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範夏川二十三
第46章範夏川二十三
寧城十二月淫雨霏霏,天晴的日子只是期間的點綴,經常是一連下兩三天的雨,大街小巷地面總是濕漉漉的,搞得寧城的男女老少也都蜷縮在家裏,非必要不怎麽出門。
祁珩自從傷了腿,飲食起居,以及上下班車接車送,都是桑正陽全權負責。祁珩平素獨來獨往慣了的,若不是這突如其來的腿傷,他恐怕永遠也學不會去依賴另一個人。
只因為他曉得,依賴成瘾,而依賴別人永遠不如靠自己實在。
這天又是禮拜二,天陰沉沉的,倒是罕見地沒有下雨,祁珩上午有範夏川一家的來訪。
祁珩這天穿了一件黑色棒針開襟毛衣,裏面穿了深藍色高領羊毛衫,一條水洗白直筒牛仔褲,頭發沒抹發膠,顯得很書生氣。他算好時間,提前在深藍色的沙發椅上坐好,等着範家人的到來。
祁珩打開手機,想起許久沒有和母親通過話了,便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撥通了,但卻沒人接聽。祁珩有些納悶兒,母親到底在幹什麽,怎麽不接電話。于是給她發了微信,問她在幹嘛。祁珩腿被撞傷一事,他至今沒有告訴母親。他不想讓母親擔心,也料定母親不會給他想要的關心。
他想着,若母親一直不回複,他下班後就得回去一趟。可這樣一來,他腿受傷的事兒也就瞞不住了。管不了那麽多了,身為人子,他必得要回去确認一下母親平安才能放心。他又查看了幾個微信群裏的一些新增消息,多半與他無關,不需要處理。接着,他又查看了一下關注的公衆號文章,看到感興趣的,就點進去看一眼。
退出來之後,猛然發現通訊錄有人加他好友。
祁珩心裏尋思着,這大概又是一些開微店的想加他賣産品,他之前有過類似的經驗,他通常都會自動忽略不去理會。雖然抱着不予理會的心态,但紅色的提醒是祁珩所不願忍受的,他要消除紅色提醒,就得點開查看。祁珩機械地點開,繼而準備退出界面,目光卻忽然被下面的請求信息鎖定了。
“阿珩,是我,阿堯”
祁珩平靜的心湖驟然掀起滔天駭浪,他點開一看,對方通過搜索手機號添加,這麽說,張俊堯又要回來了。或者說,他打算重新回到祁珩的朋友圈了。
十月份的時候,祁珩為了找張俊堯,下班後幾乎走遍了寧城所有的同志酒吧,但他沒找到他,還因此被施磊誤會他過着雙面生活,白天做咨詢,晚上泡夜店,私生活糜爛。他差點被全網錘死。
現在當他終于放棄找張俊堯了,這人又平白無故地出現。祁珩滿心地好奇,想知道張俊堯為什麽又回來找他,可是,祁珩心裏仍有芥蒂,他祁珩從來就不是他張俊堯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角色。過去,他為他傷情四年之久,是他自己執迷不悟;可現在,他絕不會再犯傻,給張俊堯遞刀子,給他傷害自己的力量。
祁珩心裏有些悶悶的,他鎖屏之後,把手機反過來,放在右手邊的橢圓形黑胡桃實木小茶幾上。然而,那一句“阿珩,是我”卻像複讀機似的在他的腦海裏不停重播,他随手端起鑲金邊的天青色骨瓷馬克杯,喝了兩口雨花茶。
牆上的時鐘顯示已到了9點57分,祁珩想着範夏川一家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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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聽到過道裏有幾個人走路的腳步聲,沒多久,便看到範夏川一家三口推門進來。祁珩暫時壓下這擾人的思緒,擡起他清澈有神的瑞鳳眼,看向他們,勾唇一笑,擡手做出了個請的姿勢,“請坐。”
範夏川見着祁珩很高興,圓潤的臉蛋帶着七分的笑意,關切道:“祁博士,您的腳傷怎麽樣啦?”
