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翌日, 譚昭昭依依不舍辭別娘家人,帶着小胖墩一起,随着張九齡前往大餘。

張九齡前來時馬不停蹄, 用了一天時光,在傍晚就趕到了。

因着有譚昭昭與小胖墩,馬車行駛得很慢,晚上在山底歇息了一晚, 次日早上起來再爬山。

這次小胖墩照樣由張九齡背着,與上次不同, 這次是爬山,小胖墩又重了幾斤, 到了山頂, 張九齡連頭發都濕透了。

譚昭昭看不過去, 取了幹爽衣衫, 讓張九齡在車裏換了一身, 眯一覺再下山。

這兩日張九齡睡眠太少,他握着譚昭昭的手,咕哝了聲, 枕着她的腿沉沉睡了過去。

譚昭昭本想推他起來, 手擡起來, 又放下了。

頂着雙眼皮的張九齡,慵懶中帶着深深揮不去的疲倦, 透着股莫名的脆弱美。

譚昭昭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不大一會, 她聽到車外小胖墩的叫喊聲,輕手輕腳拉開車窗縫, 朝乳母與眉豆揮手,讓她們将小胖墩帶走。

張九齡側身躺着,嘴角緩緩上揚。

譚昭昭關上車窗,低頭看去,迎着他深沉的視線,問道:“醒了?”

張九齡嗯了聲,啞聲道:“昭昭,我做了個夢。”

譚昭昭随口問道:“夢見什麽了?”

張九齡道:“我夢見對不住昭昭,昭昭不理會我了。我很急,想要向昭昭解釋,昭昭卻一言不發,只看着我。昭昭對我有怨恨,我很難過。幸虧小胖墩将我從夢裏吵醒,昭昭終是關心我,一切只是場夢罷了。”

譚昭昭頓了下,笑道:“說不定,上輩子大郎真對不住我呢。”

張九齡坐起身,擁着她親了親,道:“昭昭,若是我上輩子對不住你,就責罰我生生世世來償還。”

譚昭昭笑了聲,道:“生生世世,真能有生生世世,誰要與你糾纏不清,還是做陌生人,各自忘掉,去過不一樣的日子。”

張九齡臉色一沉,道:“不行!”

譚昭昭斜乜了他一眼,像是哄小胖墩那樣,敷衍地道:“好好好。走吧,我們早些下山。”

張九齡跟在譚昭昭身後下車,不依不饒地道:“昭昭,你要講道理。我們既然在一起好好的,為何要忘掉彼此呢?”

太陽已經逐漸往西邊而去,譚昭昭沒空搭理他,上前去叫上小胖墩,叮囑千山道:“你背着他小心些,他愛亂動,別摔着了。”

下山的路平坦,小胖墩要自己走,他只管悶頭往下沖,跟頭牛犢一樣,一不小心就成了個球滾了下去。

小胖墩已經滾了兩次,幸虧乳母眉豆跑得快,把他及時拉住了。

千山應了,在小胖墩面前剛蹲下,張九齡走上前,道:“我來吧。”

譚昭昭打量着他的一臉倦容,拉住他道:“你還是歇一歇,別累病了。”

張九齡哼了聲,道:“無妨。”

只一聽他的語氣,譚昭昭就知道他還在為先前的談話生氣,她一時也急了,拉住他的手臂,沉聲對千山道:“千山,背他走。”

千山偷瞄着兩人的神情,将小胖墩飛快背在身上,低頭往山下走去。

張九齡臉色難看,側頭看了譚昭昭一眼,擡起手臂掙脫開她,大步走了向前。

譚昭昭盯着他寫滿不悅的背影,朝天翻了個白眼,不緊不慢下山。

到了山下,天色已經暗下來,上車趕回大餘要約莫一個半時辰。

路還算平坦,燈盞在馬車前亮起,逶迤在夜色中往前行去。

夜裏到了陌生的地方,小胖墩賴在譚昭昭懷裏吵鬧撒嬌,再沒了白日的活潑。

張九齡面無表情坐在一旁,見小胖墩将譚昭昭的衣襟都蹭得皺巴巴,一聲不吭去抱他。

小胖墩馬上哭起來,扭着胖身子掙紮,大喊道:“不要,我要阿娘。”

譚昭昭忙哄着他,“阿娘在呢,別哭啊。”哄完,轉頭去瞪張九齡:“大晚上的,你何苦要逗哭他。”

張九齡臉色更不好看了,道:“我想抱着他,你能省些力氣。”

譚昭昭道:“眼前的情形,你哄不住。”

小胖墩此時依偎在譚昭昭懷裏,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一幅防備的模樣,他火氣沒來由就上來了,眼一橫,道:“你都是男子漢了,還成日纏着你阿娘!”

