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天氣陰沉沉, 烏雲在頭頂盤旋,仿佛下一刻就要傾倒而下。

山上卻忙得熱火朝天,大火獵獵燃燒, 民夫們在指揮下,有條不紊架柴火,運送涼水。

張九齡立在一旁,火映着他沉着冷靜的臉, 讓原本心存猶疑的官員與工匠們仿佛吃了劑定心丸,相信這次定能鑿開最大的一塊山石。

柴禾燒完之後, 山石變成了火石,滾燙發紅, 遠遠站着, 都能感到熱浪撲面。

待到火石表面一層都起了灰, 堆成山的柴火燒完, 張九齡擡手下令:“澆!”

冰涼的水, 一桶桶澆築到火石上,呲啦聲後,化作煙霧升騰, 頃刻間就不見了。

随着涼水不斷澆上去, 呲啦聲彙聚成了轟鳴聲。

烏雲也來湊趣, 化作雨滴,落在了火石上。

張九齡仰起頭, 伸手出去,喜道:“終于下雨了!”

官員們也高興不已,下雨能省力氣省事, 将火石澆得更透徹。

秋雨落在身上涼意浸人,大家都舍不得走, 一瞬不瞬望着那塊攔路的巨石。

雨越下越大,轉瞬間眼前就成了一片雨霧,火石滋滋啦啦,像是幹旱時田間地頭的龜裂,起初是細細的裂縫,随之裂縫變大。

轟隆隆,巨石四分五裂!

衆人幹脆丢掉鬥笠蓑衣,沖進雨中跳起了舞慶賀,嘴裏喊着調子,雨聲,歡笑聲直沖雲霄。

張九齡長長舒了口氣,望着慶賀歡騰的人群,吩咐道:“酒不能吃了,我出錢,明日給他們加幾頭羊,人人都有羊肉湯吃。”

随侍的官員叉手應是,有人觑着他的神色,試探着邀請道:“張侍郎,一起去吧,實在值得慶賀吶!”

張九齡含笑道:“你們去吧,我還有事,要先行離開。”

小胖墩喜歡下雨,又最不喜歡下雨。

下雨可以踩水玩耍,天氣熱的時候尚好,譚昭昭不會攔着他。

現在天氣涼了,下雨的時候,不但不能出去撒歡,更不能去踩水玩。

小胖墩很是聰明,極會察言觀色。小小的年歲,都已經知曉在府裏,究竟誰不能惹。

若是惹了阿耶,阿娘若不生氣,他就不怕。

若是惹得阿娘沉下臉,阿耶聽阿娘的,他肯定要被罰。

譚昭昭已經事先叮囑過他與張四郎,下雨天要呆在屋子裏,不許出去淋得一身濕,更不許去庭院裏踩水玩。

小胖墩坐在廊檐下的小杌子上,胖胳膊撐着胖臉蛋,無聊得直打呵欠。

張四郎與他一樣,坐在那裏唉聲嘆氣。

譚昭昭在屋內算賬,從窗棂處看了兩人一眼,不由得失笑,也不管他們,由着他們去了。

沒一會,譚昭昭聽到小胖墩在外面驚喜地喊:“阿耶!”

這些天張九齡在忙着開辟最大的一塊山石,早起出門的時候小胖墩還在睡覺,晚間回來時他已經睡了,已經好些時日沒見過面。

山石肯定能鑿開,只是早晚的問題,但一日不成,就要多擔心一日。

譚昭昭這些天也止不住揪着一顆心,聽到張九齡這般早歸來,她蹭地放下筆,起身往屋外走去。

“阿耶阿耶,阿耶回來啦!”

“大兄。”

小胖墩與張四郎在喊,張九齡應了兩聲,腳步咚咚,譚昭昭剛走到門邊,就撲進了一個濕潤的懷抱裏。

“昭昭,我太興奮了,我太興奮了!”

張九齡在她耳邊低聲述說,熱意噴在她的耳後,他的喜悅一點一滴,鑽入将她牢牢都住。

譚昭昭止不住随他笑個不停,無需問,定是山石的問題得到了解決。

小胖墩在咯咯笑,手掌捂住臉:“哎呀,羞羞羞!”

張四郎拉他:“快走快走,不能看。”

兩個淘氣小子嬉笑着跑了,譚昭昭推開張九齡朝屋內走去:“快去換一身衣衫,瞧你身上都濕透了。”

張九齡半點都不在意,舍不得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就倒退着往淨房走去:“昭昭,多靠你的提點,當時我就在想,這個法子肯定能成,昭昭如此想,我也如此想,我們想到了一處去,事情總能做好。昭昭,當時我恨不得馬上告訴你這個消息,他們在慶賀,我立刻下山回了家。昭昭,你可高興?”

譚昭昭重重地點頭,望着他笑容滿面:“不用我提點,大郎其實也能做到。山石燒透,澆足水,肯定能行,你看老天都在幫忙,下起了大雨。天時地利人和,大郎定能行!”

張九齡眼裏的笑往外飛濺,眼神柔得似春水,聲音低沉下去:“昭昭,你替我洗漱可好?”

