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第3章 003
◎正室的雷霆手段◎
003/木雲木夕
柴家的這一聲驚天大喊,同時驚醒了東、西兩邊卧房裏的人。
西次間內,沈氏正睡在靠南窗的貴妃榻上歇晌。
紫竹坐在一旁的繡墩上,打着芭蕉扇,也是困得睜不開眼了。
聞聲,紫竹驚了一跳,竟嘭的一下,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哎唷了一聲。
沈氏心裏咯噔一聲,刷的一下睜開了眼睛,忙支起身子,透過支摘窗往外一看時,卻見庾夫人帶着一大群丫鬟婆子并小厮,正穿過二門,浩浩蕩蕩,往堂屋這邊來,登時心亂如麻,趕緊起身穿鞋。
一面吩咐紫竹去叫大姐兒起床,一面對着鏡子理了理鬓邊的碎發,整頓衣裳,快步走出了卧房。
沈氏眼見得庾夫人越走越近,急得臉色煞白,一顆心七上八下,早沒了主意。
又見柴家的還愣在那裏發呆,便讓她趕緊去廚房燒水泡茶。
柴家的得了主意,忙慌裏慌張地跑出去了。
轉眼間,庾夫人等人便已至階前。
沈氏忙又壓低嗓音叫了一聲:“快把大姐兒抱來!”
紫竹忙答應着,把玉珠抱了出來。
姚奶娘和喜春緊随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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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帶着一歲多的女兒、丫鬟和奶娘,戰戰兢兢地走出了堂屋大門。
*
廊下。
桓玉珠一眼便看到了庾夫人,以及她身後跟着的一大群丫鬟、媳婦并小厮們。
來勢洶洶。
只見那婦人眉眼黑沉,薄薄的嘴唇往下耷拉着,顯出一副高不可攀的上位者威勢。
發髻上簪着镂空飛鳳金步搖,并各色金玉釵環,以及時新的珠花。
穿一身寶藍色妝花緞褙子*,配煙灰色撒花緞百褶裙。
細看,她生得其實很端麗,還很年輕。
從婦人的臉上,桓玉珠依稀看到了上一輩子吳王府的三夫人庾氏的影子。同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庾家,按年齡推算,眼前這個庾夫人,應該是庾氏的姑母。
庾夫人和沈氏四目相對時,玉珠分明從庾夫人刻薄的鳳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豔。
下一瞬,那雙淩厲的鳳眸中又浮現出一層嫉恨。
眼白竟蓋過了一半黑眼珠子。
玉珠心裏一緊。
這是桓玉珠自重生以來,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危機。
起先,她也不覺得當一個外室生的私生女有什麽不好,橫豎她這輩子只不嫁人就完了。畢竟,上一輩子,她雖然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嫁了個金尊玉貴的男人,可最後卻落得個什麽結局呢?
每每回想起來,桓玉珠依然恨得銀牙咬碎,五內俱焚。
誰承想,作為身份不被家族承認的外室私生女,已不單是将來說不上一門好親事這麽簡單,她和母親還要面臨被父親抛棄,吃不上飯的風險。
更沒料到,若有一天正房娘子打上門來,她們娘兒倆可能會被活活打死,又或者被無情發賣的悲慘局面。
而她,作為一個還不到兩歲的小女娃,作為一個沒有任何權利和地位的外室私生女,是真的什麽都不能做。
不論是上一輩子,還是這一世,桓玉珠都最讨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的滋味。
可偏偏命運弄人,她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上輩子,她困在吳王府,不得不謹小慎微,虛與委蛇;現如今,她困在這副弱小的身軀內,處境與上輩子相比,更是雲泥之別,她除了夾着尾巴做人,生活沒有給她第二條出路。
沈氏怯生生地看向庾夫人,登時便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正室嫡妻的氣勢給震懾住了,竟有些口不能言。
蔣榮家的原是庾夫人的陪房,更是她的心腹,不等庾夫人下令,便走上前,照着沈氏的臉下狠勁兒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便是三爺養在外面的混賬小老婆?怎麽見着正經主子太太,也不知道磕頭敬茶?當真是上不得高臺盤,沒臉面的下作小娼婦。”
沈氏一怔,又驚又氣又辱。
絞着軟帕,欲擦掉那張俊臉上的唾沫,又輕顫着扇子似的眼睫,拿眼去看那站在庭院中央的庾夫人,竟不敢擦,大有唾面自幹的意思。
玉珠氣得臉頰鼓鼓的,要從紫竹身上下去,紫竹沖玉珠搖頭,示意她不要鬧。
再不做點什麽,母親就要被人作踐死了。玉珠無法,只得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奶聲奶氣喚道:“太太。”
童音軟糯,甚至有些含糊不清,但“太太”兩個字,偏又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衆人看向玉珠,皆是一驚。
那麽小小的一團,生得粉雕玉琢,沒想到竟如此聰明伶俐,且又乖覺,不免惹人憐愛。
就連沈氏等自家人,也都吃了一驚。
“太太”二字,從來也沒人教過她,虧她怎麽想得出來?
