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大晉朝永安十九年暮春。
太平縣。
一輛青帷馬車搖搖晃晃進了城。
車上坐着一位梳婦人發髻的年輕少婦,約摸十八九歲,一襲冰藍春衫,顯得貞靜柔婉,臉上略有倦色,頭微微地靠着車廂壁,正閉目養神。
此女喚作顏圓青,是三年多以前才搬到江南這座小縣城來的。
側邊坐着她的貼身侍衛,石舞姑娘,梳男子發式,手裏捧着一束妩媚妍麗的紅芍藥。
主仆二人今日原是去附近鄉鎮買地的,看了好幾處地方,最終定了趙家村的十畝山地,已交了十兩銀子的定金。
馬車途徑縣裏最大的一家茶樓滄浪齋時,有兩個年輕男子忽然厮打到了街道上,擋住了去路。
駕車的是個老蒼頭,趕車技術一般,加之生性謹慎,最怕惹事,一見着前面有人擋道,便急忙勒緊缰繩,吆喝着把馬車停了下來。
石舞伸手扶了顏圓青一把。
顏圓青本就沒有睡熟,睜開杏眸,看向石舞。
石舞會意,撩起軟布窗簾看了一眼,把自己所見描述了一遍。
顏圓青眨了眨羽睫,吩咐石舞去替一下老蒼頭,先過去再說,她着急回去接兒子散學。石舞禦馬技術娴熟,不論多刁鑽的路,都能擠過去。
老蒼頭跳下馬車,把位置讓給石舞,看着地上扭打在一塊兒的兩個人,幹瘦如柴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似一只發怔的老貓。
顏圓青掀起窗簾的一角,往前頭冷冷瞟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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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其中一個穿姜黃色團花暗紋杭綢直裰,人高馬大,一張圓臉,豆大的眼睛,打起架來,面目猙獰,拳拳到肉,滿嘴的污言穢語。
此人原是縣裏有名的惡霸,人稱馬三,專幹欺男霸女的勾當,手上犯了好幾起人命官司,卻仍在太平縣橫着走,沒人敢惹,只因後臺硬。他老子是京城靖安伯爵府徐家家主的連襟,出了事,只要報上這層姻親關系,再肯花錢打點,就沒有擺不平的事兒。
“敢和你馬三爺搶女人,我看你小子是嫌命長!少教的狗東西!今兒三爺就替你老子好好教教你,什麽叫作識時務者為俊傑!”
另一個穿品竹色大氅,頭戴白玉冠,長得清秀文弱的,是朱家獨子,喚作朱永言。家中頗有銀錢,父親早亡,只有一個病弱的母親,常年癱倒在床。
此時朱公子落于下風,玉冠摔到地上,裂成幾塊。
“呸!”朱公子雖知自己打不過,嘴上卻一點沒慫,一口血水啐在馬三的面門,“馬三,你他娘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麽德行!顏娘子雪膚花貌,憑什麽要給你這個地痞流氓做小,我可是要八擡大轎明媒正——”娶,讓她做正頭娘子的。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馬三揍得臉上開了醬料鋪子,眼看着出氣多進氣少。
再這麽打下去,朱公子小命休矣。
茶樓圍出來不少看熱鬧的人,店小二和胡掌櫃都在一旁勸架,只是馬三那厮下手太狠,把人往死裏打,吓得他們不敢用力狠勸,唯恐惹惱了他殃及池魚。被他碗大的拳頭來那麽一下,誰也受不住。
二樓雅間臨街的窗戶開着,上面有不少人俯身探頭瞧熱鬧。
其中一個穿玄色錦衣的年輕公子,腰間懸着一塊白玉蟠龍環佩,坐在臨窗的位置品茗。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摩挲着熱氣氤氲的杯沿,靜靜聽着對面的老乞丐絮叨着什麽,不時點一下頭,對窗外發生的動靜充耳不聞。
旁邊站着一個穿飛魚服,佩繡春刀的年輕男子,瞧着和玄衣公子差不多年紀,一臉的煞氣,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老乞丐,似是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假。
老乞丐顫顫巍巍,一臉的可憐相。
玄衣公子恍惚聽到顏娘子三個字,右耳動了動,竟有剎那的失神,這才偏頭瞟了一眼下方,視線落在石舞身上,鳳眸不覺一眯。
摩挲茶杯的動作一頓。
飛魚服男子觑了一眼玄衣公子的神色,點漆的眸子閃過一絲不解,這位爺素來八風不動,今兒怎會對這種争風吃醋的小場面感興趣了!
老乞丐嚅嗫着又說了幾句,發現眼前的貴公子似乎心不在焉,先是一怔,爾後也将渾濁的目光投向下面。他看着馬三暴打朱公子,扁着嘴喃喃:“馬三不是個好人。專門欺負弱小。大家都怕他,沒人敢管他。”
衆人議論紛紛。
“顏娘子是誰?”
“不知道。沒聽過。興許是青樓新當紅的頭牌?”
“可我聽說,朱公子不是喜歡養兔哥兒嗎?怎的突然轉性了?”
“哎唷,再打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了。這個馬三,下手也忒狠了,得報官罷?”
