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馮氏繞過影壁來到正院, 在院子裏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藥味。她擡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哎喲一聲,大步穿過庭院來到了走廊上。
徐媪手上端着空藥碗, 恰從屋內掀簾出來,看到馮氏頓了下,忙見禮道:“馮娘子來了,娘子方才服了藥, 正準備歇息呢。”
馮氏徑直往屋內走去,道:“服藥了啊, 這病得可不輕,我得去瞧瞧。”
徐媪無法, 忙跟了上前, 揚聲道:“娘子, 馮娘子來了。”
盧氏正斜靠在軟囊上, 小盧氏與戚宜芬各跪坐一邊, 輕輕捶着她的腿,張大娘子眉頭擰起,垂首聽着她說話。
“大郎不知醒來沒有, 熱可有退下去。九娘到底年輕, 我這心啊, 總是放不下......”
突然,徐媪拔高的聲音響起, 馮氏緊跟着出現在面前,盧氏硬生生将話咽了下去,擠出笑臉道:“馮娘子來了, 快過來坐。”
張大娘子起身見禮,讓開了位置。小盧氏與戚宜芬跟着見禮, 馮氏一一回禮,拉住張大娘子,道:“都坐吧,別客氣。”
徐媪去拿了茶水奉上,大家一起坐下,馮氏打量着盧氏的臉色,關心地道:“我先前去看了大郎,聽說你也病了,便趕緊來瞧瞧。郎中如何叮囑,可要緊?”
盧氏勉強抿了下嘴,道:“我的身子倒不打緊,就恐大郎本就病了,我再前去,将病氣過給了他。唉,馮娘子,大郎那邊,就要托你多看着一些了。”
馮氏道:“大郎那邊有九娘呢,別的我不敢誇口,我的九娘,能從韶州府走到長安,在長安獨自養胎,生子,還能将小胖墩養得活潑伶俐,有她照顧九娘,有甚不放心之處。你既然病了,就該好生修養,少操些閑心,只管享福就是。”
盧氏心道譚昭昭留在長安,不随張九齡回韶州,雖情有可原,但亦不算得功勞。
畢竟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譚昭昭再厲害,她還是得靠張九齡,借着他的身份,她方能在長安立足,交到友人。
聽到馮氏誇贊她,盧氏心裏不大舒服了,當着馮氏的面,她想說些什麽,到底還是忍下了。
在張弘愈去世時,馮氏來幫忙,盧氏同她打過交道,她可不是好相與之人,嘴皮子功夫厲害得緊。
一時間,盧氏不免更憋屈了,只恨她的身子,躺在這裏動作不便,反倒讓馮氏這個客人,反客為主,在她張氏的宅子裏充當起了當家主母。
小盧氏與戚宜芬陪坐一旁,盧氏看了她一眼,小盧氏便笑道:“馮娘子與姐姐都是做了阿娘的人,孩子就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哪能不心疼呢,姐姐雖知曉九娘聰慧,哪能放得下心,總要時刻記挂着。”
馮氏笑道:“小盧娘子說得是,這兒女債,兒女債,兒女都是債。不過啊,我向來想得開,不管借債還是欠債的,首要是自己過得舒心,各自安好為上。你瞧我,随便交待一聲就走了,管他們去,這家以後是他們的,他們要是不成器,敗光就自己讨飯去,要是争氣,吃香喝辣,我這一把年紀了,能享得到幾年福,莫不如現在該如何快活,就如何快活!”
小盧氏賠笑了兩句,就不再開口了。盧氏聽得很是不悅,想起了譚大郎他們,不由得開口道:“馮娘子說笑了,聽說譚大郎要與胡姬做買賣,能賺大錢呢!”
馮氏笑起來,道:“我家大郎本錢少,能拿到的香料也少。浈昌就那麽點大的地方,拿多了,也賣不出去,賺幾個糊口的嚼用罷了。”
盧氏聽得暗自撇嘴,腦子裏卻開始琢磨着,這筆買賣譚昭昭的娘家人能做,她無論如何,也要給自己的娘家人争去一份。
前些時候回去娘家,一大家子靠着地裏的收成過活,鋪子經營不善,已經關張到只剩下了一兩間。
譚大郎在大餘做買賣,拿香料,都是接着張九齡的光。
盧氏一族可是張九齡的正經外家,這份好處,可不能被譚氏占了去!
