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帝王
第3章帝王
灼熱的視線烙在後頸,李淮早有察覺,抄寫未停。
這似乎是他頭一次袒露些許真實情感。
李淮心中燃起一絲愉悅,面不改色,只是抄寫得更快了。
雖不能将所有奏折讀完,但從言時玉的批示中,他也能大致猜到內容。
江南的水災,邊疆的外敵,幾位皇兄在朝中的黨羽……還有對言時玉的彈劾。
李淮真想知道言時玉看到奏折時是何反應,又是如何寫下“知道了,朕當訓誡言卿”這句話的。
更好奇,彈劾他的幾人能活幾日。
分神片刻,一只手伸過來,掌心向上,食指指節輕叩在桌面。
“陛下想什麽呢?”
言時玉站到李淮旁邊,手一翻按住奏折,俯身去看。
李淮側身倚在桌上,單手托着下巴,拿筆的手微微擡起,擡眸盯着言時玉的側臉。
他臉頰發紅,目光專注而深情。
“言時玉結黨營私、貪贓枉法、欺上瞞下……不除此等禍國殃民的佞臣,不足以平民憤、安群臣……”言時玉讀得很慢,每停頓一下,冷峻的臉就多一分笑意,仿佛這不是在彈劾他,而是在誇獎他。
李淮沒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一星半點怒意。
“這封奏折……趙岐,陛下知道這個人嗎?”言時玉轉頭看他。
趙岐是三朝元老,言官之首,為人剛正不阿,數次冒死上谏。
只怕這幾份彈劾言時玉的奏折,都是跟随他的朝臣所寫。
“聽說過,他與你有過節麽,怎麽如此诋毀你呢?”李淮皺眉,孩子氣地瞪了那奏折一眼,提筆虛虛點一下“趙岐”二字,“要不要殺了他?”
言時玉冷笑:“殺趙岐?”
李淮認真點頭,見他不同意,腦袋一歪,不解道:“不能殺?”
趙岐自然殺不得。就算此人拿劍指着言時玉,也判不了死罪:三朝元老深得人心,朝中一半的文官都對他心悅誠服,哪怕是言時玉也不能輕易對他下手。
說什麽殺了他,不過是哄騙言時玉的把戲。
瞧瞧我對你情根深種,見不得你受辱;瞧瞧我多麽愚蠢,連重臣都不要。
李淮繼續裝什麽都不懂,面色焦急,等着他的回答。
沉默片刻,言時玉輕笑一聲,握住他拿筆的手,按到奏折上,“趙大人年紀大了,陛下別跟他一般見識。臣是何人,陛下明白就好。”
“何人……言大人是我的心上人,自然處處都是極好的。”李淮迅速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頂着紅紅的臉繼續抄寫。
言時玉退回原位,目光落在少年人的薄唇上,側臉某處還殘留着柔軟溫熱的感覺。
他的眸色變深,喉結上下滾動。
許是近日太勞累,竟覺得傀儡愈發順眼了。
奏折處理完,李淮放下筆,剛想去拉言時玉的手,青林進來禀報說制衣局的人到了。
“登基大典那邊還有些瑣事,臣去看看。”言時玉恭敬地後退幾步,轉身離開。
李淮不舍地目送他,沉默半晌才看向青林,悶聲道:“讓他們進來吧。”
制衣局的人動作十分麻利,很快就為他量好尺寸,幾日後就會送來新衣。
打發走他們,李淮來到後殿,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雯蘭。”
過了片刻,雯蘭端着熱茶快步走來。
“你們都退下吧。”她俨然一副大宮女的模樣下命令,可終究不熟練,聲音輕微地顫抖。
宮女們躬身退下。
直到一點兒腳步聲也聽不見,雯蘭才松口氣,壓低聲音:“陛下還好嗎?”
方才她被青林攔在殿外,心中擔心不已,生怕言時玉對他不利。
“好啊。”李淮幽幽開口,信步來到窗前,外面是一片竹林,微風送來竹葉的清香。
随手關上窗,他坐到榻上,指尖摩挲着軟枕上的金線,“今日可聽了什麽趣事?”
