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039章
南房。
地面有如水的月光, 屋子裏有一豆燈火。
碧蘿走到初一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不多時,門從裏面打開了, 初一剛洗完澡, 披散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懶洋洋地問道:“怎麽了?”
碧蘿有些嫌棄道:“你就不能把頭發擦幹嗎?你這樣睡覺, 遲早要犯頭風, 等你老了, 你就知道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初一沒理會碧蘿的哼哼唧唧, 他一會兒去屋頂吹吹風,就晾幹了。
“說重點。是主子有事吩咐?”
碧蘿一噎,瞪了一眼初一,知道他就是這種性子,也就不再管他, 把來意說了,“……你就把那套寶藍色杭綢直裰拿出來罷, 那套衣裳料子好, 也輕薄, 這個天氣穿正合适。 ”
初一眸光輕閃。
那套衣裳是主子特例賞給他的,他很寶貝, 還一次都沒穿過。但碧蘿來借衣裳,顯然也是主子的意思, 他不好叫主子為難。
“等着。”初一轉身進去, 從衣櫃裏找出那套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連同中衣, 一塊兒拿了出去,遞給碧蘿。
碧蘿接過衣裳,總覺得初一神色有些沉,欲言又止,最後道:“你別不高興了,明兒我和主子說一聲,給你另外再做一套新的,可好?”
初一神色恹恹:“你別多事。我并不介意。”
碧蘿默了默,捧着衣裳轉身回了內院。
片刻後,穆宴辭去了浴房沖澡,而圓青則帶着崽崽在西次間讀《洗冤錄》。
今日的小家夥精神頭尤其好,似是一點兒都不困,躺在羅漢床上,兩只眼睛并不閉上。圓青提醒了好幾次,讓他閉眼睡覺,他才閉一會兒睜一會兒,似是在等穆宴辭洗完澡來找他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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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青無奈,心裏既希望小家夥能纏住那人,如此她便可躲過去今晚,又希望小家夥早點睡着,如此便可什麽都不知曉。她的心思有些茫然且飄忽,嘴上讀的故事斷斷續續,漸漸語不成句。
一陣輕穩的腳步聲傳來。
落到圓青耳朵裏,卻激得她心裏一緊,羽睫在燭光的映照下輕顫了下,所有茫然的心思瞬間消散。
顏閑把頭扭向門口的方向,見着爹爹高大挺拔的身影,烏溜溜的眼睛登時就亮起來,他坐起身,沖着穆宴辭無聲地笑起來。
穆宴辭有些讪讪地勾唇一笑,他對于自己今晚出現在這裏,有些不合時宜,有種特別明顯且清晰的認知。尤其是在他脫光了衣裳淋浴的時候。
此刻他穿着初一的衣裳,稍微有些緊,讓他心裏的不适感進一步加強。
他披散着一頭散發着濕氣的頭發,有些局促地立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處,漆黑的眸子望向羅漢床上的母子。
圓青的視線和他對上了一眼。
心裏的不安愈發強烈。
對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有種心知肚明的恐慌。
她別開了臉,冷聲道:“你用帕子把頭發絞幹罷。”
穆宴辭嗯了聲,想尋個地方坐下來絞頭發。顏閑拽了拽娘親的衣袖,指了指爹爹,示意爹爹坐過來,讓娘親幫他絞頭發。
穆宴辭和圓青再次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羞赧和局促。
給那人絞頭發,也太親昵了,她可做不來,圓青想。
穆宴辭打從記事起,就是自己料理自己的事兒,還從來沒有女子幫他絞過頭發。在東宮時,有宮女和太監服侍,但他不習慣,也沒假手于人。