思及此,盧氏恨不得馬上稍信回娘家,又恐雪奴那邊帶來的貨物,都已經全出了。
馮氏不請自來,盧氏心生厭煩,暗自罵她沒眼力見,沒見識。
怪不得譚氏一族,到了如今兒孫後代沒一個有出息,都變成了低等的商戶!
馮氏見盧氏看上去神色恹恹,說話總要帶着些苦,苦中還要夾跟軟刺。
要說苦,盧氏絕對算不上,小盧氏比她苦多了。
要說刺,她又不敢痛快翻臉,馮氏都替她看得着急。
馮氏豈能看不出她的不悅,暗自嘆息一聲,就這麽個糊塗、黏黏糊糊的人,與她戰一場,勝之不武。
盧氏怕風,窗棂緊閉,屋子裏點了熏籠,熏着沉水香,香氣濃郁,混雜着藥味,聞上一陣,頭就開始暈乎。
沉水香昂貴,就算是雪奴送來,這般熏也真是......
馮氏打算離開,看到盧氏臉頰都開始泛紅,倒像是起了熱,忍了忍,還是止不住對徐媪道:“外面天氣好,你将窗棂打開些,讓太陽照一照,屋子裏亮堂堂,心跟着也敞亮了。”
徐媪僵在那裏,不由得看向了盧氏。
張大娘子起身,蹬蹬瞪走到窗棂邊,卷起簾子,将窗棂支起一條縫,清冽的空氣湧進來,她吸了口氣,一下神清氣爽不少。
“我先前就覺着不對勁,這屋子憋氣得很。馮娘子說得是,除了亮堂,還得透氣。”
盧氏本來不欲理會馮氏,見張大娘子居然前去開了窗,氣得暗自剜了她一眼,将那股不痛快,幹脆一股腦借機發洩了。
“大娘子,你也快成親了。以後嫁到夫家,要侍奉夫君翁姑,可得學會察言觀色。徐氏乃是詩書之家,最講究規矩,要是你做不好,徐氏還以為,是父母沒教好你,你大兄沒教好你。”
當着這般多人的面被指責,張大娘子神色窘迫,臉一下漲紅起來,她可不怕盧氏,梗着脖子就要還擊回去。
馮氏聽盧氏指桑罵槐,臉色微沉,她拉住張大娘子的手,道:“大娘子,你的教養,規矩都頂頂好。年輕人怕熱不怕冷。走,我們出去,讓你阿娘在屋子裏好生養病。”
盧氏平時待張大娘子絕對不算苛刻,向來吃穿不缺。身為家中的長女,排行第二,夾在中間不上不下。
盧氏的精力,大半分給了張九齡,其餘的留給了比她小的親兄們。
母女之間的關系不好不壞,張大娘子清楚得很,她不是張九齡,要是當着馮氏的面與盧氏頂撞,她下不來臺,盧氏一氣惱之下,定會說出更難聽的話,定不會饒了她。
張大娘子将那股怒意硬生生壓了下去,馮氏攜着她的手,起身離開。
到了屋外,被清亮的風一吹,張大娘子覺着舒暢了些。
馮氏看着她微紅的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歉意地道:“當時我就不該提出來,倒讓你挨罵了。”
張大娘子忙道:“伯母是好心,如何能怪得了伯母。好生生的人,在不透氣的屋子裏呆着,也會憋出病來。”
馮娘子攜着她往外走去,笑道:“你懂得就好,也別将你阿娘的話放在心上。倒不是不要計較,實在是不值當,大娘子,遠嫁的女兒,在婆家讨生活,說容易,也不容易,端看自己怎麽過。起初我是遠嫁到循州,娘家離得遠,譚氏長輩平輩晚輩一大堆,我這個新婦,連着哭了好些時日。後來啊,我就不哭了。”
張大娘子聽得好奇,問道:“伯母如何就不哭了?”
