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傀儡

第2章傀儡

熱氣氤氲,李淮卻冷了。

肩上的手如一塊沉重冰涼的枷鎖,看似悄然無聲地落下,實則每一瞬都帶着鐵鏈相撞之音,五根手指就是鐐铐,死死地扣在他身上。

“嗯?”

五指加了點力,壓到鎖骨。

“雯蘭,這兒沒你的事了,出去。”李淮平靜地吩咐道,餘光注意着雯蘭的身影,待她走了,才舉起那骨子裏冷透了、皮肉因熱水還暖的手,輕輕握住言時玉的手腕。

“這衣服太舊了,我穿着和你不相稱。”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軟一些,聽着風情萬種,眼底泛着些許寒光。

“從前不見你如此。”

言時玉有疑心,這不是好事。

“七殿下不敢想這些,皇帝敢。”李淮轉身,抓着言時玉的手抵在心口,“你聽聽我的心。”

水波撞到浴桶又回到他身上,周而複始。

如寒潭的眼掠過含水的眸子,發紅的臉,留有紅痕的脖子——落在如雪的肌膚上。

略微急促的心跳透過掌心傳遞過來,起初因有水聲,聽得不太真切;風平浪靜之時,卻擂鼓般震得言時玉掌心發麻。

眼前的少年面帶羞澀地握住他的手,急不可耐地展示真心,看向他的眸子裏,盛滿了緊張和期待——那是希望得到回應的意思——他明白。

他們李家人竟也出了情種,還栽到他身上,真是諷刺。

“雲煦,你還沒報答我。”言時玉收回手,轉身掀開簾子,坐到不遠處的榻上。

報答……

李淮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從浴桶出來,換上中衣,赤着腳一步步走到言時玉面前,屈膝跪下。

“你想要,直接與我說便是。”

白玉似的手指搭在鑲滿金飾的腰帶上,他傾身過去……

半個時辰後,李淮站起來,灌了幾口涼透的濃茶。

餍足的男人心情愉悅,罕見地擡手揉了揉李淮的頭:“陛下辛苦了。”

李淮險些被茶水嗆到,忍着不适,他乖順地搖頭:“你喜歡就好。”

“陛下該去見見即将為先帝陪葬的幾位皇兄了。青林,進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小太監捧着衣物走進來。

李淮放下茶杯,默不作聲地把此人打量了一遍。

青林比他矮半個頭,面容清秀,隐隐有些稚氣;他躬身舉着衣物,繃直的雙臂紋絲不動,瞧着弱不禁風的,露出的一小節手臂卻強壯有力。

“陛下身邊要有個妥帖的人服侍,青林六歲入宮,至今已十二年了,與陛下年紀相仿,是最合适的人選。臣知道陛下喜歡雯蘭,可她年紀太小,若無青林在旁指點,只怕會惹禍。”言時玉刻意加重“喜歡”二字,面上帶着淡淡的笑,目光依舊冰冷。

這是在拿雯蘭威脅他。

“言大人思慮周全。”李淮不動聲色,欣然接受。

換好衣服,兩人來到大牢。

腐朽陰森的氣息撲面而來,詭異的寒意從磚石縫隙溜進來,蠶食着每一寸土地。

二人的到來打破寂靜,刺耳的鐵鏈碰撞聲此起彼伏。

囚犯們不約而同地走到籠門處,怨毒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不知是誰先開了口,不堪入耳的謾罵此起彼伏。

李淮冷眼看着這些血緣意義上的兄長們,扇過他耳光的,拿馬鞭“誤傷”過他的,甚至直接将他的頭踩進泥坑中的……全都淪為了階下囚——他光鮮亮麗,而受盡折辱污泥滿身的換成了他們。

言時玉輕蔑一笑,本以為他們能罵出什麽名堂,原來是把罵他的話換個人接着用,毫無新意。

毫無新意,聽得他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陛下。”言時玉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如巨石扔進起浪的海,激起更大的浪。

大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幾位殿下不知悔改,辱罵您和已故的太後,罪無可恕,只是陪葬的話,是不是太輕了?”他微微躬身,視線低垂,語氣恭敬,俨然一位合格的臣子。

李淮露出柔和的微笑,擡手虛扶言時玉,“言卿此言有理,朕又不想他們為先帝陪葬了。按照周朝律法,該如何處置他們?”

“回陛下的話,此等大逆不道之罪,應五馬分屍。”言時玉回答。

“就這麽辦吧。”李淮輕聲道,波瀾不驚的目光掃過六人,若不是有鐐铐和鐵籠,只怕他們早就沖過來将他生吞活剝了。

“那他們的家眷呢?”言時玉又問。

此話一出,六人紛紛變了臉色。

李淮很滿意他們的反應,壓住要翹起的嘴角,看向言時玉,“言卿拿主意就是。”

“方才幾位罪臣的不堪言語頗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之意,臣以為罪臣之後難保不對陛下與太後懷恨在心,為保江山社稷,該斬草除根。”

這就是言時玉,任何對他有威脅的人,他都要除得幹幹淨淨。

李淮指尖微顫,脊背發涼。

“言時玉!李淮!我詛咒你們斷子絕孫!”