穆宴辭看得出顏大姑娘眼裏的抗拒,便拎了把繡墩,遠遠地坐在支摘窗底下,自顧自地絞頭發。
清輝皎皎,傾瀉在穆宴辭板正筆直的身姿上。
他怕吓着小家夥,面朝東,露出堅毅流暢的側臉線條。
顏閑翻了個身,趴在玉簟上,雙手捧着下巴,巴巴地望着好看的爹爹。
圓青心提溜到了嗓子眼,一時有些進退失據。
他倒是沉得住氣,到別人家裏過夜,跟在自己家似的,一點兒也沒拿自己當外人。
屋子裏很安靜,氣氛卻有些尴尬和詭異。
一刻鐘之後,夜風吹拂,還帶點殘留的暑氣,穆宴辭的頭發已經半幹了。
外面敲響了二更的梆子聲。
圓青拿起宮扇,給自己和崽崽扇風,顏閑從娘親手裏拿過扇子,巴巴地遞給遠處的爹爹,想讓穆宴辭給他和娘親扇風。
圓青:“……”
她忙道:“崽崽別鬧,娘給你打扇。”說着去奪顏閑手裏遞出去的宮扇。
顏閑不給娘親,打個滾,離得娘親遠遠兒的,扇子卻依舊固執地遞着。
圓青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追過去,在顏閑的屁股上拍了兩下。
顏閑往床沿撲騰了兩下,臉上卻是在傻笑,他舉着扇子朝爹爹招手,向他求救。
穆宴辭眸色翻湧,心突突地跳起來,也失了分寸。
許是擔心小家夥從床上摔下來,他快步趕至床前,托着小家夥的腋下,把人抱着站了起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低笑道:“以後別這樣,當心摔下去,摔傻了。”
顏閑笑得見牙不見眼,小手抓着爹爹的衣襟,仰頭巴巴地望着他,滿是祈求。
穆宴辭心裏一軟,順勢在床沿坐下,接過他手裏的扇子,給他扇風。
顏閑爬到娘親身邊,倚靠在娘親懷裏,眉眼含笑地望着給他們打扇的爹爹。
圓青臉上一熱,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她垂了眸子,撿起榻幾上的書繼續翻看。
幾縷青絲在她白皙如瓷的側邊臉頰輕輕晃動,晃得她心煩意亂,她擡手把發絲抿到耳後,可這發絲就跟故意和她作對似的,又飄出來作亂了。
穆宴辭原也垂着眸子,視線落在眼前那一對母子疊在一起的衣料上,顏大姑娘擡手的動作勾住了他的視線,他不自覺擡眸看了一眼。
靜谧的夏夜,顏大姑娘披散着一頭如瀑青絲,身上穿得單薄,肌膚白皙溫潤,隐隐有桂花香和薄荷的清香傳來。
喉結輕滾。
穆宴辭收回了視線,可将才所見所感卻不自覺在心頭回味了一遍。
過了片刻,顏閑終于是睡着了,嘴巴微微地張開,軟糯的嘴角還微微地上翹着。
圓青有些犯愁,是把兒子留在羅漢床上睡,還是和自己睡。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話,要等兒子睡着以後,這話裏暗示的意思不言而喻,現下兒子睡着了,她怎麽好意思又提出要把兒子抱過去一起睡?
穆宴辭看出顏大姑娘的顧慮,墨黑眸光輕動,他原本也沒打算對她做些什麽,兩個人躺一張床,他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情形。
“帶着顏閑一起罷。”他刻意略去了那個睡字,為的是不讓原本已經很尴尬的氣氛繼續雪上加霜。
有顏閑睡在他們中間,她也能不那麽怕他。
不多時,西次間的燈熄滅了,顏閑躺在了娘親的床上,而且還在正中央。圓青放下支摘窗,從床尾爬上了床,在裏側躺下了。
穆宴辭按了按眉心,吹熄了蠟燭,坐上了床,放下了兩側的紗帳,緩緩躺了下去。
他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靜谧的空間內,氣味變得馥郁起來。
穆宴辭身上清冽的柏香和圓青身上清新的花香糾纏到一起,兩人都閉上了眸子,可誰都沒有睡着,并且沒有絲毫的睡意。
圓青只覺得體內升起一股燥熱,她随手摸到了自己擺在床上的扇子,輕輕地扇起風來。
良久,穆宴辭忽然緩聲開口道:“我妹子水花,她因為三年無所出,被婆母趕出來了。”
圓青扇風的動作一頓,低聲道:“哦,那她……以後怎麽辦?”
