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離開這些年終于相見, 譚昭昭實在太興奮了,拉着高力士問個不停。

高力士微笑着,不厭其煩一一回答:“我很好, 三郎待我很是信任,沒人能欺負我。九娘呢,九娘回到了韶州,這些年日子只怕難熬吧?”

這時在一旁安靜聽着的張九齡擡眼, 看了眼高力士。

譚昭昭笑着道:“我也很好,韶州府畢竟是故鄉, 我一切無恙。”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譚昭昭,半晌後勉強道:“在長安過習慣了, 初初前去時, 我都有好些不習慣。罷了, 既然已經回到了長安......說實話, 我盼着九娘能歸來, 又恐你此時歸來不好。”

譚昭昭神色凝重了幾分,轉頭看向張九齡,他也微微皺起了眉。

高力士轉頭四看, 低低道:“此事我只同你們說。”

兩人一下緊張了起來, 肅然聆聽。

高力士道:“三郎有野心, 在拉攏訓練勇士。”

李旦身為武皇最小的兒子,曾被武皇扶持為帝, 後又被武皇廢黜,幽居多年。

李顯繼位之後,對他頗為倚重, 封為了安國相王。

李旦與李顯比起來,他純屬是武皇為了稱帝所立的傀儡, 從頭到尾這個皇帝,本就不應落在他的頭上。

李顯廢黜了太子,還有別的兒子。李隆基的野心,令張九齡吃驚不已。

譚昭昭倒不意外,李隆基的皇位,也是從兵變的流血争鬥中得來,他肯定會早早布局,拉攏武将。

高力士将譚昭昭的反應瞧在眼裏,他并未有其他的想法,反而尤為開心,雙眸灼灼發光。

他就知道,九娘絕非尋常女子,她看待朝局的眼光,遠勝張九齡。

想到這裏,高力士不由得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張九齡。

九娘嫁給他,是他張氏撿了個大便宜!

高力士直起身,對張九齡道:“大郎,我有些話,想與九娘單獨說,可否請大郎回避一下?”

張九齡愕然了下,對譚昭昭笑道:“我先出去看看小胖墩。”

譚昭昭點頭:“時辰不早了,我們只簡單說幾句。”

高力士望着張九齡走出了屋,方收回了視線,看着譚昭昭道:“九娘,如今我在三郎面前得臉,大郎就算貴為工部尚書,若他負了你,欺負你,你同我說一聲,我定會替你讨回來。”

譚昭昭笑道:“我沒事,大郎待我很好,你莫要擔心。”

高力士勉強應了句,低聲說起了正事:“九娘先前同我說姜皎之事,我已經辦妥當了。姜皎沒甚真本事,靠着姐夫源氏,在貴人之間走動。以前的源相政績不顯,很是受人诟病,不再為相之後,姜皎在貴人中就得不了臉,無人搭理他。三郎有次随口問我,姜皎此人如何。我便說,源氏的舅兄,不若多打聽一二,觀其人的風評。三郎将我的話聽了進去,他渴求人才,派我前去操辦此事。”

既然派高力士前去操辦此事,恰好是羊入虎口。

且高力士與姜皎無冤無仇,李三郎與姜皎都不會起疑心。

高力士道:“三郎嫌棄了姜皎,從此再無召見他。不過九娘,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何要防備姜皎?”

譚昭昭沉吟了下,坦白地道:“我并非為了防備姜皎,而是防備李林甫。”

高力士愣了下,不解地重複了句:“李林甫?”

譚昭昭颔首:“正是李林甫。李林甫有能力,有野心。可一個人若沒德與之配位,野心與本事,就是天大的殺器。你我來自韶州府,出身并非普通尋常百姓家。你吃的苦罄竹難書,底下百姓的日子過得如何,應當比我還要了解。天底下,并非只有長安的權貴們,赫赫有名的詩人們,還有許多真正支撐起大唐繁榮,辛苦的百姓們。我并非聖人,不過想着盡一份綿薄之力,讓大唐的百姓,至少能過上太平日子,不用經受戰亂,大唐天下分崩離析的苦難。”

高力士怔住,想着幼時的流民叛亂,他從嶺南道至長安之路。

長安真是繁華啊,寶馬香車,火樹銀花。

可是,長安也真是冰冷啊,權勢争鬥中,父子,夫妻,兄弟,姊妹,為了權勢,皆可毫不猶豫舉刀相向。

這些年來,長安洛陽經歷了多次兵亂,大唐疆域雖遼闊,中樞對地方,尤其各大控制極弱。

若是長安局勢繼續亂下去,地方的豪強們,就會像當年李氏一樣,舉兵而起。

高力士看得很是明白,他其實不想管這麽多,畢竟李氏皇族都不在意,他們忙于厮殺,搶奪大位。

但譚昭昭關心,他就多替她看着些。她一個手上無權的弱女子,能做些什麽呢,只能白憂心罷了。

高力士道:“我懂了九娘的心思,九娘放心,我能做到的,定當萬死不辭!”

譚昭昭哎了聲,忙道:“你要先保護好自己,別以身犯險,千萬別受傷,出事啊!”

家逢驟變之後,就再也沒人如譚昭昭這樣,真正關心過他。

高力士永遠記得酒釀糖蛋的味道,他後來吃過很多次,再也沒吃到走投無路時,譚昭昭領了他回去,吃到的滋味。

“九娘,我能再吃碗酒釀糖蛋嗎?”