祁珩客套地笑道:“好多了。多謝關心。”
範家人都落了座,他們都把目光齊刷刷射向祁珩。祁珩微微一笑,看向範母,“上周你談到你的原生家庭,我們接着上周的話題談下去好嗎?”
範母點點頭,臉上露出了一些罕見的笑容,她說:“我家裏一共有六姊妹,上頭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排行老四,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我們家孩子雖然很多,可我卻是那個一直在照顧父母需求的孩子。我大姐17歲就離家出走了,音訊全無。我二姐也嫁得很早。我們家只有一個男丁,他的地位是最高的,我們全家都要圍着他轉。我媽去世的時候,我才九歲,底下的兩個妹妹就更小了,一個八歲,一個六歲。
“因為我自己媽媽去世得早,我一直就想把婆婆當成自己的媽媽來孝敬。可婆婆卻對我很刻薄,不管我做什麽,她都覺得是應該的。我從來沒有從我婆婆那裏得到過認可。她摔了一跤後卧床多年,一直都是我在伺候她的生活起居,她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沒給她洗過澡,一直都是我來伺候她。別人都說她有個好媳婦,她卻在別人面前說我的壞話,說我顧娘家。
“別人都覺得我很堅強,我從不在人前訴苦,我總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別人看,所以,沒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和無助。”
祁珩:“你的兒子是唯一理解你的痛苦的人。你兒子理解你的孤獨,你的怨恨。”
範母點頭:“是。”
祁珩看向範父:“在心理學上,有一種看法,即,所有婆婆和兒媳之間的矛盾,實際上都是丈夫和妻子之間的矛盾。”
範母:“祁博士你說得太對了。我丈夫是很聽話的,他幾乎不敢違逆他母親的話。他母親說什麽是什麽。”
範父臉色有些尴尬,自我防禦道:“其實我不是不知道,我妻子不太高興。只不過,我認為,在一個家庭裏面,為了保持平衡,總要相互妥協,大概我這樣的态度讓她很不舒服。”
範父看了一眼範母,“但我覺得,她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她的原生家庭。她對她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父親十分孝順和照顧。雖然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兩個妹妹,可他們全都不管年老的父親。她一個人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家庭責任。”
祁珩看向範母,“所以你一個人要同時照顧兩個家庭?”
範母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回答,範父搶道:“她的姊妹雖多,可沒有一個混得好的。她哥哥沒錢炒股,也成了她的責任,要給他擔保借信用卡的錢。她妹妹失業了,也成了她的事。說實話,我覺得她作為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對她的原生家庭投入太多了。”
祁珩第一次聽到範父公開表達對妻子的不滿,心裏覺得挺高興,這是他第一次提出他認為使他和妻子之間産生矛盾的問題。
祁珩:“可我要說,你的妻子,她沒辦法離開她的原生家庭,也許是因為你作為她的丈夫,不知道該怎麽把她留在你的身邊。”
這下輪到範母搶話了,她深深地點了一下頭,“祁博士說得太對了!”
夏川張了張嘴,要說話,“我母親——”
祁珩看向他,截斷了他的話,“夏川,我現在能否要求你只是傾聽,等聽完之後再發言好嗎?”對範母說:“我覺得你兒子很習慣為你代言。”
範母:“對。”
祁珩:“你覺得,他可以學會控制自己,不為你代言嗎?”
範母有些遲疑地看了兒子一眼,夏川小聲說道:“其實我剛剛是想說,我媽媽也并不總是有道理的。她對自己娘家傾注得太多了,逢年過節都在娘家過,而不是和我父親一起過,我父親一直默默忍受了這一切。”
……
結束咨詢之後,祁珩再次解鎖屏保,決定删除那條請求添加好友的記錄,因為他怕自己忍不住就通過張俊堯的好友申請了。寫好咨詢記錄之後,祁珩拄了拐杖去游戲治療室看桑禹。
桑禹正在美妙的音樂聲中全神貫注地塗鴉呢。他聽到聲響,回頭看了一眼,祁珩沖着桑禹溫柔一笑,“小禹畫了什麽?”
