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030章
圓青被穆宴辭的突然進攻打得措手不及, 她一時驚慌,忘了回應穆宴辭那個關于孩子是否該算他一份的問題。
等她想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堂屋。
二人分賓主坐了,小顏閑去廊下逗虎皮鹦鹉和野兔玩。
碧蘿獻茶。
屋子裏很安靜, 此時光線尚算清晰, 只不過看不清空氣中微小的浮沉。
圓青舔了舔唇,心髒跳得有些不正常, 事情發生得太快, 以至于她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和母親帶着兒子在太平縣隐居, 為的是避開京城的勾心鬥角和爾虞我詐,在權勢的世界, 時刻都要提防被權勢咬上一口,輕則撕下一塊肉,鮮血淋漓,重則如她前世那般,冤死诏獄。
前世她活得糊裏糊塗, 什麽事都是到了眼前,順着環境往前走, 她從未真正主動選擇過什麽, 包括成為嗣君穆潤堯的內定太子妃, 她也是聽從父母的安排。
直到後來她深陷诏獄,無枝可依時, 她才陡然間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這世間沒有什麽是真正穩妥的選擇,看似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實則暗藏兇險, 淪為權勢鬥争的犧牲品,她死後無人為她哀悼。
她不過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 沒有人會關心一顆棋子的命運。就連生養她的父親,慶國公顏平,也不會為了救她而犧牲自己。
權勢吃人,所以她今生遠離京城,在一個偏遠的小縣城安居。
但命運總是弄人,偏偏叫她在這裏和眼前叫作穆宴辭、從前叫作趙重九的男子相逢。
他不是個好人。他是來逼迫她的,逼迫她屈服于他,或是他的權勢,他比那些純粹的惡人更加壞,因為他曾在她面前僞裝出那麽值得信賴的一面。
若非如此,當初大慈恩寺她遭到尤皇後的算計,她也不會選擇他……
想到這裏,圓青多少有些憤怒的火苗在她茶色的眸子裏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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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宴辭沉穩地坐在圈椅上,他看起來很鎮定,一點兒也不慌張,實則捏指骨的手卻下意識地越捏越用勁兒。
他擡眸看向顏大姑娘,她板着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蛋,抿緊的唇瓣,還有她飄忽的眼神,都在說明她此時內心對他的排斥。
他的眼眸很輕地挑了一下,眸光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無奈。
他之所以假意答應章延的提議,對顏娘子巧取豪奪,實則是為了保護她和顏閑,他可以先穩住章延,反向迷惑他,不讓他做出傷害顏閑的事兒來。
再伺機收服章延,為他所用,對付手伸得太長,也太毒辣的尤皇後。
這是他心裏的盤算,但他不能告訴顏大姑娘,只有她真情實感地讨厭他,才能真正騙過章延那雙毒辣的眼睛。
“大小姐,”穆宴辭端起高幾上的青花纏枝蓮紋茶盞,抿了一口茶,唇瓣有些濕潤,他微微地含着點笑意,從容不迫道:“你的婚書,那日在縣衙本該當着一衆老百姓查驗的,此刻可否拿來給孤看一眼?”
圓青看着那雙墨黑睿智的眼睛,心裏七上八下起來,總覺得那人會識破她的把戲。
她攥緊繡帕,面上一派鎮定,語氣微微有些僵硬道:“你身為太子,就是這般闖入一個民婦的家中,逼迫其取出自己的婚書嗎?你們素日開口禮義廉恥,閉口體統規矩,這就是你們高貴的風度和教養?”
嘴上雖如此說着,但圓青心裏知道,她推脫不過的,畢竟他若要強來,外面一大幫錦衣衛,單憑石舞和初一兩人是阻擋不住的。
可她心裏就是好氣,氣他居然是個混賬,也氣自己重活一世,居然會給孩子挑一個如此混賬的爹,她還真是白活了。
穆宴辭看着眼前的顏大姑娘,牙尖嘴利的,一副随時要戰鬥的模樣,可她自己不知道的是,她生得這般嬌憨可愛,饒是她再怎麽張牙舞爪,也絲毫沒有吓退敵人的兇狠和氣勢。
他不該如此欺負她,他心想。
穆宴辭唔了聲,墨黑眼眸對上圓青的視線,語氣很淡:“顏大姑娘不是知道麽?孤本就不是什麽錦繡堆裏貴養出來的公子哥,只是在鄉村蹉跎了十八年的泥腿子,讓顏大姑娘見笑了。”
圓青一時有些無語。
他打定主意要看,那便給他看看好了,他應該看不出來婚書是假的罷?畢竟她請的那個師父號稱是全京城制假手藝頭一份,無人能出其右,就連錦衣衛的人也可蒙騙過去。
圓青起身,去卧房的櫃子裏取了出來。
“我的夫君他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圓青把婚書遞給穆宴辭,轉身坐回去,一邊随口胡謅道,“他是個孤兒,在京城賣字畫為生。說真的,他的字和畫,便是和當今的書法大家、丹青聖手相比,那也是不遑多讓的。這婚書上的字就是他寫的,當時他手腕疼得厲害,不然比這上頭的還要好上不少。”
穆宴辭眸光一滞,心口掠過一抹躁郁。
他拿起婚書,解開系帶,攤開來看,他按照章延教他的法子,把婚書的紙面反複傾斜角度,去看那隐藏在官府印章處的暗紋,結果發現竟然真的有暗紋時,他的瞳仁倏地震了一下。
原本以為八成是假的,卻沒成想,居然是真的,心尖兒好似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拽了一下,他什麽都顧不得了,只拿眼睛去看那落款在男方處的名字。
賈鎮。
他在心頭默默念了兩遍賈鎮的名字,緩緩呼出一口濁氣,他眨了眨濃密的眼睫,語氣有些冷硬道:“你和孤……之後,不到兩個月就找了這個賈鎮,你既嫁了他,為何又不與他生活在一處?”