馮娘子神秘一笑,道:“我将夫君制服了,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就推給他去對付。呵呵,制服夫君可不容易,但我半點都不怵,我有娘家,有馮氏,有麥氏。大娘子應當聽過,麥氏的祖上武烈侯,能打仗,也能做匪。麥氏族人還在呢,我怕他作甚!大娘子,你也莫怕,孝順長輩是應當,切莫折辱自己,折騰自己。你有娘家,你的娘家比我的娘家厲害多了,大郎是個好兄長,還有我的九娘,她也會替你撐腰。徐氏詩書之家是不假,可現在,沒一個出仕為官之人。你在徐氏,這腰就挺了。我能将家搬回到娘家身邊,你要是過得不順,也能搬回你大兄他們身邊,說不定,徐氏還要感恩戴德呢!”
張大娘子聽得驚嘆不已,興奮地抱着馮氏的胳膊,問個不停。
馮氏也想多教教她,與她一路說着,前去了雪奴的院子。
雪奴還在前院。
雪奴說道:“在昆明池邊的莊子,張颠的字,引得無數讀書人前來臨摹,名氣傳了出去,買賣倒不好不壞,畢竟前來西郊的讀書人,囊腫羞澀的多。莊子裏的酒賣得甚好,有一日,莊子裏有個很是傲慢的仆從來了,說是府裏的貴主,要嘗嘗莊子裏的酒,讓我挑幾壇最好的奉上。”
“貴主住在昆明池地段最好的別莊裏,我随着那個仆從前去送酒,馬車到了別莊前停下,我吓了一跳,那可是太平公主的別莊!”
“就這般,太平公主看上了我,讓我去送了幾次酒,隔着簾子與我說了幾句話。我當時心裏沒底,破天的富貴,也要有命去享受。恰好高力士回到了長安,前來尋你。他知曉我與你交好,就與我說了幾句話。我一聽,這些話肯定不能轉給他人知曉,就想着幹脆前來韶州府找你。離得遠了,貴人見我不在,長安不缺好酒,沒一陣,貴人就去尋了別人。我自當不敢這就麽離開,給貴人回禀了一聲,誰知,貴人交待我,既然要走一趟,不如趁機做些買賣,賺些盤纏。”
雪奴苦笑,“我能如何呢,有貴人開道,我這一趟順當得很。”
太平公主起初與李隆基聯手,後來兩人翻臉,鬥得你死我活,以太平公主失敗告終。
要是雪奴被牽連進去......
雪奴四下看了下,低聲道:“高寺人說,姜皎與李三郎在源相的引薦下,兩人見了面,李三郎對姜皎頗為欣賞。高寺人說,他會想法子,讓李三郎厭了姜皎。”
張九齡神色微楞,道:“姜皎?怎地提到姜皎了?”
雪奴道:“我亦不清楚,高寺人只這般說了,我并不敢細問。”
張九齡下意識看向了譚昭昭,見她臉色微白,将疑慮暫時壓了下去,對雪奴道:“既然事已如此,你就盡心盡力做買賣賺錢,賺到的錢,照着事先的約定與規矩,你拿多少就拿多少。切記,賬目清楚明白,一個大錢都不要多拿,其餘的事情,你一概不要管。”
雪奴應下道謝:“有勞大郎指點,我是怕了,哪敢去與貴人争利。其實我還有個擔憂,我來這一趟,貴人也不是看中這幾個大錢,而是看中的是大郎。”
譚昭昭也有這個擔憂,張九齡倒神色輕松,背靠在軟囊上,道:“這山道不易開鑿,至少要好幾年,長安離得遠着呢!”
雪奴立刻松了口氣,說了幾句話,起身離開。
張九齡看向譚昭昭,問道:“昭昭,姜皎之事,可是你托付給了高力士,昭昭此舉的用意何在?”
譚昭昭一下陷入了為難,這件事,她要如何回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