譚昭昭蹭地起身,“我馬上去讓阿滿親手去做。”

吩咐完,譚昭昭轉身回來,歉意地道:“我都忘了,你匆匆趕了出城,應當還未用飯吧?酒釀糖蛋快,你稍微等一等。”

高力士笑着道:“無妨,我不餓。”

譚昭昭瞪了他一眼,道:“你正當年輕時,今日又來回跑,怎能不餓。對了,你今晚出城,歇在外面的話,回去不會被罰吧?”

高力士道:“我告了假,說是家鄉來了親人,三郎允我歇息一晚,前來迎接。”

譚昭昭想了下,問道:“李三郎可知是大郎回來,你要來見我?”

高力士道:“九娘放心,大郎現在只是文官,三郎不會結交。倒是雪奴,我見她與你交好,人又聰慧,她在替太平公主做事,在貴人身邊做事不易,她一個胡姬商戶,不比官身,好比在懸崖邊游走,她要小心些。”

譚昭昭嘆了口氣,道:“我也這般想,雪奴想要抽身難吶,貴人面前哪有道理可言,做與不做,都由不得自己。”

高力士只關心譚昭昭,其餘人他皆不放在眼內,太平公主也并非他能左右,寬慰着譚昭昭道:“九娘放心,太平公主是極為聰明之人,她雖與其他公主一樣傲慢,但她比安樂公主強太多,做事講章法,不會亂來。”

眼下只能如此了,眉豆送了酒釀糖蛋進屋,香甜的氣味散開,高力士閉上眼睛,極為享受地吸了口氣,喜道:“就是這個味道!”

譚昭昭看得好笑,道:“一碗酒釀糖蛋罷了,瞧你當做山珍海味一樣,快吃吧。”

高力士舀了勺糖水送進嘴裏,笑而不語。

譚昭昭不會明白,他想念這碗酒釀糖蛋,想了許久許久,這是他記事之後,吃到最為溫暖的食物。

高力士念念不舍吃完了最後一口,漱口後吃了口茶,時辰實在不早,他不得不起身告退:“九娘先歇着吧,明日我一大早就要起身進城,就不來告別了,等到了長安,我們再相見。”

譚昭昭與張九齡明日也要早起進城,她便沒多留他,将他送到了門外。

高力士回頭,朝她不斷揮手:“九娘回屋去吧。”

譚昭昭轉身回了屋,高力士停下腳步,望着燈火昏黃的院落,眼裏不由自主溢滿了笑。

這裏可真暖和啊,他竟然半點都沒覺着,長安已經進入了冬日。

張九齡回屋,譚昭昭迎上前,擡頭望着他笑:“大郎久等了吧,三郎脾性習氣就這樣,你不要生氣啊。”

“他性子如何,第一次見到他就知曉了一二,我才懶得與他生氣。”張九齡擁着她朝卧房裏走,深深吸了口氣,道:“還給他煮了酒釀吃?”

譚昭昭說是,思索了下,将李林甫的事情略過了,簡要說了姜皎與李三郎的事情:“先前大郎也聽到了,李三郎野心勃勃,所圖不小。在深宮幽居那麽多年,能一朝複起,倒也是常情。”

張九齡長嘆了聲:“只怕又會起厮殺了。”

厮殺還不止一起,先是對付韋後一系,再是李三郎與太平公主的争鬥。

譚昭昭嗯了聲,問道:“小胖墩睡得可沉?”

張九齡道:“他趕路累了,睡得呼呼的,估計把他抱走都不會醒。”

譚昭昭其他的都不怕,就擔心小胖墩。生他的那晚恰逢兵變,她當時死命壓抑着的恐懼,一想起就後背發涼,她能再經受,卻不願小胖墩經歷。

再轉念一想,在長安這個漩渦中,他們誰都一樣,貴為李三郎這等皇子皇孫,自小經歷的變故與厮殺,比尋常人要多了去。

既然享受了生在官員之家帶來的好處,壞處也同樣要面對。

譚昭昭呼出口氣,沒再提小胖墩,道:“去歇了吧。”

張九齡側頭望了她一眼,與她一道上了床榻,将她擁在懷裏親了親,道:“昭昭,睡吧。你與小胖墩,我都會好生護着。”

譚昭昭說好,沉默了下,低聲問道:“大郎,若是你在韋後,太平公主,以及李三郎幾人之間選,你會選誰?”

張九齡想都未想,答道:“皆非良主。”

譚昭昭啊了聲,“莫非大郎心中有更好的人選?”

張九齡輕輕搖頭,“僅是為了大位,富貴權勢,非天下黎民蒼生計者,實難稱得上明君。朝廷的吏治形同虛設,政令經常變動,官位官職混淆不清,沉疴已久,大唐天下,并非如眼下見到的盛世。君亡要變革,則要讓權。朝臣要變革,則要革新吏治,法度。比如士庶之間的等級,商與農之間的平衡。抑商,并未讓農的日子過得安穩富裕。農的實際地位,并不如商,皆因權貴表面抑商,實則私下壟斷了商。昭昭,大唐得一明君,還遠遠不夠,難吶!”

譚昭昭想到李三郎,他開創了開元盛世,又因為他,大唐分崩離析。

的确,君王要讓渡王權,一言堂絕對不行!

大臣不能只手遮天,要革新吏治,徹底改變舉薦制度,一定程度上改善結黨營私。

同時,真正放開商,讓權貴們不再壟斷商業,消除賤民等級制度,發揮出科舉的真正用途。

每一樣,都難如登天!

譚昭昭道:“還有兵權,地方上的官員權勢太大,邊關與夷族的策令,都不太妥當。”

張九齡喃喃道:“可是昭昭,再難,我也要試一試。既然回到了長安,我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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