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随珠

随珠

問都是多餘。

明流歡都活不了多久了,簽約不簽約又有什麽意義?

當初明流歡投稿到風物傳媒的郵箱,第一輪就被斃了,原因無他,女同題材太小衆了,而且還不好過審,何必惹這個麻煩。

周淙一直以來都是負責文史哲類圖書的編輯,流行文學不是她的業務,但她聽同事們吐槽了幾句,說有個作者可惜了,文筆很好故事也很好,一看就很有筆力,但恰恰是因為太好了才出不了。

沒有當下流行文學的那種爆點,倒是太像嚴肅的正經文學了,現實向太濃,還是個悲劇,現在的讀者們哪吃這一套啊。

周淙只是有點好奇,便要了那稿子來看,同事還半真半假地恭維了她一句:“周姐捎帶着看看呗,沒準兒能劍走偏鋒出個爆款呢。”

稿子文筆确實很好,不扭捏造作,有種駕輕就熟的老練感,如果是新人,那就是天賦異禀,但周淙覺得這一定是個老手。

小說名《臨終關懷》,大綱呈現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脈絡,寫一個乳腺癌晚期的同性戀女作家,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邂逅了一個晚來的人。這晚來的女人不是她的命中注定,而是一間臨終關懷機構的員工,拿着女作家的傭金為她編織一個臨終前的愛情美夢。也許是造夢者太過用心,女作家深陷其中,最終因為抓不住這夢幻的愛情,在病痛之上又新增許多痛苦,原本是為了讓自己安詳離開的臨終關懷,最後卻變成了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刀。女作家懷着怨恨與不甘離世,造夢的女人在葬禮上為自己戴上了一枚戒指,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也許是這個故事戳到了周淙的痛處,也許是她有着同樣隐秘的取向,所以與這個故事産生了共鳴,她聯系了作者明流歡。

沒想到兩個人居然就在同一座城市裏,原城不是周淙的故鄉,明流歡老家也不在這裏,她們在異鄉一見如故。

明流歡大她幾歲,人很美麗卻形容憔悴,她是個求生意志薄弱的乳腺癌晚期患者,看人的時候神色疲憊,一雙眼睛裏黯淡無光。

周淙沒提小說的事情,本能地勸她去治療:“晚期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看過一些案例,有的人可以帶瘤生存很久。”

明流歡不出聲地抿了抿唇算是笑了一下:“我已經擴散了。”

周淙只覺得心頭麻了一下,不知從哪裏湧出來一陣難以言說的悲傷,但還是不肯放棄:“努力控制一下,存活期也能有個兩三年吧。”

明流歡還是淡淡地笑:“是啊,可是我已經用掉一年多了,餘下的日子,很有限了。”

當時是初春,周淙第一次面對面地跟人聊生死問題,而且不是空聊,因為她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時日無多,也許都看不到今年的新春。

聊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枚釘子,不輕不重地紮在心上,讓她心頭哽咽。

明流歡太年輕了,她才32歲。

第二次約見的時候,周淙終于說到了稿子的事情,問明流歡是不是老作者。

明流歡有點詫異,但還是很痛快地跟她交了個底,她從前是青雲閱讀平臺的簽約作者,筆名叫随珠。

周淙當時就驚了,類似于那種大神居然就在我身邊的震驚感,同時也明白了明流歡為什麽不用随珠這筆名跟他們投稿,随珠是青雲頭部言情大神,突然出個女同題材的作品,怕是書粉們要崩。

可她的理解并不到位,因為明流歡說:“這本書是我寫給自己的臨終禮物,你也可以當成是我給自己造的一場夢,你們不能出版的話,我可以自費出版。”

周淙當即聽出了她的言外之音,《臨終關懷》不是明流歡寫夠了言情想要在臨終之前嘗試個新題材,她不是參考了自己,她就是在寫自己。

“那你遇到阿凜了嗎?”

阿凜是《臨終關懷》中女作家邂逅的那個臨終關懷機構的女員工。

周淙此話一語雙關,也許明流歡身邊真的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呢?