見他一切如常,雯蘭松了口氣,回想起宮人們說的話。
“奴婢聽說昨日趙大人的獨子去京郊踏青,不知怎的摔斷了腿,估摸着好幾個月下不了床,趙大人心疼極了。”
她雙手奉上熱茶,李淮接過喝了一小口,放到一邊。
“命還在就好。”他喃喃道,眼前閃過奏折上的一行行字,言時玉就是言時玉,人前說着不在乎,人後還是要做點兒什麽出氣。
雯蘭小聲嘆息,“是啊,據說那日驚險極了,若不是趙公子運氣好,恐怕……”
李淮聞言,情緒不明地笑了一聲。
雯蘭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是聽李淮的話,留心着宮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話。
“你覺得青林如何?”他突然開口問。
“青林?”雯蘭皺眉,小聲回答:“若他不是言大人派來的,奴婢會覺得他是好人。”
她想起立在殿外的清瘦身影,和其他內侍截然不同。
青林的一言一行循規蹈矩,正經到有些死板,可一想到他背後的人是言時玉,清瘦的身影陡然拉長,仿佛一張深淵巨口,透着森森寒意,只要她稍不留神就會被吞入其中,骨頭渣都不剩。
李淮笑了笑,“往後你與他共事,多留心。”
“奴婢明白,陛下和他共事,也要小心。”雯蘭憂心道,明明李淮已經貴為九五之尊,可她仍覺得他的處境更危險。
“嗯……這幾日忙得很,待登基大典結束,你還是要每日讀書習字,別讓青林……”他突然不再說下去,不動聲色地收斂情緒,拿起茶杯摩挲上面的金色龍紋。
雯蘭後退半步,垂首而立。
腳步聲漸近,青林走進來。
“陛下,方才言大人派人來傳話,這幾日風大,請陛下安心在明宸宮休息。”
雯蘭臉色微變,瞥了李淮一眼,将頭又低了一些,收攏在腹部的雙手緊緊扣在一起,直到聽見李淮的咳嗽聲,才慢慢放松。
“陛下龍體欠安,是否需要奴才請太醫來?”青林畢恭畢敬地詢問道。
指腹重重地按住杯壁的龍頭,李淮溫聲道:“朕一切安好,不必麻煩太醫。告訴言大人,朕會在這兒好好休息,讓他放心。”
“是。”青林颔首,默默退出去。
雯蘭氣憤地紅了眼睛,嘴唇顫了幾下,委屈地掉眼淚。
她咬着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淚珠一顆接一顆地砸到地上。
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李淮一眼就看到顫抖的肩膀和發紅的鼻尖。
“又哭?”他輕聲問。
“他這是關着陛下。”雯蘭吸吸鼻子,小聲控訴。
李淮微笑:“他一直都關着我。”
聽他這麽說,雯蘭索性不藏了,捂着臉抽泣,“可您是陛下啊。”
悶悶的哭腔從指縫中溜出來,她懷疑這裏不是明宸宮,而是那座偏遠破舊的宮殿。
否則陛下怎會受這種委屈!
“現在還不是時候。”李淮起身走到雯蘭面前,拿開捂住臉的手,小姑娘的臉哭得一塌糊塗。
“奴婢知道了,奴婢不該在陛下面前失禮。”雯蘭抹幹眼淚,霜打的茄子般垂頭喪氣。
李淮嘆氣:“我沒有怪你。”
“奴婢就是氣不過。他算什麽東西,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陛下,可惜言家世代忠良,到了這一代,出了個遺臭萬年的奸臣。”縱使咬牙切齒,雯蘭也記得小聲再小聲,不能被旁人聽了去。
李淮挑眉:“過瘾了?”
他擡手敲她的額頭,稍微用了點力,她吃痛地後退,苦着臉點頭。
“奴婢去洗洗臉。”雯蘭撸起袖子,大步往外走,活像去找人拼命。
李淮無奈地搖頭,她終究還是個孩子。
日子匆匆過去,很快就來到登基大典這一日。
天還未亮,李淮被噩夢驚醒,翻身正欲再睡,卻透過紗帳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正走過來。
寝殿內未點燈,直到人影來到床前,他才知道是誰。
還能是誰?
