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032章

天邊的夕陽只剩最後一抹瑰麗的晚霞, 紅彤彤的,煞是好看。

顏宅內院。

圓青搖着蘇繡雙面花鳥圖、牙柄刻八仙團扇,寬大的袖口退至手肘處,露出一截白皙綿軟的手臂。

穆宴辭說過幾天會來找她, 她的心便一直懸在半空, 落不下來。

她擡頭仰望了一下院子上頭的天空,是蟹殼青的暮色, 西邊天幕上嵌着一彎既清且淺的月牙兒。不遠處有鳥鳴聲傳來。

戚氏看了圓青一眼, 默默沉吟了片刻, 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了兩句。

“囡囡,穆宴辭既說要來, 如何拖到今日還沒來?男人都急色,怎麽偏他不一樣?莫非他在外頭另有相好的?”

圓青眨了眨羽睫,瞥一眼廊下正在給野兔子湯圓喂胡蘿蔔的小顏閑,語氣有些悶:“他來不來,何時來, 都與我不相幹。至于他在外頭有沒有別人,那更與我沒關系了。我倒巴不得他有呢, 不要來歪纏我。”

戚氏欲言又止, 最後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囡囡, 萬一再懷上孩子,怕是瞞不過去的。屆時, 可是件麻煩事。”

圓青眼珠子轉了轉,輕輕咬唇。

她喜歡孩子, 若是不幸有了, 她也想給顏閑再添個弟弟或是妹妹,将來她不在了, 顏閑在這個世上也不孤單。

她眨了眨眼睛。

可穆宴辭如今的身份,他的孩子,是萬萬不能要的,更不能生下來。

圓青忍不住嘆一口氣,可惜了他的血統,身形高大,高鼻深目,是難得的美男子。

她用扇子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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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女兒知道怎麽做的。”圓青的眼神已然堅定下來。

與此同時,太平縣花林巷,某戶院子裏正在上演一出說不上精彩但也着實令人目瞪口呆的戲碼。

章延被人光着身子套上麻袋打了。

他行走江湖多年,腦子又是個轉得快的,自然明白自己遇到了仙人跳。

但他想不通的是,誰會對他下手,誰又敢對他下手。

他來太平縣的這段日子,并沒有得罪什麽人,除了吏部尚書之子彭晗,曾因調查侵田案時與他發生了一點口角,莫非是他?

彭晗想借此機會逼迫他妥協,讓他知難而退。一定是這樣。章延心道。

“我要見指使你們的人。”章延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他并沒有太過慌亂。

堂屋一共八個人,七個乞丐,另外一個便是芸娘。

這些乞丐都是昔日的團頭小山的手下,小山為人仗義疏財,對待弟兄們肝膽相照,和如今的團頭,也就是老乞丐何三豐的幹兒子大不相同,所以,即便他死了好幾年,他在這群乞丐心目中的地位仍舊不曾動搖。

在穆宴辭找到芸娘之前,一直都是這群乞丐悄悄接濟芸娘,才使得芸娘的日子勉強過得下去,不至于重操舊業,出賣皮相過活。

這七個乞丐都看向芸娘,他們只是來幫芸娘這個忙,并不知曉背後是否還有什麽指使者。

只見芸娘沖他們搖搖頭,用手指了指被罩在麻布袋下捆了手腳的章延,做出一個用腳狠踹的動作。

這七人得到指令,對着章延就是一通拳打腳踢。

章延在地上團成一團,發出悶哼。

來自四面八方的拳頭和腳踢,密密麻麻地落在此時無力反抗的錦衣衛正五品千戶身上,章延知道,這次他徹底栽了。

不會有人來救他,他将死在這個無名的院子裏,成為一堆白骨。

将死的恐懼,使得章延發出了最後的大喊:“你們到底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比起死,章延覺得沒什麽比自己的命更寶貴,人死如燈滅,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出任務死在了外頭,他沒見過父親的屍骨,只有一盒骨灰。祖父把他養到十五歲,便去世了,家裏只有他一個人。

父親的同僚把他帶進了錦衣衛,接替他父親生前的職位,他拜那人做了師父,師父是個正六品的百戶,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錦衣衛,每個月領固定的俸祿,七石祿米。不算多,但足夠他衣食無憂了。

本來他可以一直這麽生活下去,直到某天,宮裏頭有人找到了他,說皇後娘娘要擡舉他,只要他肯盡心為娘娘辦差,就升他做正五品千戶。不僅如此,只要事情能辦成,最後還讓他做南鎮撫司的鎮撫使,從四品的官銜。

他跟着師父走南闖北地辦過不少案子,知道人性複雜,無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奮鬥,也知道皇後娘娘找上自己,還許給自己這麽豐厚的報償,想必要他做的事兒必定不簡單,也許要讓他做一些違背良心和道義的事情。

他不是沒有猶豫和掙紮過,可他并沒有掙紮太久,因為他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不答應,皇後娘娘必會找別人,說不定還會讓他的上峰出手教訓他。這樣的事兒他看得太多了。

他想,本來錦衣衛做的事情也未必總是幹淨的,絕大多數時候,他作為一個小兵,都是上峰指哪打哪,如臂使指,他沒有自己的意志,也不敢有。既然如此,還不如自己爬上去,自己說了算。

