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張九齡到來, 府裏熱鬧得,連天上明月都在雲層裏若隐若現,恐饒到了凡間的喜悅。
麥氏譚氏齊聚一堂賞月賞燈吃酒, 男人們觥籌交錯,娘子們投壺猜謎,孩童們在燈下打鬧追逐,一會哭, 一會笑。
張九齡雖算身居高位,到底是譚氏的女婿, 他溫和謙遜,推讓上首給年長的長輩坐了, 他按照輩分陪坐, 難得飲了許多酒。
馮氏前去廳堂看了, 見譚誨已經吃得滿面通紅, 在堂上跳起來, 回到偏廳,對譚昭昭擔心地道:“九娘,大郎的酒量如何?”
譚昭昭道:“大郎平時不大吃酒, 他自己會克制。”
馮氏變得憂心忡忡, 道:“我先前去時, 就見到大郎連吃了好幾杯呢。哎喲,他騎馬趕路而來, 本來就累,可別吃醉了。”
“你快別吃了!”馮氏奪走譚昭昭手上的酒盞,斜睨着她嗔怪地道:“我瞧着你, 今晚可吃了不少酒,比大郎還吃得多。”
譚昭昭難得吃酒, 今晚她亦吃得不多,便道:“阿娘,你別操心了,我,大郎都沒事。”
馮氏哼道:“你還沒事,臉都紅了。大郎也上了些臉,咦,這般一比,大郎怎地比你要白,要美。”
譚昭昭哀怨地道:“阿娘,是你與阿耶将我生成這樣,都怪你們啊。”
馮氏作勢欲打她,“你随你阿耶,哪能怪我了?且我把你生成這樣,給你找了個俊美的郎君,功過相抵了。”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看來什麽時候都一樣。
譚昭昭哈哈笑,對馮氏悄聲道:“阿娘,上午時,你還說和離不如喪偶呢。”
馮氏面不改色道:“大郎說他是恰逢路過,離得近,又是上元節,順道上門來拜訪,接你們母子去大餘。浈昌縣順了哪條道?送了那般多的禮,連幾個小郎小娘子都有,這份湊巧上門啊,我看只有一句真話,那就是他趕着上元節前來,親自接你們母子前去大餘團聚。別的休提,僅他這份待你的心,就勝過這世間千千萬萬的男子。”
譚昭昭聽得笑個不停,道:“阿娘真是厲害,能去衙門做刑名官了。”
馮氏瞪她,“說得好聽不算,端看要如何做,開山多忙啊,還不辭辛苦趕來。以前你阿耶當個閑差,就忙得了不得,成日不着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宰相呢。這男人吶,做再大的官,在外面做天大的事情,卻不顧家,嫁來何用?只遠遠看着長安那些一品大官就夠了!”
譚昭昭聽得一愣一愣,噗呲笑道:“阿娘,你就是誇大郎,也別處處帶上阿耶啊。阿耶又惹到你了?”
馮氏四下看了眼,婦人娘子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吃酒說笑,幾個兒媳在招待她們,方壓低聲音,生氣地道:“你阿耶先前與我說,想讓大郎給十一十二他們尋摸一門好親。真是個渾球,大郎如今結實來往的,都是貴人,讓大郎去開口,門楣低了,好似按着頭逼迫別人娶。門楣高了,好似大郎去舔着臉求人,要将自己投身到高門之下。與大郎身份差不離的,那是五品,長安的五品!我的女兒才嫁五品,一個侍妾生的,呸!”
譚昭昭見馮氏真怒了,忙摟着她的胳膊,勸道:“阿娘別生氣啊,生氣不值得。阿耶就算提了,大郎也會想法推辭掉。大郎這些年在守孝,他以前結實的那些友人,早就疏遠了,讓他去保這個媒,一時難以尋到合适的人家。”
馮氏一想倒是,氣逐漸散去,道:“反正我不管,我不虧待十一十二,那是我心善,我可不是菩薩,如何都不能讓十一十二越過了你去!我都一把年紀了,兒女之福,我有你,有大郎二郎三郎,不缺幾個庶女的孝順!”