“望陛下早做決斷。”言時玉拱手道。

手心黏膩的汗被無聲無息地蹭幹淨,李淮扶住言時玉的手,目光一如往常的信任和依賴,“朕都說了,言卿拿主意就是。”

“是。”言時玉順勢直起身子,拍拍手,一衆官兵湧進來,“陛下有旨,這六人罪無可恕,按律法處以五馬分屍之刑,立刻執行。”

幾人還想再罵,被官兵堵住嘴,一個個拖出去。

“陛下累了,臣送您回寝宮。”言時玉作出一副謙恭臣子的模樣,朝他伸出手。

李淮颔首,順勢搭上,與言時玉一同往明宸宮去。

明宸宮,前殿為書房,供皇帝處理政務、召見大臣和讀書學習,後殿為寝宮,供皇帝休息。

周朝先祖将書房與寝宮合二為一,是以督促子子孫孫勤于政務。

不想先帝不愛政務,只愛奢華,把這裏當成了藏寶閣,無數珍寶堆積成山,與政務再無半分關系。

如今先帝死了不到一日,明宸宮已煥然一新。

宮人們低眉順眼地守在門口,言時玉毫不避諱地拉起李淮的手走向最上方的龍椅,讓他坐上去。

“先帝臨終前說葬禮從簡,臣便自作主張了。眼下國事為重,想必先帝也能體諒,若是陛下想拜祭,臣也可帶陛下去皇陵。”

沒其他人看着,言時玉不必再裝,嘴上說着“臣”,雙手按在兩旁的龍形扶手上,俯身盯着年輕的皇帝。

李淮被他困在龍椅上,高大的身軀将光悉數擋住。

葬禮從簡?其實就是不辦了。

拜祭先帝?不過是一具屍體。

“先帝已入土,朕就別再去打擾了。”李淮往後一倚,歪頭笑看言時玉,明眸情思流轉,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

“你往後也住這裏嗎?”他擡手捏住言時玉的衣領,稍稍往旁邊扯了一下,意味明顯。

“這可是陛下的寝宮,臣不敢。”言時玉抓住作亂的手,用力一扯,把人拉到懷裏,探究的目光如鋒利的刀,“陛下就這麽喜歡臣?”

“當然。”他回答得幹脆,目光一片澄澈,端的一副癡情模樣。

言時玉眯起眼睛,企圖從李淮的神色中找出一絲一毫不對來。

皇位是權力頂端,古往今來被此沖昏頭腦的傀儡不計其數。

言時玉并不認為李淮能掀起什麽風浪,就算有二心也無妨,但終究會有些麻煩。

先帝七子,只有他最好控制;若沒了他,還要費一番周折,從李家旁系選人,怕不能讓世家大族放心。

說到底,大家都需要一個傀儡——血脈純正的傀儡。

“臣……受寵若驚啊。”言時玉松開手,轉身指了指堆積如山的奏折,“臣都看過了,請陛下批閱。”

李淮聽話地坐起來,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一翻開,一張紙條滑到桌案上。

他呼吸一滞,紙條上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言時玉不僅看完了這些奏折,還一一做了批示,礙于身份,只是寫在紙條上,讓他謄抄一遍。

李淮緊抿雙唇,慢慢地調整呼吸,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捏起紙條,笑着朝言時玉晃晃,“言大人都幫我弄好了啊。”

第二本,第三本……全都夾有言時玉的批示。

“國事緊急,陛下趕緊批閱吧,太陽落山之前,這些奏折都要發出去。”見李淮似有倦怠,言時玉有些不耐煩,皺起的眉給他染上一層暴戾之色。

他挽起袖子,親自磨墨。

墨塊被狠狠地按到硯臺上,漸出幾滴水來,朱砂血一般散在硯臺裏。

李淮仍笑着,心想言時玉是不是想殺了他,否則怎會磨個墨像要把墨塊碾碎似的。

目光掃過一張又一張紙條,他明白今日只能乖乖謄抄,沒機會看奏折到底寫了什麽。

來日方長,他有耐心。

磨墨聲停了,一支筆被遞到眼前。

“謝謝言大人。”李淮擡起頭展露笑顏,伸手去拿筆,佯裝無意握住筆杆上骨節分明的手指,又緩緩松開,指尖輕輕拂過關節夾住筆杆,目光卻一直往上,非要望進言時玉的眼裏才罷休。

兩指将筆抽出來,李淮戀戀不舍地移開目光,提筆認真地把言時玉所寫的一字一句謄到奏折上。

新衣到底不是量身定做的,他穿着還是有些大,低頭時露出白皙脆弱的後頸。

一小截骨頭透過皮肉凸出來,看得言時玉手心癢。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骨頭摸起來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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