可他錯了。

他雖然表面上升職加薪了,可他仍舊做着小兵的活兒,夾在皇後和太子之間,他知道自己走在危險的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可他既已上了賊船,便下不去了。

不死不休。

沒想到,他還沒從懸崖邊上掉下去,便先在這個小院子裏栽倒了。

此時他被麻袋套着頭,什麽也看不見,可他嗅覺靈敏,聞到了素錦身上的香味,知道她也在這間屋子,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素錦,你怎麽樣?”章延喊道。

素錦是芸娘從前的花名,她聽到章延問她,先是一愣,見其他七個乞丐都看向她,她才飛快地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塊手帕,發出唔唔的聲音。

章延聽到芸娘的聲音,知道她還活着,心裏松了一口氣。“抱歉,是我連累你了。”

七個乞丐聞言,看向芸娘,芸娘一攤手,表示自己也一頭霧水,不知道章延在說什麽。

芸娘抽出口裏的手帕,拿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字條,招手示意其中一個會認字的乞丐過來,讓他照着念。

“我們想要你的命!”那乞丐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他跟着老乞丐何三豐學了一些日常能用得着的字。

他是個有天賦的演員,故意壓低聲音,粗聲粗氣,使得他的嗓音聽起來更像一個成年男子。

章延絕望了。

芸娘取過一早準備好的麻繩,遞給這個會識字的半大孩子,示意他遞給另外幾個成年的乞丐。

其他人接過麻繩,就套在章延的腦袋上,兩股麻繩在脖子處交叉,一邊三個人,使勁兒往兩天拉扯。

章延被綁着的雙腳使勁兒撲騰。

撲騰的幅度越來越小。

誰也看不清麻袋下面此時的章延是怎樣一副情形。

章延終于停止了撲騰。

夜半三更時分。

春風客棧。

章延從昏迷中醒來,他是被痛醒來的,他的脖子上淤痕駭人,已經變為青紫。腦袋也有些痛,昏昏沉沉的。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是在春風客棧,心裏一驚,他還沒死?!

旁邊的榻上,睡了一個人,是張三。

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死了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張三。”章延試圖開口,卻發現喉嚨劇痛,刀割一般,發不出太大的聲音。

張三很警醒,馬上醒來,“章千戶,您醒啦?我給您倒杯水。”

章延接過水杯,咕咚咕咚喝完了,他聲音沙啞道:“這是怎麽回事?你救了我?”

張三笑道:“是爺救了你。”

章延眼眸一擴,似是在問這怎麽可能?

太子爺早就懷疑他是尤皇後的人,怎麽可能去救他?況且,太子爺怎麽會知道他在那兒的,又這麽剛好救了他,莫非害他的人不是彭晗,而是太子?

“爺找你有事,見你遲遲不歸,打發我們去找你。找了一圈沒找着,正好撞見幾個人推着板車,鬼鬼祟祟的,一見着我們就想繞道走,我一看就覺得不對勁兒,帶着幾個弟兄追了上去,他們見我們追過去,人就撒丫子跑了。那板車上頭只有幾石糧食,瞧不出什麽異樣,但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麽簡單。”張三故意賣了個關子。

章延此時心裏一陣氣悶,恨不得給張三來一拳,說個話磨磨唧唧的,不給個痛快。

但他忍了忍,問:“你是說,我被他們藏在板車上?”

“要不說您是這個呢?”張三點頭,朝章延豎起了大拇指,“幸虧我多了個心眼,檢查了一遍,果然發現板車下面還有一個夾層。沒想到您竟然會在裏面躺着。我們就把您給推回來了。爺給您請了大夫來瞧,大夫開了幾副活血散瘀的藥,明早給您熬上就能喝了。”

章延聽後,久久不曾言語。

翌日一早,章延拖着個病體,敲響了穆宴辭房間的門。

章延跪在穆宴辭的跟前,向他請罪,并表示發自肺腑的感謝。

“爺,屬下這條命是爺救的,屬下感激不盡,以後定當盡心竭力為爺當差,絕無異心。”章延的嗓音仍舊沙啞。

穆宴辭端坐在榻上,修長的指尖夾着一枚白色棋子,他又在左右手對弈了。

他的視線落在棋盤上,晨曦的光線下,他的濃密的眼睫遮擋住他的情緒。他看起來漫不經心,只淡淡唔了聲,便囑咐章延下去好生歇着去了。

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所有的細節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章延不能死。他死了,還會有別人。

與其讓尤皇後派更多更厲害的人來,他不如策反了章延,讓他為己所用,關鍵時刻,還能借他之手,來一出反間計,迷惑尤皇後。

至于章延究竟有無二心,他還需要再考驗考驗他。

穆宴辭緩緩落下一枚黑子,起身穿鞋,他拎起一個小巧的木籠子,藏進群青色繡竹紋袖口的廣袖之中,抄着手,走了出去。

張三和李四趕緊跟上。

章延也想去,但他怕自己的模樣給太子爺丢臉,就沒去。

他有些遺憾地目送着穆宴辭等人離開。

兩刻鐘之後,驷車駛進了靈鶴巷。

張三敲門的時候,顏宅和往常一樣很平靜,圓青正在書房畫畫,畫的是一樹開得正豔麗的合歡花。

樹下是可愛的湯圓,正站起來,兩只小短手縮在身前,正好奇地望着前方。

開門的是老蒼頭,通禀的是碧蘿。

“主子,趙大人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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