譚昭昭連聲說是是是,端起案幾上的酒盞遞到馮氏面前,笑盈盈道:“阿娘,吃一口順順氣。”
馮氏氣歸氣,腦子靈光得很,取了譚昭昭手上的酒盞放到食案上,“我不吃,你也別想着偷吃。”
說罷,拉着她起身,道:“你阿耶只要一吃酒就沒個底,我如何能放心,走,一起去瞧瞧。”
譚昭昭沒法,被馮氏拉着到了前廳。廳內一片熱鬧,譚誨手舞足蹈,譚大郎他們與麥氏的兒郎們,皆面紅耳赤跳得歡快。
張九齡面帶着微笑,未像他們那樣醉得亂舞,動作稍顯遲緩,随意擺動。
譚昭昭狐疑地打量着他,一時不知他是醉了,還是清醒。
張九齡看到了譚昭昭,眼角眉梢都溢滿了笑,朝她走了過來,叉手對馮氏見禮。
馮氏趕緊問道:“大郎白日趕路辛苦,身子可還吃得消?”
張九齡道:“有勞丈母關心,小婿無事。”
譚昭昭見他說話比平時要緩慢,眉眼間帶着明顯的疲憊,道:“大郎去歇息吧,別吃酒了。”
張九齡立刻應是,“我去與丈人舅兄們招呼一聲,便回屋去歇息了。”
馮氏望着張九齡走回廳堂的背影,笑道:“還是九娘說話管用,哎喲,這般一比,你阿耶真是,啧啧。”
被嫌棄了一整晚的譚誨,手上端着酒盞走了過來,笑呵呵道:“娘子九娘來了?來,随我吃上一杯!”
馮氏瞥他,別開了頭。譚昭昭探頭過去聞了聞,道:“阿耶吃濁酒呢?吃濁酒還不如吃酒釀。”
譚誨一下來了勁,道:“九娘懂酒!我喜吃葡萄酒,就是尋不到好的葡萄酒,從西域來的葡萄酒,到了韶州府,貴得很,好些比醋都要酸。待到大郎以後開辟了大庾嶺,路平坦了,我就能吃到便宜又好的葡萄酒了!”
馮氏本想淬譚誨幾句,見張九齡已經告辭過了走來,到底給他留了幾分顏面,道:“院子尚未收拾好,九娘,你先帶大郎去你院子裏歇一陣。”
譚昭昭住的跨院是獨門獨院,張九齡前去也不會影響到十一等女眷。
不過,以馮氏做事的利落,譚昭昭不信她還沒收拾好張九齡的院子。
在前世時她聽到過一些風俗,女兒女婿回娘家時不能住在一起,否則,會給娘家兄弟帶來黴運。
對于這種毫無邏輯根據的無稽之言,社會科學已經廣泛發展,許多人還是奉為圭臬。
譚昭昭見到馮氏的舉動,她稱院子還未收拾好,肯定是因現在也有諸多的忌諱,不過是她的托詞罷了。
馮氏出于一顆慈母之心,想要他們夫妻之間好好相處,不由得很是感慨,在什麽時候,都有開明與落後。
譚昭昭與張九齡回到院子,小胖墩早到了歇息的時辰,乳母看顧着早已呼呼大睡。
眉豆去提了熱湯進屋,譚昭昭見張九齡呆呆坐在胡塌上,望着她一直微笑,被他笑得也跟着想笑,道:“快進去更洗。”
張九齡說了聲好,朝她伸出手,道:“我動不了,昭昭扶我一扶。”
譚昭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懷疑地道:“大郎究竟吃了多少酒......哎,你用力,啊!”
張九齡用了力,譚昭昭被他帶着,跌進了他的懷裏。
譚昭昭本以為他是借酒裝瘋,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又打消了念頭,手忙腳亂起身,道:“快起來,別亂動啊,仔細我收拾你。”
張九齡翻了個身,帶着譚昭昭一并躺在了塌上,摟住她,呼吸綿長。
“昭昭,我真醉了。晚上我吃了許多就,丈人舅兄等親長一人一杯,就數不清了,我此生從未吃這般多的酒。”
前廳吃酒的男人有近二十人,一人一杯,就是二十杯。酒雖淡,張九齡不經常吃酒,吃得快的話,沒幾杯就醉了。
譚昭昭道:“你既然吃不了,可以婉拒呀。”
張九齡唔了聲,道:“不行,他們是昭昭娘家的親人,我不能婉拒。我酒量雖淺,卻也能為了昭昭,拼着與他們共醉一場。”
譚昭昭不知如何說好,想着馮氏的那些話,心裏一暖,溫聲道:“我去讓眉豆給你熬煮一碗醒酒湯來。”
醒酒湯是藥草加醋熬煮,醋的酸加上藥味,喝下去馬上嘔吐,将吃進去的酒吐出來,差不多就醒了大半。
張九齡最不喜醒酒湯的氣味,當即拒絕道:“不吃!”
譚昭昭見他回答的時候,跟小胖墩的強調一模一樣,好笑地道:“我道小胖墩為何不聽話,原來都是随了你啊!”