小胖墩哇地一下又哭了,譚昭昭摟着他又是一陣好哄,他哼唧了一陣,喝水吃了點心,在她懷裏睡着了。

譚昭昭輕輕拍着小胖墩的後背,張九齡又伸手過來,小胖墩警醒得很,嘴又撇下去要哭。她忙輕聲道:“阿娘在呢。”

張九齡壓低聲音道:“他重,讓我抱,都這麽大了,回到大餘之後,就讓他戒奶。”

譚昭昭不耐煩起來,小聲道:“張大郎,你都成家立業,早已及冠了,你阿娘還成日當你是稚童,生怕你餓着冷着,晚上被褥可有蓋好。小胖墩可還不滿三周歲!”

張九齡定定盯着譚昭昭,道:“原來,終究是在嫌棄我。”

譚昭昭怕吵醒小胖墩,別開頭不理會他。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大餘,譚昭昭抱着醒來的小胖墩要下車,張九齡見她起身都吃力,冷着臉,不由分說将小胖墩抱了過去,下了馬車。

譚昭昭頓了下,随了他去,随後下車。

馬車直接通過甬道駛入了後院,譚昭昭累了,反正抄手游廊,影壁庭院,大致都差不離,她無心去看,先進了屋。

屋子寬敞整潔,仆婦早早點了熏籠,一進去就暖意融融。張九齡走到屋中央,雙手托着小胖墩,突然僵着一動不動了。

譚昭昭疑惑不解,走上前擡眼看去,張九齡臭着臉,深青衣袍前顏色有一塊明顯更深,小胖墩醒了來,咬着手指頭在笑。

平時小胖墩方便都會哼哼,而且很規律,譚昭昭懷疑他是故意,忍着笑,伸手要去抱他。

張九齡側身避開,将小胖墩放在地上,生氣地盯了他一眼,大步朝淨房走去。

譚昭昭拉着四下張望的小胖墩,給他脫下濕掉的褲子,小聲教道:“以後不許亂拉啊,都這麽大了,羞不羞?”

小胖墩奶聲奶氣答好,問道:“阿娘,這裏是家嗎?”

譚昭昭柔聲答道:“這裏也是家,我們這幾年都要住在這裏。”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點頭,道:“阿娘,外祖家好玩,我想去那個家。”

小孩子知道好歹,譚氏家人相處融洽,馮氏與譚誨都算得上開明,尤其是譚誨帶着他們這群小童玩耍,比他們還要玩得開心。

在張家只有張四郎與他玩耍,畢竟他年紀要小兩歲,張四郎有時嫌他幼稚,拿着個木馬都能自得其樂玩半天。

譚昭昭也開始想念馮氏他們了,親了下小胖墩的臉頰,道:“過些時日,讓外祖母他們來大餘。”

小胖墩高興起來,拍着手掌道:“讓小郎小娘子他們都來!”

譚昭昭笑道:“好好好,都來。”

小胖墩光着屁股就要跑,譚昭昭趕緊捉住他,讓乳母帶着他去更洗穿衣。

眉豆她們收拾好了行囊,譚昭昭洗了手臉,去換了身衣衫,竈房送來了飯食。

竈房的廚娘估計只知曉張九齡的潔癖,給他們送來了兩份飯菜,分案而食。

沒多時,張九齡更洗了出來,走到食案前坐下,看着碗碟,拿起木箸,道:“這些是大餘的菜式,與韶州府也差不多,你嘗嘗可喜歡,不喜歡的話,讓廚娘換做慣常吃的口味。”

譚昭昭唔了聲,嘗了幾口。吉州這邊的天氣好一些,這個時節的蔥韭,菠菱菜與白菘等長得茂盛,新鮮的菜蔬吃起來,清甜可口,她又餓又累,足足吃了一整碗黍米飯。

再要去盛飯時,張九齡攔住了,将面前沒動過的清蒸魚遞給了她:“時辰不早,仔細積食。實在肚空,吃些魚肉無妨。”

譚昭昭見他說話時依然面無表情,有點想笑。要說餓與累,她肯定比不過他,譚昭昭将魚推了回去,道:“我吃飽了。”

張九齡皺眉,見譚昭昭去吃煮栗子,就未做聲,将魚肉挑着吃了。

飯後,小胖墩吃完奶又困了,乳母将他送了來,譚昭昭哄睡他,躺在榻上蓋上被褥,終于長長舒了口氣。

張九齡将小胖墩挪到最外面,在她身邊躺下來。

譚昭昭側頭看了眼,閉上了眼睛。

身邊一陣窸窸窣窣,帶起陣陣的風,張九齡似乎在折騰被褥。

反正兩人各自蓋了一床,譚昭昭閉着眼一動不動,任由他折騰。

直到身下一涼,接着是一熱,張九齡掀開她的被褥,緊貼了過來。

“昭昭,我們不要再争執了。”