……
朱公子的小厮急得臉色煞白,早拔腿跑去叫衙役了。
顏圓青心裏一咯噔,放下簾子,垂眸,看着手中的芍藥花。
她萬萬沒料到,這兩個登徒子竟是在為了她大打出手,還讓她本人給撞見了。若是在平時,她定不予理會,這個世道,一個女子若是和一樁桃色新聞扯上關系,她的名聲就算是完了。只是今日這事兒鬧得實在不像樣,萬一朱公子被馬三打死,她便是渾身上下長滿了嘴,也說不清了。
她得出面解決這個禍端。
石舞沉着一張小臉,目不斜視,馬鞭一揮,駕着馬車噌的一下從街道旁邊擠過去了,穩穩當當。
顏圓青吩咐石舞去把馬三和朱公子拉開。
石舞別看身板瘦削,卻是從小習武,最擅使鞭子。她只甩出一鞭,用力一拽,便将馬三從朱公子身上扒拉了下來,砰的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陣揚塵。
肋骨已然斷了好幾根。
衆人都驚呼出聲,沒想到有人敢動馬三,一時之間都對馬車上的人産生了興趣。
什麽人這麽大膽,敢公然和惡霸馬三叫板!
卻說混世魔王馬三長這麽大,還從未受過如此羞辱,登時怒火中燒,掙紮着起身。
胡掌櫃和店小二忙将馬三扶起,殷殷關切,馬三卻并不領情,一把揮開了二人。
朱公子仰面躺在青石板地磚上,鼻青臉腫,如一條涸轍之鲋,奄奄一息。
馬三看向石舞,濃眉倒豎,罵罵咧咧放了一通狠話。
石舞冷哼一聲,并不理會,扶着戴了帷帽的顏圓青,緩緩下了馬車。
顏圓青将手中的芍藥花遞給石舞,一陣南風吹來,拂動佳人衣裙,撩開帷帽的一角,影影綽綽露出一截美人溝下巴。
衆人皆是一怔,沒想到馬車裏坐着的竟是一位曼妙多姿的美婦人。
內中有個穿瀾衫的書生敲着折扇贊道:“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輕雲蔽月,流風回雪。就是洛神下凡,怕也難以越過她去。”
玄衣公子鳳眸一亮,墨黑深幽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道仙姿玉質的倩影上。
即使隔着一層薄薄的帷幕,看不清她的全貌,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來,慶國公府的顏大姑娘顏圓青。自從三年多前大慈恩寺那件事以後,她便離開了京城,從此音訊全無,他多方查探,沒有結果,沒想到今日會在這小小的縣城偶遇。
手指不覺微微攥緊。
馬三小眼睛一圓,怔愣了片刻,随後賠着笑往前走了兩步,腆着臉讪笑道:“顏娘子,将才委實不知馬車上的人是你,多有沖撞,還望顏娘子多多見諒。”說着拱了拱手。
“承蒙馬三爺錯愛,妾早已嫁人生子,萬萬當不起馬三爺的深情厚誼。好女不侍二夫,莫說是做小,便是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妾亦無福消受。”顏圓青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一步,不受馬三的禮,略一福身,輕嗤道。
她三兩句話,便嚴詞拒絕了馬三欲納她為妾和朱公子欲娶她為妻的想頭,幹脆利落。
“馬三爺今日當街單方面痛毆朱公子,當真是威風八面!只是,容妾多嘴奉勸馬三爺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豈不聞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妾雖是一介女流,卻不是什麽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今日話已說得清楚明白,往後再有誰借着妾的名頭鬧事,死生皆與妾無關。妾還要回家接小兒散學,這便告辭了。”
說完微微颔首,也不多看期期艾艾的馬三和命若懸絲的朱公子一眼,登上馬車,不多時便揚長而去了。
只剩下衆人七嘴八舌,議論不休。
“我觀顏娘子雪胎梅骨,慧心妙舌,不似咱們這小地方的人。”
“興許是從京城來的,想來她的夫君定是個品貌非凡的大人物!”
“顏娘子那通身的氣派,足以說明她的背景比馬三背後的靠山還要硬。”
“當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馬三這回可算是踢到鐵板了。”
……
玄衣公子目送着顏圓青的馬車離去,眸光凝滞,薄唇輕抿。
馬三被顏圓青一番陰陽怪氣的話說得面紅耳赤,下不來臺。
都怪錢六那厮,诓他顏娘子是他的遠房親戚,如今孀居在家,想找個一表人才的漢子嫁了,他見顏娘子确實生得花容月貌,便想占為己有,還順手賞了錢六一把銅錢。誰知那厮做事忒不地道,又去诓了朱公子十兩銀子,朱公子見了顏娘子後,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發誓從此收心,再不和兔哥兒胡鬧了。
他們二人都對顏娘子勢在必得,得知對方要和自己搶人,誰也不肯相讓,故此大打出手。誰知顏娘子竟是有夫君的,這下真是丢人丢大發了。他定要叫錢六這厮付出代價,竟敢糊弄他馬三爺,真是活膩歪了。
馬三臊眉耷眼地瞟一眼被他揍得命若懸絲的朱公子,又掃一眼圍觀的衆人,面上有些讪讪,顧不上多說什麽,扶着小厮,捂着胸口自去醫館治傷去了。
不久,朱公子的小厮帶着兩個衙役趕了過來,卻見馬三已經不在了,只得求衙役幫着他把主人送去附近的醫館。衙役有些推脫,收了小厮塞的碎銀子,這才肯幫着擡人。
衆人在滄浪齋又議論了許久,這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玄衣公子望着已經變成黑點的馬車,沉聲道:“章延,你去查一查,顏娘子的住處,還有她的夫君究竟是何人。”
飛魚服男子一怔,躬身答應了一個是字,轉身去了。
老乞丐張了張嘴,猶豫道:“顏娘子是個好人,曾救過小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