沈氏也像是被女兒點醒了一般,忙跟着福了福身,怯生生道了一聲:“姐姐萬福金安。”
就連氣呼呼的庾夫人,也是一愣。
天氣炎熱,她原也是被氣昏了頭,這才急匆匆點了家下人趕來。
心裏滿腔的嫉恨,和夫君瞞着她在外偷娶小老婆的憤怒,在見到沈氏的花容月貌之後,越發到達了頂點。
正是俗語說的,滾油鍋裏添涼水——炸了。
然眼見得沈氏溫順怯懦,心裏的氣便不自覺平了幾分。
又聽得玉珠喚她太太,童音稚嫩,天真無邪,倒像是什麽天外來音,竟無端澆熄了她心頭一半的怒火。
庾夫人沒有答言,扶着蔣榮家的走上臺階,徑直往客廳去了。
丫鬟、媳婦全都魚貫而入,幾個小厮都垂手站在廊下。
玉珠拿了紫竹的手帕,朝沈氏俯下身去。
沈氏以為女兒是要她抱,雖心裏郁郁不樂,卻還是接手過來。
“囡囡乖。”沈氏臉色灰敗,無精打采道。
說着便抱了女兒轉身進屋來。
*
玉珠也不說話,只用手帕擦拭沈氏臉上的唾沫星子。
看得廳內衆人又是一驚。
小小年紀,竟然就會疼娘了。
稀奇……
蔣榮家的見了,臉上也是白一陣紅一陣,看了看庾夫人,見她似乎并沒有發難之意,不由得暗自納罕。
沈氏心裏一暖,怕引起庾夫人的不快,忙把女兒遞給了姚奶娘,自己則立在堂屋中央,聽候發落。
一屋子人都看着沈氏。
庾夫人端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以絕對的主人之尊,睥睨着沈氏。
沈氏被唬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多久,蔣榮家的又站出來,照着沈氏的臉,左右開弓,啪啪甩了兩巴掌,跳起來罵道:“沒臉的下流種子,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勾引壞了。你還不磕頭請罪,杵在這裏,做出這副妖妖趫蹻的輕狂浪樣兒,給誰看呢?打量太太和我們那糊塗爺似的好糊弄呢?趁早別做你他娘的春秋大夢罷咧!”
罵得是唾沫星子橫飛。
沈氏臉緋紅,白淨的面皮上赫然現出十個手指印,火辣辣的。
白白受了這兩把掌,兼這些惡言惡語,心裏又氣又委屈,卻也不敢吭聲。
眼淚早已打濕了眼眶,卻不敢十分地哭。
玉珠心裏一緊,一雙漆黑晶亮的眸子氣得直冒火,恨不得也打蔣榮家的兩巴掌才解氣。
但她不能。
別說她眼下打不過,就是打得過時,她敢當着主母娘子動手,打她的人,以下犯上,說不定會被立即打死,還會連累母親,或打或賣。
就算告到官府,官府也不會治庾夫人的罪。
誰叫她們此刻是沒名沒分的外室,而人家庾夫人是明媒正娶的正頭娘子呢。
她們只能被動挨打,卻沒有還手的餘地。
紫竹進來上茶。
沈氏趕忙側身接了蓋碗。
陳婆子原在南房守着,聽見內院動靜,悄悄地走了過來。此時見沈氏要給庾夫人下跪,忙搶進屋來,取了蒲團,塞在沈氏膝下。
“太太請喝茶。妹妹年輕不知事,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太太海涵,寬宥妹妹一二,妹妹感激不盡。”沈氏跪下道。
半晌,庾夫人才接過沈氏手裏的蓋碗茶,卻沒喝,而是直接撂在一旁的八仙桌上。
碗蓋哐啷一聲,淌出了一攤淡黃色的水漬,沿着桌角流了下來,在沈氏的膝前止住。
驚得沈氏渾身一顫。
“我為什麽要寬宥你?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絕了,你非要上趕着給人家做外室?如今做出這副哭哭啼啼的樣子,給誰看?別打量我年輕面軟,好拿捏,那你可是打錯了主意!實對你說,今兒我來,原恨不能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叫人牙子來,把你遠遠地發賣了,方才趁了我的心呢。”庾夫人面色鐵青,冷笑道。