仔細算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比較大的争吵。

夫妻之間肯定會有口角,不過張九齡內裏雖驕傲,到底是端方君子,譚昭昭以為,他們這輩子都不大會黑臉呢。

因為一個夢而吵起來,譚昭昭也覺得可笑。另一世如何,往事實在不可追,這輩子才最重要。

譚昭昭歇息下來,那股氣早就散了,便嗯了一聲:“好。”

張九齡明顯呼出一口氣,不過,他安靜了片刻,道:“昭昭,阿娘那裏,讓你受委屈了。你嫌棄我也是應當,不過昭昭,我會盡力護着你。”

只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譚昭昭早就決定,婆媳問題,把他推到前面去解決。

譚昭昭笑道:“你這般想就好。”

張九齡親着她,道:“昭昭,下一輩子,我們還在一起。”

譚昭昭見他沒完沒了,道:“好啊,下一輩子,你做女,我為男。”

張九齡頓了下,爽快地應了好:“我占了身為男子的便宜,下輩子還給昭昭。”

雖然沒保證,譚昭昭聽他能理解,一口答應了,還是止不住欣慰,道:“小胖墩說想外祖了,我打算過幾日,這裏徹底安頓了。寫信給阿娘,讓她過來住上些時日。反正大兄要過來坐買賣,大嫂也帶着侄兒侄女一并過來,小胖墩也有個玩伴,等到大娘子成親了,阿娘要去吃喜酒,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始興,大郎覺着這樣可妥當?”

張九齡笑道:“都依昭昭的辦,後宅有好幾間院子,就是你那幾個玩得好的雪奴她們來,也住得下。”

譚昭昭聽到雪奴,一下惆悵起來,道:“不知雪奴她們可好,我寫了信回長安,不知她可有收到。”

張九齡沉默了下,道:“長安那邊的形勢不大好,韋皇後,安樂公主與太子鬥得很是厲害。端看朝廷提拔的官員就能看出一二。我估計,太平不了多久。”

兩虎相鬥,必有一死。離得遠能避開紛争,但又不能完全避開,一個大浪潮卷來,誰都逃不過。

譚昭昭想的是高力士,不知道李三郎什麽時候回回到長安。有他與太平公主這個黃雀在後,韋皇後她們根基與手腕都遠不能與之相比,遲早會落敗。

李氏皇室的鬥争,從來都伴随着刀光劍影。譚昭昭暗自祈盼,高力士與雪奴他們都能毫發無傷。

張九齡道:“民夫尚在修平坦的路,正式開山估計要到九月了,在大餘還會住上一些時日,昭昭可以寫信到長安,以後讓雪奴她們将回信寄到此處就是。”

譚昭昭說好,她想起馮氏說起十一十二她們親事的事情,便問了:“阿耶與你可有提過?”

張九齡:“在吃酒時,丈人跟我提過一兩句。我當時仔細想了下,身邊着實沒有合适的郎君,就如實告知了丈人。丈人聽了,沒再提此事,昭昭問及,可是不同意?”

譚昭昭嘆了口氣,道:“我也并非不同意,能有合适的人家,大郎可以私下裏提一句,別出面去保這個媒。”

張九齡想得深遠一些,道:“昭昭說得對,出仕為官當以賢才為上,因着關系舉薦,拉幫結派,不免有庸才,品行敗壞人混入,久而久之,終會釀成大禍。這個面,我就不出了。對了,昭昭可還記得,我們前去長安應考時,在路上遇到被流放的張道濟張說?”

岳母岳父這個稱呼的來源,就是因為張說将自己的女婿塞進了李隆基泰山參禪的隊伍中。其女婿貪婪無能,被官員參奏,張說在李隆基面前狡辯而來。

譚昭昭點頭,她當然記得張說,不過這世已經改變巨大,張說估計不會再成為提拔張九齡的恩人。

張九齡道:“張道濟被陛下召回了長安,任兵部員外郎。”

譚昭昭感慨地道:“能活着走到嶺南,再活着回到長安,實屬不易。”

張九齡唉了一聲,道:“時辰不早了,不提那些事情了,昭昭早些歇息吧。”

譚昭昭說好,“不過張大郎,你的手往哪裏放呢?”

張九齡輕笑,道:“手冷,要暖一暖......哎,昭昭別掐啊!”

一夜春暖。

翌日譚昭昭睡到日上三竿,眉豆送了信進屋。

信是雪奴送來,譚昭昭迫不及待展信一看,頓時大叫起來,在被褥裏直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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