側的沈狐貍正一臉溫和地瞅着我,害我埋怨的念頭打了折扣,怨氣不足生生癟了下去。
正當此時,面前突然多出一盤紅果,疑惑地擡頭,見席面上一半以上的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我這邊。
以為是沈狐貍好意将他面前的紅果給移到了我這邊,就朝他感激地笑了笑,然而笑意還沒完全漾開,就見他微微蹙着眉頭瞥向對面。他的對面坐着……攝政王陳韶。
驚訝尚未消化,不靠譜皇帝陳珏就笑盈盈地望了我一眼,對陳韶說道:“皇叔對沙球姑娘甚為照顧,私下裏也對朕說過對沙球姑娘印象不錯。而樂绫也很是歡喜沙球姑娘,看來沙球姑娘倒與皇叔、樂绫頗有緣分。俗話說,君子成人之美,不若在楚太子光臨鄙國之際,就将皇叔與沙球姑娘的婚事給辦了吧。”
腦袋咣當一聲,直接死機了。
私以為,除卻不得已被滞留在異時空這一悲劇外,我在蕲州的生活還算一帆風順,可如這般順水推舟地由郡主的夫子上升為郡主的後娘一事純屬意外。俗話說,意外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雖然這句俗話貌似不是純粹的俗話,但卻悲催地在我的身上靈驗了。
我,貌似被綁架了。
雙手被綁縛在身後,雙腳上纏着繩子,眼睛上感覺緊緊的,好像是被布給蒙住了。嘴巴也被布給塞住了。
這等狗血的情節被我給遇到了,我表示很是無奈。
幹澀地咽了口唾沫,感受嘴中布團的味道——唔,這布似乎還算幹淨。那我就放心了。顯然,這綁匪還算有些良心,沒有用裹腳布之類的東西塞我嘴巴。
仔細回想被迷藥迷暈前的情況,實在很是令人頭疼。
不靠譜皇帝宣布這個坑爹的消息之後,全場瞬間啞然無聲,陷入死般的沉寂。沈狐貍帶着三分笑意的臉驀然僵硬冰封;楚太子殿下斜睨了沈狐貍一眼,臉上不知何故帶了些許擔憂;腦殘皇帝陳珏滿臉喜氣洋洋,眼睛裏卻似乎閃着讓人讀不懂的光澤;陳韶的側臉依舊淡漠如水,仿若這個賜婚與他無甚關系;旁邊的岑晗嘴唇向一邊扯了扯,斜睨了我一眼;其他背景人士均拿好奇且不算友善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感覺壓力很大,表示從來沒有遇到如此不靠譜的事。我不過是想在此處短暫停留,當個夫子混口飯吃,從來沒想過招惹這幫衣冠禽獸。可我卻忘了,從選擇成為郡主的夫子開始,我就會不可避免地多多少少地與他們這些當權人士打些交道。看來,劉老教頭兒誠不欺我。皇族當官兒的真可怕,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他們拉進陰謀的漩渦。
如果單純地認為陳珏在為他的皇叔和堂妹着想,讓陳韶結束單身生涯,給樂绫找個會疼她的後娘,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在南楚太子來訪之際唱的這出戲究竟有何目的,雖然我無法判斷,可卻能感覺出隐藏在他這柔弱的身體表象下的心對權力的向往和執着也不可能比陳韶小。只是,令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為我和陳韶賜婚,在這盤混亂的棋局中,我這麽一只小蝦米扮演着什麽角色。
這場匪夷所思的夜宴就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結束了。沈狐貍沒有理睬我就在不靠譜皇帝的指令下送南楚太子回行宮,僅是讓一個侍衛告訴我,自己去宮外坐他的馬車先行回去。
當我為了躲避衆小姐姑娘們不善的目光和不甚好聽的評論,讪讪地走在偏僻的通往宮外的小路上時,鼻端突然出現一方帶着異香的手帕,然後就失了知覺。醒來,也就是此刻,就在這麽個不辨位置的地方了。
我仔細辨別周遭的聲響,卻是沉寂地沒有一絲人聲,只聽到屋頂上幾只耗子不停地竄來竄去,窗外蛐蛐兒歡快地叫嚷着。
原來還是晚上。
肚子傳來骨碌骨碌的叫聲,強烈地抗議我将它給晾在了一邊。蹙眉感嘆,莫非夜宴上吃得太少,不過幾個時辰就給消化了?這胃的消化功能何時變得如此強大?
即便害怕綁匪因我給他們找麻煩而撕票,但民生問題是要解決解決的。
我努力發出“嗚嗚”的聲音,企圖引來綁匪讓他們給我弄點兒吃的。可我嗚嗚了半響也沒有任何人來理睬我。這不由讓我更加郁悴。把人綁來就這麽放心地扔在這裏不管不問,莫非是小瞧我的本事,以為我逃不出去?
