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短篇《雪融》
短篇《雪融》
壹初遇
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天而降,将融城粉刷上了一層銀白色,城門上的朱紅色的燈籠在大風夾雜着雪花的漫卷下搖搖晃晃,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守城門的士兵縮在溫暖的火爐前,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或許是這個小城的安逸和平已經将人們的緊迫感抹殺了。
城外漫卷的大雪沒有了人類建築的遮擋,愈加的轟轟烈烈,卷起一片揚揚灑灑的銀白。
茫茫的雪白中竟有一抹隐隐的暗灰色,細看之下竟是一個女孩,小小的蜷縮成一團,雙眸緊閉,卷曲狹長的睫毛在蒼白的小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像是一只黑色的蝶,黑色上又落了少許雪粒。薄薄而小巧的唇緊緊抿着,黛眉輕輕在昏迷中皺起。同時,一雙小手死死地抓住身上單薄的袍子。她太過嬌小了,被丢棄在這山林的茫茫雪地裏,怕是快要喪命于此了。
漫天的風雪,男子提着一盞螢燈,腳穿木屐,緩緩走來。滿頭的銀發間探出兩只毛絨絨的小耳朵,尖尖的,有點像一只小狐貍。他從森林深處走來,迎着漫天的紛飛的雪花卻絲毫不覺得寒冷一般。
幾步之遙間,昏迷在雪地中的女孩映入他沒有溫度的瞳仁中,她幾乎要被雪花掩埋住,只露出小小的蒼白的臉龐和長長的海藻般的長發。
他輕輕的皺眉,提着螢燈轉身,意欲離開。
良久,他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擡手,漫天的風雪剎那間平息了下來,女孩小小的身子懸浮于半空之中,跌落到他的懷中,她用于掩身的袍子也順勢滑落到地上,裏面冰涼的身體竟只穿了薄薄的肚兜。
他垂眸,将她裹在他的衣衫裏,她是那麽的嬌小,仿佛下一瞬間就會融入着漫天的風雪,消失不見了。
夜深了,只餘風雪間兩排長長的腳印。
貳
雪融睜開朦胧的雙眼,火光映在山洞的石壁上,暖融融的打在她的側顏上,就着木柴燃燒發出的“噼啪”聲。她猛地坐起身來,這是哪裏?身上的衣衫滑落,她愣了愣,伸手捧起來,是陌生男子的衣物。
“你醒了。”男子的聲音響起,清冷若紛紛大雪中的寒風。
“我……我……謝謝你。”她慌亂的将衣服穿上,臉色微微泛紅,少女的聲音軟軟糯糯,好像下一秒就會被吹散在寒風中,消失不見。
“不必感謝我,等雪停了,你就可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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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神嗎?為什麽會一個人住在這深山裏呢?”
聽聞她這樣問到,他的眸光不禁暗了暗,唇角勾起挑釁的笑“我不是什麽山神,我是你們人類痛恨厭惡的妖。”
她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寂靜中只餘漫卷的風雪聲,那一句話似是反問,又好似自問自答,似是無情的情,又好似帶着無限的委屈。
融城的這場暴風雪持續的整整一個月,融城城主最最疼愛的小女兒也因此困在回城的路上,不知所蹤。
清晨的積雪開始一點點的融化開來,露出了裸露的草皮,嫩綠和暗綠交織的顏色。
雪融穿着寬大的白色衣衫,把袖子挽起來一半,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專注的蹲在地上,把下面被積雪半壓住的小花扶了出來。有細細碎碎的發絲順着她垂下來的臉頰輕輕的擦着她。
“雪停了。”男子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一如既往的平淡。
她擡起小臉看着不遠處的他,笑了一下“洛貍,你為什麽不愛笑啊?”
好像孤單了這麽久之後,有人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是有溫度的名字,他好像不再是游魂一般的一只妖。
“洛貍,你在發呆哦。”少女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好像浸潤了江南的梅子雨般,那般的動聽悅耳。
“才沒有。”他輕輕咳嗽了幾聲,“你是不是該走了?”
她聽到這句話猛地愣住,慢慢的垂下頭來,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一樣。好半天才悶悶的說到“你在趕我走。”
“我……不是……”
“好啦,我知道了,洛貍不喜歡我對不對?”她可憐巴巴的擡起小臉來,一雙大眸子盛着盈盈的水波,好像他再一點頭,就會溢出來一樣。
“不是不是。”一素淡定的他卻沒來由的慌亂起來。
“那就不許趕我走,我要留下。”她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哪還有什麽楚楚可憐的樣子,分明像是一直蓄謀已久的小狐貍。
他愣了愣,一撫袖子,轉身就走。
身後還傳來她的聲音,“喂,我還要拜你為師呢,站住別跑,我――啊!”
是摔倒了?他向前的腳步頓了一頓,豎起耳朵來聽,身後卻沒了任何的聲音。
剛剛擡起腳來,“洛貍,你扶我一下嘛,我站不起來了。”是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卻不難聽出裏面用力憋着的笑意。
他恍若未聞,繼續舉步向前。
“哇――洛貍你這只狠心的狐貍都不來扶我……”身後的哭聲鋪天蓋地的襲來,還帶着孩子氣的咒罵。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走回去,看了一眼趴在雪地上還在不停裝哭的女孩,唇角揚起無奈的笑容,伸出手,無數道白色的熒光彙聚起來,将她緩緩托起,向他的懷裏靠過來。
一只溫熱的大手摸了摸她的頭,“不哭了,好不好?”