譚昭昭瞪他,在他溫軟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好好好,我去替你更洗。”

進了屋,張九齡幾下除掉濕透的衣衫,白皙精壯的身子,仿若拉滿的弓弦,蓄勢待發。

譚昭昭臉難得微不可查紅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張九齡目光灼灼望着她,這一眼,就好比電光火石,引燃柴禾的火折子。

淨房內一片混亂。

夜色降臨,小胖墩與張四郎被乳母帶去了他們的院子用飯歇息,前院只剩下他們兩人。

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秋風拂過,與他們的低聲絮語交織在一起。

譚昭昭道:“大郎,這些天你累了,時辰不早,歇着吧。”

張九齡搖頭,摟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氣,與她緊密依偎在臨窗的胡塌上。

“昭昭,我算了下工期,巨石挪開之後,主山道約莫不到四個月就能開通。打通山道之後,韶州與吉州兩地連接起來,其餘的路修起來就容易了。”

譚昭昭認真聽着他的敘說,不時嗯一聲。

“昭昭,冬日的時候開山方便,比夏日要容易。不過栽種樹木,則要等到春日。”

譚昭昭習慣地嗯,突然問道:“大郎,中秋時你太過忙碌,沒有回韶州府,冬至時可要回去?”

張九齡沉默下來,半晌後道:“過年時再回吧。”

譚昭昭擡頭看他,他垂下眼眸,迎着她的打探,道:“舅舅來了信,我在山上時收到了,還沒來得及與昭昭說。七娘親事定下來,出嫁的日子在冬至左右。添妝也讓舅舅張羅,與阿娘的一起,算在張氏的添妝裏。至于五郎,他不願意繼續讀書,想要出來尋個差使做,也端看他的本事,若他真有能力,拉扯他一把就是,若眼高手低,就不再管他,随着他去。我們不回去了,阿娘尚有心結,回去了,又得一翻吵嚷。”

譚昭昭輕嘆一聲,她着實不想舟車勞頓翻山越嶺回去,張九齡如此決定,順着他道:“好,都聽大郎的。”

張九齡惆悵地道:“昭昭,我經常在想,小胖墩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長大後,想要做何事,他如何看待你我。我們身為父母,可有真正了解他真實的想法。”

說到這裏,張九齡聲音低落了幾分:“阿耶阿娘不大了解我,我可能同樣也不了解小胖墩。對于我不了解的事情,我還是莫要亂插手管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譚昭昭很是觸動,道:“我也是這般想,等到小胖墩長大之後,就撒手不管了,只要自小教得好,我們盡到了父母該盡的責任,他也走不上歪道。”

張九齡笑起來,凝望着她問道:“昭昭,我知曉了一些,為何我會心悅你。”

譚昭昭好奇地問道:“為何?”

張九齡親了親她,柔聲道:“我與昭昭經常能想到一處去,知音難尋,琴瑟和鳴的快活,遠勝一切。”

譚昭昭笑道:“原來如此啊。”

張九齡再親她,不滿地道:“這樣還不夠?莫非,昭昭是覺着,還有別的快活?咦,我先前錯了,是有別的快活,先前昭昭一直喊着餓了,我雖沒盡興,也只能作罷。昭昭,我們再來......”

譚昭昭趕緊躲開,張九齡長臂一伸,将她拉回去,禁锢着她,道:“昭昭想要逃往何處?”

張九齡這些時日瘦了一大圈,明日還要早起上山,以他一貫的表現,再來一次估計又要到很晚。

譚昭昭心疼不舍,道:“大郎,等你歇好之後再來,來日方長。”

張九齡依依不舍道:“好吧,我聽昭昭的。不過,昭昭也要聽我的。”

譚昭昭見他改了主意,便沒再動,很是敷衍地問道:“什麽需要聽大郎的?”

張九齡道:“我不在的時候,昭昭也要照顧好自己。莫要太辛苦,小胖墩與四郎,能讓乳母看着就看着。少想一些雪奴與高三郎,多想着我一些。”

雪奴這時估計已經回到了長安,高力士迄今沒有消息,也不知姜皎的情形如何,可與前世一樣,成了李隆基的密友。

譚昭昭聽到提起他們,就不免傷感了起來,道:“離得那麽遠,想也無用。”

張九齡哼了聲,加重語氣道:“昭昭,我在吃醋,生氣。”

譚昭昭愁腸百結中,被他逗笑了,安撫他道:“大郎當是最重要,他們都比不過大郎。”

張九齡臉色緩和了些,道:“這還差不多。不過昭昭,我知道你擔心長安的局勢,離得遠,我們實在無能為力,昭昭別因此太過憂慮。”

不然還能如何呢,譚昭昭無奈道:“只能如此了。”

主要的山道,在新年來臨前,全部竣工。

長安那邊變了天,太子李重俊起兵,殺了武三思與武崇訓父子,在追殺韋後與安樂公主,上官婉兒時失敗,逃往終南山,被親信殺害,兵變失敗。

太子李重俊被廢,韋後一系看似勝利,局勢實則已大變,對韋後安樂一系極為不利。

李顯繼位之後,十分依賴武氏的勢力平衡朝局,如今武三思父子雙亡,太子也沒了,韋後一系看似獨大。

李顯再軟弱,從小長安的皇城長大,見慣了争權奪利,父母皆為帝王,他非但不傻,而且相當聰明。

李顯拒絕了韋後追究李重俊幕僚屬官罪責的建言,從這件事看來,他與韋後這對曾經相互扶持的夫妻,已經走到了末路,惟餘下兵刃相見。

除了他們夫妻內鬥,在背後還潛伏着太平公主與李隆基,他們才是真正的強者。

長安打得你死我活,多次沾染了血腥的玄武門,正式改名為神武門。

城門依舊,人心依舊,改名之後的長安局勢,永遠不會平穩。

遠在韶州的張九齡,在七月流火時,收到了長安朝廷的旨意。

因開辟山道有功,張九齡調回中樞,升任工部尚書。

在當前的時局下,譚昭昭與張九齡,都不願意回到長安。

除了不想蹚長安的那灘渾水,譚昭昭還面臨一個問題。

若是他們回去長安,盧氏可要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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