說完又繼續扇風,只是動作緩了些,支着耳朵聽那人的下文。
穆宴辭無奈苦笑一聲,低沉道:“只能回家,和我母親住在一起。但她似乎還放不下她的夫君。”
圓青側身,看向外邊的身影,默了默,“和令堂住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嗎?對了,我上回見過令堂,她現在怎麽樣了?”
穆宴辭簡單答了趙母治腿的情況,“……蓮葉巷的那處院子,現下便是家母在住。”
“你把她接出來啦?挺好的。”圓青情緒似乎有些激動。
穆宴辭嗯了一聲。
兩人說了會兒話,氣氛沒有之前那麽焦灼了。圓青的身體也沒之前那麽緊繃了,她扇扇子的手漸漸垂落,扇子掉在床上。
穆宴辭撿起扇子,輕輕給顏閑和顏大姑娘打扇子,母子倆睡得都挺熟的,而他打了足足一個時辰的扇子,一直到三更天時,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圓青從床上醒來的時候,穆宴辭就已經不在了。
喊來碧蘿一問,才知道一大清早,穆宴辭就帶上乾安往憐青的老家倉平州去了。
圓青愣了愣,那人所謂的留宿,就只是占她三分之一張床?
碧蘿早上看到小郎君也睡在床上,不覺有些吃驚,昨晚主子和趙大人……莫非不在床上?
圓青瞥見碧蘿眼裏的訝異,臉上一熱,嗔道:“小蹄子,一大清早,想什麽呢想得這麽入神?”
“沒什麽,沒什麽。”趁着鋪床的工夫,碧蘿試探着問:“主子,初一的新衣裳,趙大人穿,還合身嗎?”
圓青想了想,“好像小了點。”
碧蘿點頭,附和道:“趙大人看起來是要比初一精壯些許的。”
“碧蘿,你去綢緞鋪子扯幾匹杭綢,給初一另做一套新的。”頓了頓,又道:“剩下的布料,給趙大人也做兩身,比着初一的身材略大些也就是了。肩膀稍微寬一些,腿再長個十來公分,應該就差不多了。”
碧蘿答應着。
朝食後,初一送顏閑去上學,圓青和戚氏去後罩房看憐青,詢問憐青是否要打掉肚子裏的孩子。
憐青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眼神閃過複雜的情緒,默了默,終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打孩子傷身體,将來有可能不孕,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不想打掉,生下來就送給想領養孩子的家庭。”戚氏道。
憐青跪在床上道:“奴婢知道了,謝謝奶奶提點。但奴婢這樣的人,還能再嫁給誰呢?不能生孩子,便不能生罷。左右奴婢本來是不想活的,如今能好好活下去,已是萬幸,別的是不敢再指望了。”
戚氏和圓青點頭,安慰了憐青幾句,議定了此事。等逮捕憐青的繼父,送交官府,公審之後,便立即把孩子打掉。
圓青吩咐張嬸給憐青炖了雞湯,讓她補補身子。
随後,她想起什麽,又命老蒼頭去請曾氏醫館的女大夫葉三,去蓮葉巷給趙水花看診,确診她究竟是否能順利有孕。
葉大夫是婦科聖手,只要她摸一摸脈象,看一看氣色和舌苔,基本能說得八九不離十。若确診是趙水花的問題也就罷了,若不是,她還有後話要說。
“李叔,不必說是我安排的,你就說是趙大人的意思。”圓青道。
她不想欠那人太多,為他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就算是她回報他的方式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