明流歡沉靜地看了一眼周淙,輕言輕語道:“沒有。”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明流歡默不作聲地當着周淙的面脫去毛衣,解開了裏面襯衫的紐扣,周淙霎時屏住了呼吸,眼前是兩側全切後的疤痕,醜陋又猙獰。

明流歡有點詫異,攏好衣襟後對周淙有點好奇:“我以為你至少得倒吸一口冷氣,或者驚訝地捂一下嘴,又或者是本能地覺得胸口一緊。”

周淙慢悠悠地撒出一口氣來,聽着自己劇烈的心跳恢複平靜:“這是你抗争命運留下的痕跡,我心裏只有敬畏。”

明流歡淡笑着看了她好一陣兒才道:“三年前做的手術,以為全切比較保險。複發時候才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命運寫好的結局,根本就改寫不了。術後化療又掉光了頭發,前女友說我這樣醜陋的樣子讓她很惡心,幹幹脆脆地走了。我就想,即使遇到了阿凜,人也會吓跑的吧。”

周淙沒法評判別人的感情,但說一個拼死求生的病人惡心,這就很讓人生氣。

“我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是想跟她長久的,她說我惡心,我很難受。”

明流歡眼中現出一種哀傷而漠然的松弛感:“所以我決定給自己造一個夢,帶進墳墓裏。”

第三次約見是在明流歡家裏,她走路時摔了一跤扭到腳踝,周淙上門去看她。

兩個人聊了稿子,周淙建議她如果想自費出版的話,換一間專門做這種業務的圖書公司去做,流程比較快。

明流歡卻突然改了主意問她道:“如果我願意用随珠這個筆名出版呢?”

“你們可以用随珠封筆遺作這個點來營銷,也可以曝光我的取向,反正那都是我死後的事情了,所以這本小說即便是小衆題材,依然能成爆款,你們公司肯定能大賺。”

周淙很是訝然,又覺得難堪得緊:“明流歡,你以為我一次兩次三次來見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嗎?”

她氣惱得很,但還是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緒,語調絲毫不起波瀾:“你小看我了。我做過的每一本書,都是從做一本好書的立足點出發的,給公司賺錢固然重要,但我不是個只追逐銅臭的人。”

明流歡沉默一會兒才道了個歉:“對不起。”

周淙沒覺得明流歡對不起她,她換位思考了一下,大概也會這麽揣度對方。明流歡比她年長四歲,病後見慣了人情冷暖,對她有戒心才是正常反應。

她留了另一家小出版公司主編的名片給明流歡,起身告辭時以為這就是她們之間最後的交集了,也許此生都不會再見第二面,如此一想又覺得有些難過,便回身又望了明流歡一眼。

明流歡正好在看她。

兩個人沉默以對,周淙再次溫聲告別:“再見。”

明流歡突然叫住她:“周編。”

周淙轉身過來等着:“怎麽?”

明流歡眼裏的光逐漸明亮:“我想讓你做我的責編。”

周淙輕輕地搖了搖頭:“大概率是不行的,這選題在我們主編那裏都過不去。”

“我說能過。”

明流歡露出一點自信的笑容來:“我用随珠的筆名出版,有的是人想做我的責編。”

周淙聽懂了她的畫外音,風物傳媒不做這本書,她就找別家圖書公司做,你周淙不做這本書,豈不是白白浪費一個爆款機會?

周淙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回家後獨自悶了半瓶酒。

兩天後,她在主編辦公室裏見到了明流歡,哦不,是大名鼎鼎的随珠太太。

幸而明流歡不是個缺心眼兒的人,沒跟主編透露自己時日無多的情況,且頭腦清晰地要求在小說出版前不做任何宣傳。主編這種人精自然順水推舟,把明流歡安排給了周淙。

周淙沒有拒絕的理由,內心裏也隐隐地不願意讓別人來負責這本書。

她送明流歡回家,明流歡堵在門口問她:“我遇到了阿凜,不知道該不該問她願不願意陪我一段路。”

周淙本能地緊張,肉眼可見地繃直了肩膀,明流歡盯着她的細微變化,雲淡風輕地笑了一聲:“周編,你裝的一點都不像,只能騙直女相信你是直女。”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送我一段臨終關懷嗎?”

“你願意當我的阿凜嗎?”

周淙沒有回答,就那樣靜靜地站了幾分鐘,然後默默地上前抱住了明流歡。

明流歡像個迷路許久終于找到了家人的孩子一樣,依偎在她的懷裏顫抖了許久,像是不敢相信周淙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答應了她。

“已經很久都沒人抱過我了。”

周淙的肩頭被濡濕一片,明流歡幾乎泣不成聲:“阿凜。”

“我在。”

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走近,明流歡似乎一早就入了自己稿子中的戲,時常會叫周淙阿凜,周淙默默應下,但她沒有把這當成臨終關懷,她給明流歡的一切回應都是發自內心的心疼她,而不是按照那個約定的隐形劇本走情節。

明流歡稿子寫得很投入,她擔心自己等不到出版的那一天。

周淙覺得這日子過得有點太快,內心很抗拒某一天的到來。

但也有點矛盾,如果沒有那一天,那她和明流歡又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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