說着撩起眼皮,掃了一眼奶娘懷裏的玉珠。
沈氏哪裏經過這個?吓得忙磕頭哀求道:“太太……求太太發發慈悲,饒了我們娘兒倆罷。我情願給太太當牛做馬,只求太太不要将我賣給人牙子。”說着流下淚來。
庾夫人冷眼瞅着玉珠,只是不答。
一旁的綠衣丫鬟在給庾夫人打扇。
“太太……”玉珠從奶娘身上下來,顫顫巍巍地走到庾夫人跟前,學着母親跪下磕頭,奶聲奶氣地喚了一聲。
發音還不太準,隐隐帶着哭腔。
小巧的模樣,叫人聽了,忍不住就起了同情心。
庾夫人心頭一沉,默然半晌,方道:“若不是稚子無辜,我今兒斷不能心慈手軟。只是,南壺巷這所宅子,原是我名下的産業,不能再給你們住了。你們走罷。下人全都打發了,省得我看着他們,心裏堵得慌。”
說完,庾夫人哼然起身,帶着衆丫鬟、媳婦揚長而去。
沈氏早就沒有親人在世,女兒還小,此時讓她帶着女兒出去,無異于叫她們去死。
到今日,她方明白,桓敦只是把她當成一個粉頭來取樂,心裏何曾有過她半分?
她今日便是拼着一死,也要給女兒謀個名分。
想到這裏,沈氏起身,打算一頭撞死自己……
玉珠急忙拉住沈氏的白綢子裙兒,哭道:“阿娘……”
沈氏回身一看,只見女兒眼睛裏蓄滿晶瑩的淚珠,哭得好不可憐,不覺心中一軟,蹲下身來,将女兒死死摟在懷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玉珠藕白小手輕撫母親的背,眼睛卻看着門外,見庾夫人等人已經走遠,忙欲推開母親,追上去。
奈何沈氏此刻哭得沒了神智,見女兒推她,她反而抱得更緊,把玉珠勒得喘不過氣來。
“阿娘……”玉珠喚道。
一旁的姚奶娘見了,忙上來解勸道:“娘子,仔細哭壞了身子。大姐兒年紀還小,可別勒壞了她。給我罷。”
也不叫沈氏奶奶了。
如今正經夫人打上門,沈氏連個姨娘還沒掙上去,瞧這架勢,大概也掙不上了。
紫竹也來攙扶沈氏。
玉珠這才得以脫身,抱在姚奶娘的懷裏。
玉珠指着庾夫人等人的背影,示意奶娘抱着她去追。
姚奶娘卻搖搖頭嘆道:“不中用……那庾夫人不是什麽好人,你求她也不中用。”
玉珠急得無法,只好掙紮着下去。
姚奶娘自忖,這家裏是待不下去了,也不管她,由着她去了。
玉珠急急地走出去,卻在邁出堂屋門檻之時,絆了一下腳,險些跌倒。
喜春忙跑過去,扶着她。
玉珠出了堂屋,眼見得最後一個小厮的身影也消失在二門之時,不禁急得小臉緋紅,額頭冒汗。
邁着小短腿,一颠一顫地下了臺階,沿着石子甬道跑去。
才跑出兩米遠,玉珠就摔倒在地。
嫩乎乎的小手蹭破了皮,滲出了殷紅的血跡。
只是她卻不哭,在喜春的拉扯下爬起身,繼續去追。
看得屋裏衆人皆是一驚。
“哎唷,可了不得了,大姐兒,你幹什麽去?”陳婆子口中一面喊着,一面追了過去,一把撈起玉珠。
玉珠腿也軟了,跑不動了,漲紅着一張小臉,只指着大門的方向。
陳婆子不解,只得抱着她往外走去。
玉珠見她走得慢,便催促道:“嬷嬷——”
陳婆子無法,嘆口氣道:“大姐兒,你到底要幹什麽呀?”
見玉珠只是催促,陳婆子也只得颠颠兒地跑起來。
喜春跟在後面。
沈氏用手帕擦了眼淚,忙道:“大姐兒幹什麽去?”
紫竹搖搖頭,忙扶着沈氏追了出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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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褙子,直領對襟,長者過膝,古代女性常服的一種。宋朝女性多以褙子內着抹胸為搭配 。明朝褙子有寬袖褙子、窄袖褙子兩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