桑禹舉着沾滿了顏料的小手,左右扭動了一下身體,又看了一眼祁珩,小聲說道:“畫貓——”
祁珩覺得桑禹還是有所進步的,雖然說話仍舊小聲,但比之前好了一些,而且與人眼神對焦的頻率也提高了。關鍵是他現在知道自己在畫什麽了。雖然畫面上看不大出來,仍然是一團一團的顏色,可在作畫者本人的提示下,也勉強看得出來他确實是在畫一只貓。
祁珩溫柔笑道:“我們小禹是在畫衛八嗎?小禹是不是想衛八啦?今天祁叔帶你去我家看衛八好嗎?”
桑禹似乎有些走神了,但聽到要帶他去看衛八時,眼神又亮了。桑禹胡亂地點點頭,說:“好——”小小的嘴巴瞥了瞥嘴唇,一臉茫然的神情。
祁珩知道桑禹有些不耐煩了,便對他說:“小禹繼續畫畫,祁叔在這裏陪着你。”
祁珩在橙色沙發椅子上坐下,順手抄起旁邊的一本書《愛情劊子手》,從上次中斷的地方看了起來。他一邊看,腦子裏想着一些事,因為是豎版繁體字,很容易就走神,于是他又重頭開始看。
祁珩想起了他18歲那年的冬天,那天早晨寧城下了初雪,他給張俊堯發了短信,說要去找他,張俊堯回複說好的。他偷偷跑出家門,坐了公交車,繞過大半個寧城,去張俊堯家門前的公園等他。他等了很久,都不見張俊堯來,給他發短信,他也不回,打電話,結果是他爸接的,他爸說張俊堯正在和別人玩游戲。
那一天,祁珩覺得特別地冷。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一股腦兒地往前沖,結果卻沒有人在前面等他。他很生氣,決定不和張俊堯說話了。可架不住張俊堯和他說兩句好話,他就原諒了他。這麽多年過去了,祁珩每每想起當年那個沖向風雪中等待張俊堯的自己時,仍覺得心顫不已。
為那時他曾義無反顧地去愛一個人,為那時他曾是一個沖動的少年。
可現在呢?他已29歲了,本碩博連讀十年心理學,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為了心裏的那一小撮火苗就可以不計後果地奔赴的少年。他明白所謂感情,所謂喜歡,皆不過是虛妄,是自己內在不夠完整,而期望從別人那裏得到補足的貪求。他如尋常人一般,仍會在無數個時刻,感覺到孤獨,寂寞,可他早已學會了克制自己的欲念,絕不讓欲念主宰自己的人生。
道理是明擺着的,可那些撓心的情緒呵,總是伺機而動。
祁珩想起和張俊堯在寧城二中讀書時,總在各個場合偶遇的場景。那時,張俊堯是隔壁班的班草……祁珩忽然想起什麽來,“高一還沒文理分科之前,咱們兩班是挨着的。你是367班,我是368班的……”原來俞靖蘇和張俊堯是同班同學啊。
之前俞靖蘇來找祁珩,她是帶着對祁珩的暗戀來的。祁珩身為一個受訓十年、又有一年半臨床經驗的心理咨詢師,他豈會看不出來她滿心滿眼對他的喜歡?可能正是因為看透,所以下意識就選擇了防禦,于是,即便聽到了這麽明顯的信息,當時竟也毫無反應。此刻突然想起,便有種後知後覺的詫異感。
世界好小。而時間飛逝。
祁珩想了想,便給靖蘇發了一條微信,單刀直入:“蘇蘇,我記得你說過,高一時你是368班的,那你一定認識張俊堯吧?”
如果是真的,俞靖蘇不可能不認識張俊堯,張俊堯就不是那種可以讓別人忽略不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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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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