圓青默了默,“我想離開京城,他卻只想留在京城,沒辦法,我只好自己離開。”頓了頓,靈光一現,有了更好的主意,她繼續編道:“其實我們這樣也挺好的,各過各的,誰也不幹涉誰,若是想,将來老了,還可以湊到一塊兒繼續搭夥過日子。”
穆宴辭眉頭蹙起,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但被圓青精湛的演技給诓騙了過去。
“當初那件事之後,你分明說過,你這輩子都不想嫁人,不想有負累,孤信了你,你為何要騙孤?你是不是嫌棄孤那時候只是個卑微的啞巴車夫,配不上你顏大小姐?”
圓青眨了眨眼睛,心說你不逼我,我也犯不着騙你啊?
其實她從沒嫌棄過他,可這話她也不能說啊。
于是她只能有些敷衍地緩緩一搖頭,說:“沒有。”輕嘆一口氣,“也不能說我是故意騙你,只能說我當時實在是太年輕了,我怎麽也沒想到會遇到賈鎮,和他成親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只能說,這就是命運的安排罷。”
穆宴辭:“……”
圓青又繼續道:“再說了,你不也騙了我麽?分明是皇子,卻僞裝成啞巴車夫賣身到慶國公府,害我傻傻地同情了你那麽久。咱倆就算是扯平了罷。”
穆宴辭苦笑:“這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圓青反問道。
“當初我——”
圓青擡手制止道:“打住。我對你的苦衷并不感興趣,不管你有何種理由,事情的結果就是你欺騙了我。所以,你也就別再耿耿于懷,我當初不經意間欺騙了你的事兒了。事情翻篇了。咱們都得往前看不是?”
穆宴辭:“……”
默了默,兩人各懷心思。
“既然你的夫君是賈鎮,顏閑是你和賈鎮的兒子,那顏閑為何說我是他爹?”穆宴辭道。
圓青一怔,讪讪賠笑道:“小孩子懂什麽?閑哥兒從小便未曾見過他的父親,所以他有個毛病,見着長得好看的就叫爹。”
說完,圓青摸了摸耳垂,心裏默念,崽崽對不起,娘不該這麽編排你。
穆宴辭擰眉道:“不對,他是先問過我的名字,确認我是趙重九之後,才說我是他爹的。”
他的視線變得犀利起來,看起來不太好糊弄。
圓青眨了眨羽睫,說:“此事我問過顏閑,他說是有次聽到我和他姥姥說話,不是談到你了嘛?”
穆宴辭挑眉,表示洗耳恭聽。
“那天在鬥金牙行,我乍一眼看見你,被你吓了一大跳。不光我,就連石舞那丫頭也激動得亂了分寸,她把見着你的事兒和孩子姥姥說了。我娘就問我,那個人是不是趙重九,我說應該不是,因為你會說話,而趙重九只是個啞巴。”
穆宴辭垂眸,沉吟不語。
圓青繼續道:“我娘她就說啊,合該咱倆沒緣分,否則顏閑就是咱倆的孩子了。閑哥兒年紀小,大人的話繞了好幾層意思,他懵懵懂懂的,就理解成了他是趙重九的兒子了。”說着嘆息一聲。“此事原是我虧欠了閑哥兒,讓他從小沒有父親的庇護。”
穆宴辭鋒薄唇角緊抿,修長手指輕輕摩挲着。
心湖也被攪得一團亂,他知道自己執念太深了,他于顏大姑娘而言,不過就是一味用過即棄的人形解毒藥材罷了。
她用過就抛諸腦後了,不過短短兩個月,她竟然就和這個賈鎮成了親,顏閑是她和賈鎮的兒子。不是他的。
他到底在期待什麽?
找了她三年,結果真相竟如此不堪。
她從未把他放在心上片刻。
在她眼裏,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惡人,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故人,僅此而已。
修剪整齊的指甲嵌進肉裏,留下一道月牙痕跡。
翻湧的眸色逐漸歸于冰寒的寂靜,穆宴辭擡眸看向圓青,冷聲道:“顏大小姐,顏閑和孤甚是投緣,孤想認他做幹兒子,你覺得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