張九齡透埋在她肩膀裏悶笑,含糊道:“昭昭,我躺一會就去洗漱,就躺一會。昭昭,好久未見你,我每晚都會想念你。”
譚昭昭故意挑刺,道:“那白日呢?”
張九齡:“白日太忙,空閑的時候會想到。我忙着将屋子準備妥當,能早日與昭昭團聚。忙着劈開大庾嶺,昭昭能有平坦歸家的路。”
耳畔是他清淺的呼吸,窗棂外是皓皓明月。
馮氏說,男人在做大事,哪怕開創再大的功績,女人守在後宅,能享受到的,遠抵不過辜負。
“你英雄好漢需要抱負,可你欠我幸福,拿什麽彌補。”“注”
張九齡能兼顧公務與他們母子,馮氏說,就憑着這一點,她在這個世道,數一數二的幸運。
“昭昭,大餘的宅子已經收拾好了,明日我們就啓程前去。你去了之後,若有不滿意之處,我再想法去改。”
大餘畢竟偏僻,張九齡能在段段時日之內辦好,譚昭昭相信他已經費盡了心思,道:“我相信大郎,只要整潔安靜即可。”
張九齡道:“昭昭真是好,大餘不及長安熱鬧,也比不過譚氏的雅致華麗,我擔心昭昭住不習慣呢。”
住不住得習慣,除了環境之外,還有人。
說實話,要真選擇,譚昭昭還是願意留在譚家。
只是,張九齡已經做到了如此地步,譚昭昭會念着他的這份好。
譚昭昭側過頭,見他閉着眼,深邃的眼眶比分開時更甚,臉龐棱角鋒利,清瘦,疲憊,眉頭時而蹙起,好似睡得并不安穩。
想着他的潔癖,譚昭昭放輕手腳,打算起身前去淨房,打些水來給他擦拭手臉。
剛一動,張九齡就醒了,他睜開雙眼,眼神迷茫了剎那,接着浮上了喜悅,重重親了下她:“昭昭在啊,我以為是做夢呢。”
譚昭昭柔聲道:“大郎,先洗一洗再睡。”
這次張九齡沒再推脫,撐着起身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她,道:“昭昭,我不熟悉這裏的屋子,你帶我前去。”
就這麽幾間屋子,譚昭昭見他明明向淨房的方向走了去,純屬睜眼說瞎話,橫了他一眼,朝他走了過去。
張九齡嘴角上揚,道:“昭昭正好一起更洗。”
淨房的門合上,張九齡三下五除二脫掉了外衫,裏衣。
譚昭昭盯着他精壯的身形,喉嚨一陣癢,走到木桶邊,舀了水漱口洗臉。
“嘩啦”一聲,一勺熱水兜頭淋下。
譚昭昭渾身濕淋淋,怒擡起頭,取了布巾抹了臉上的水,道:“張大郎,你要作甚!”
張九齡無辜地道:“我手滑了。啊,昭昭既然衣衫已經濕了,不如一同到木盆裏洗吧。”
譚昭昭随手将手上的布巾砸去,張九齡手一揚接住了,道:“昭昭,你身上都濕了,進來用熱湯泡一陣,當心着涼。”
淨房裏熱氣騰騰,哪會着涼,張九齡明顯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濕衣衫黏在身上不大舒服,譚昭昭背過身,打算換一身幹爽的裏衣。
身後水聲叮咚,譚昭昭的後背,貼上一片溫暖細膩濕滑。
“昭昭。”張九齡俯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呢喃:“我醉了。并非全因着昭昭的親人,有昭昭在,我能放心大醉。”
說話條理清晰,譚昭昭很是起疑,張九齡究竟是清醒着,還是他的酒品太好。
譚昭昭頭往後仰,抓住他覆上來的手,道:“張大郎,我覺着你還是不要吃醉好,吃醉了,啰嗦得很!”
張九齡沉默了下,霎時變了身,如同猛虎下山,要将她吞噬。
譚昭昭心都被撞得快飛出來,徹底相信,張九齡是真醉了,他清醒時,比較克制溫柔。
牆邊放置幹爽衣衫的幾案,譚昭昭撐在上面,都快被大力掀翻,她強自忍着沒驚呼出聲,掐低喝道:“張大郎,你慢些,慢些!”
張九齡輕笑一聲,緩緩起伏。
上元節的明月,透過屋檐下窗棂花紋格子,灑在水霧蒸騰的屋內,朦胧仿若仙境。
張九齡一聲滿足低呼,啞聲道:“昭昭,再來。上元節,不能辜負......”
累得不行的譚昭昭:“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