大手撩開紗帳,一身朝服的言時玉坐下來,周身裹着一層薄薄的涼意,仿若初春的清晨打開窗吹進的第一縷風。
李淮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抱住言時玉,薄薄的中衣很快被涼意浸透。
“我好久沒見你了。”他摟住他的脖子撒嬌,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後頸無意地蹭着他的下巴。
剛睡醒的聲音慵懶勾人,李淮的唇貼着他的耳朵,說着蠱惑的話,“這幾日,我無時無刻不想你。”
言時玉垂眸盯着白玉一般的後頸,喉嚨發緊,閉閉眼,敷衍地拍了拍李淮的背,把他推開,“今日是登基大典,陛下要早些準備。等會兒青林把龍袍送來,臣親自為陛下更衣。”
李淮不情願地坐回去,“嗯。”
瞧他不高興的樣子,言時玉暗忖看在他老老實實待在明宸宮的份兒上,也該給點兒甜頭。
“雲煦,轉過來。”他盡量讓語氣溫柔些,伸手去拉李淮的胳膊。
李淮只掙了一下就乖乖轉過去,握住言時玉的手,小聲嘟囔:“你只會這麽哄我。”
叫他“雲煦”意味着言時玉的态度軟化,也暗示着有臺階就趕緊下,別任性。
大手忽然擋住他的雙眼,李淮心中一緊。
顫抖的睫毛掃過掌心,言時玉眉頭微蹙,嗓音低啞:“點燈了,陛下別急着睜眼。”
話音一落,束縛消失,他慢慢睜開眼睛,寝殿內恍若白晝。
言時玉扯過紗帳擋住李淮,将掌心按到膝上,正色道:“青林。”
青林快步走進來,身後跟着幾個捧着衣物的小太監。
幾人把衣物放到桌上,躬身退出去。
隔着紗帳,李淮暗自揣摩言時玉方才的舉動,為他雙目遮光這檔事,怎麽想都不像言時玉能做出來的,更遑論扯紗帳遮天顏。
明宸宮內外除了他與雯蘭,皆是言時玉的人,演戲更沒必要。
思來想去,李淮将所有舉動都歸為今日是登基大典。
他拉開紗帳,挪到床邊,目光灼灼,“言大人,等會兒為我更衣啊。”
洗漱完畢,李淮拉着言時玉來到桌前,華麗的龍袍令他眼花缭亂,只能化身木偶,任人擺布。
他和木偶還是不同的,他會癡癡地看着言時玉。
此刻的言時玉又不同了,他對待龍袍是恭敬謹慎的,輕輕拿起,輕輕展開,認真地為李淮穿上。
他細心地撫平龍袍上每一寸褶皺,整理裙角時更是單膝跪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态度對待它。
一件件穿好,最後他拿起腰帶,雙手環在李淮腰際,低頭靠近那發紅的耳朵,如情人耳鬓厮磨,“陛下要記住,這身龍袍是臣為您穿上的。”
這身龍袍是臣為您穿上的。
能穿上就能脫下來。
李淮壓下心頭萬般情緒,笑得深情款款:“永志不忘。”
說完還順勢用額角蹭了一下他的臉,親昵無比。
腰帶系好,言時玉退回去,從上到下檢查龍袍有無穿戴好。
制衣局的心思巧妙,龍袍上了身,金龍仿佛活過來一般盤踞在身上,襯得他格外貴氣。
盡管被層層衣物包裹着,他的腰仍很細,言時玉的眸色暗下來,剛擡起手,餘光瞥見窗外的一點光亮。
登基大典耽誤不得,往後時間多的是。
言時玉收回手,眸子冷下來,“等會兒青林會為陛下梳頭,臣告退。”
他的身影剛消失,青林便進來了。
“今日的發式比較繁瑣,陛下正好用這些時間将這裏面的內容記熟。”青林從懷中取出信封,雙手呈上。
這又是什麽?
李淮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過,接過來取出信。
怎麽會……
刺骨的寒意驟然從指尖蔓延至全身,他仿佛被凍僵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薄薄的紙——這字跡……居然和他的有七八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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