好吧,其實我真的沒什麽本事,只是不巧身體的柔韌度還算可以。方才一陣“嗚嗚”确定周圍沒有人看管,或者看管的人不會随意進到屋裏,我挪動身體靠近一處牆壁,貼着牆慢慢地站起來,輕輕地向前面蹦了三蹦,靜止後豎着耳朵仔細聽聽周遭是否還是沒人,确定一切安全後,将雙腳用力彈起,屈膝,彎腰,雙臂從後面向前晃動,讓雙腳從手上向後滑過,雙臂便蕩到了身前。
手腕被繩子綁住,手卻依舊靈活。用手将嘴裏的布團拿出來,又把眼睛上綁着的布條扯下來,讓酸疼的眼睛得到短暫的适應後,睜開眼睛打量四周。
一間柴房,标準的柴房。亂七八糟放置的柴火桔梗、剝落的牆壁、牆角灰蒙蒙的蜘蛛網……
我一邊思索該如何逃出去,一邊用牙齒撕扯手腕上的繩結。這結系的不算太緊,可我還是花了些功夫才将它解開。把腳上的繩子又弄下來後,我透過破損的窗紙朝外瞧去,庭院裏安靜得感覺不到有人存在的跡象。
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觀察了一下庭院的地形,并仔細辨別了一會兒這裏的動靜,又确定的确沒人之後,我爬到窗外,快速地溜到牆角,順着牆縫爬上牆頭,跳到院外。
方喘了口氣,以為逃出升天了,卻突地發現三米以外的地方圍了一圈蒙面人。心裏不由自主地罵了聲娘,真是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非要等我費勁松開繩子逃到這裏才來逮我。這不是擺明了貓捉老鼠,将老鼠給玩得團團轉嘛。呸呸呸,誰是老鼠了。
蒙面人突然自動分成兩路,中間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清淺的月光照耀下,那個小人兒慢條斯理地朝我的方向走來,随着她的接近,我心中的疑惑和喜悅鬥争得越發厲害。如若我沒有看錯,這個矮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個面癱學生樂绫郡主。我疑惑的是這麽小的一個孩子怎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麽荒涼的地方,喜悅的是心中有那麽一點點期待她是因為擔心我而來救我的。但,顯然,這些想法很是不靠譜。腦袋裏不由想起沈狐貍與我提過的一句話,他說樂绫沒有表面上那般單純,她不是個簡單的孩子。
這個早熟的孩子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明明是仰着頭瞧着我,然而月光下她清冷的神情卻是睥睨天下般的威嚴冷峻。
她說:“你果然在此處。”聲音無驚無喜,仿若早已料到。
她說:“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父王,”停頓片刻,聲音沉了下去,“否則,我也不會讓你安然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夫子。”
她說:“你只是一顆棋子,沈景懷利用你,蠢皇帝利用你,我父皇縱容他們利用你。”
她說:“你走吧……越遠越好。”
“這位公子來點兒什麽?”我方坐下,店小二就勤快地跑來伺候。
我笑道:“來一只酥麻雞、一壺梨花釀。”
“好嘞~您稍候。”小二哥亮着嗓子跑去後堂,“一只酥麻雞……”
“最近咱陳國不太平啊。”鄰桌的一個布衣書生甲搖頭晃腦道。
我豎着耳朵裝作不經意地瞄了他一眼,低頭倒了杯水喝。
“皇上好不容易為攝政王賜婚,賜婚當夜那位王妃就被歹人擄走了,兩天後在一處閑置的廢棄宅子裏發現了她的屍體,臉上布滿刀痕,死狀凄慘。據說,攝政王知道這事沒啥反應,沈相當場就跟失了魂似的,跪在地上抱着那屍體緊緊不放。”
我蹙眉啜了口水。
“公子,您的酥麻雞和梨花釀。”小二哥将雞和酒放在桌上。
那書生甲對面的書生乙又接着低聲說道:“也難怪,王妃畢竟沒過門兒,可她卻是沈相的表妹。唉……禍不單行。隔了一天,楚國太子又遇刺了。聽說,”他又壓了壓聲音,“是攝政王派的人。”
“莫非攝政王以為王妃之事是楚國太子所為?他不是對王妃的死沒有反應麽?”書生丙問道。
“攝政王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外人看不出他的傷心也是情有可原的。不過,話說回來,怕是事情沒那麽簡單……”書生甲夾了顆花生,“楚太子可是咱北陳聖上的師兄,眼看着聖上就要親政了,楚太子又選這個時候來訪,攝政王怕是……”
“噓……小點兒聲,這話可不能亂說。不過,”書生乙聲音又小了幾分,幸好我聽覺還算靈敏,勉強聽之,“攝政王勤政愛民……”說到這裏,他沒再說下去,眼睛略有深度地掃了甲、丙一眼。
這話不必說下去,大家也都明白是什麽意思。陳韶當皇帝,他們也并無異議。畢竟仔細算來,這北陳的皇帝本來就該是他。當年,他的皇兄用不正當的手段奪了他的皇位,這會兒他再奪回去,真是理所當然。
将酥麻雞和梨花釀解決掉,我擦了擦手和嘴巴,付了十個銅珠,拎着包袱走了出去。
北陳的權争也罷,皇位也罷,王妃生死也罷,均與我無關。雖然,樂绫的那番話我還沒有弄清楚,可既然她放我一條生路,用一具死囚的屍體讓我詐死逃出那個權力的漩渦,我就該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放開,好好地在這裏生活着,慢慢等師兄前來尋我。只是,蕲州暫且不能呆了。還好,平素我夜間游蕩的時候在不算顯眼但師兄卻能發現的地方刻下了代表着我的四葉草,想必他若是來到蕲州會在四葉草最多的院子裏等着我。
四葉草啊……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