叁
入夜
星星點點的火把光芒彙聚成一條長長的巨龍一般,在漆黑的夜裏格外的顯眼。
融城鐵騎,由城主親手訓練出的三千精銳,沒有緊急的任務是不會出動融城鐵騎的,而這長長的火把巨龍是由鐵騎組成的長隊,在暴風雪的結束後去接應被困在路途上的城主千金――雪融。
雪末平川上只剩零星的細碎白色的殘雪,像是開滿了星星的草原。
“洛貍你看,好像星空啊。”雪融将頭枕在毛絨絨的動物皮毛上。篝火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像極了少女不勝風涼的嬌羞。
一身白衫的男子低頭擺弄着火堆,一雙修長如玉石雕刻般的手指讓她又險些看呆了。
似乎對于他的不予答話早就習以為常了,她探過手去抓他的手指,她的手格外的嬌小,軟軟小手剛剛好能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有暖暖的溫度傳到他的手上。
他一愣,剛剛想掙脫開,卻被她死死的抓住,她撅着小嘴,一雙大眼睛巴巴的望着他,無聲的,又略帶祈求的。他無奈的任由她孩子氣的舉動。
“洛貍,你的手指真漂亮,像白玉石一樣。”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的手指,末了,還擡起頭沖他甜甜一笑。
他略帶尴尬的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山洞裏的篝火時不時的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暖融融的火光映在洞壁上,勾勒出他們的影子,恍若愛人之間的親昵擁抱,緊緊的相互依偎着。
這是他第一次的那麽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有人陪着的感覺,不想離開,不想以後,就在這裏陪着她看盡以後的漫漫長夜。
有毛絨絨的東西輕輕砸在他的胳膊上,他回過神來,面前的小女孩已經沒心沒肺的睡着了,小腦袋輕輕的枕在他的手臂上,睡得一臉香甜。
山洞外的大風呼嘯而過似乎攪亂了一整個世界,風聲中竟然夾雜着屬于人類的氣味。
他柔和的目光變得寒冷而充滿危險性。
那是不屬于這裏的聲音。
山洞前呼嘯的大風突然停止了,一排排身穿黑衣毫無聲息的出現在洞口處,冷漠無波的眸子注視着他。
下一刻,弓弩射出的樹枝向他襲來。
男子單手抱着熟睡的女孩,懸浮到半空中,身法詭異的躲過。
“城主,他懷裏抱的是小姐。”立刻有人向隊伍最後的城主彙報。
“那便把這狐妖殺了。”
“可是他抱着的是小姐。”
“只管把這妖除去罷。”
“是。”
洛貍的眸子仿佛藏着一潭死水般,直直的向他們望過來“她不願意回到你們薄情的世界,又何必強迫她呢。”
他将她小小的身子護在懷裏,白色的衣衫在轉身間翻飛恍若紛飛的蝴蝶,下了一場落雪。
仿佛天地間剎那的安靜下來,只有刀劍相向的聲音,卷着漫天的呼呼風聲,格外的清晰。
洛貍的眸子一點點的冷了下去,大雪葬城般的瘋狂。他手掌心向上,竟卷起紛飛的雪花,片片似鋒利的箭矢般朝鐵騎漫湧過去。
空氣中彌漫着鮮血的味道,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猙獰,仿佛下一秒要嗜血一般。一雙清冷的雙眸變得血紅而瘋狂。
訓練有素的鐵騎的也躁動起來,他全身散發出的氣息令人發指。
仿佛死神降臨。
肆
山洞裏的火堆不知何時熄滅了,只剩下燒得烏黑的灰燼。
“城主大人,這妖怕是……”
“妖就是妖,本性難改,今天,定要把這妖滅了,不要讓它危及天下蒼生。”
妖的聽覺本就異于常人,城主和手下這對話在打鬥的紛亂中清晰的傳進洛貍的耳朵裏。
好像回到了多少年前的那場大火,烈焰焚城般的吞吐翻卷起沖天的火光,人類的叫罵聲不絕于耳,而他的一雙父母,卻被捆在十字架上。
他被藏在族長寬大的衣袖裏,也是在母親最後的溫柔。
而慈愛的注視下,看到了整個世界的火光,那是一整個焚燒起來的世界。他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只能慢慢的看着父母在火光中一點點融化。
他不知道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這樣被對待。
――妖便是妖
恍若往事重現
他仿若被激怒的小孩子,無視面阻擋的千軍萬馬,向融城最尊貴的那個男人沖過去,連城主的屬下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手掌中的漫天雪花就要朝融城主的心口處襲去。
“洛貍……”少女特有的軟軟糯糯聲音響起,帶着剛剛睡醒的迷糊。
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讓他停下所有的動作,只為了能抱緊她。
只這一瞬間,他失去了所有的防備。
冰涼的捆妖鎖從背後襲來。
他有所感應,一把将一臉迷糊的女孩推開,金屬質感的仙鎖猛地砸在單薄後背上,傳來刺痛的感覺,一張法力所凝結成的金屬網子将他緊緊捆住,肌膚與法力相解除,傳來刺痛感。
雪融驚叫出聲,擡頭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父親,你這是做什麽?”
“你竟然和這等孽畜混在一起。來人吶,将小姐帶回去,押至佛堂靜思,沒我的允許,誰都不得将她放出來。”
“不要――”她尖叫着,跌跌撞撞的想要朝被捆住的他撲過去,卻一把被鐵騎攔住,抱到馬上。
“父親,如果不是他,你的女兒早就死了,您難道要對我的救命恩人下手嗎?”她尖叫着掙紮着,想要從馬背上跳下來。
“帶她走。”男人皺眉。
女孩的叫聲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将着妖法力廢了,綁于城門前,明日斬首。”
“是,城主。”
滿天的風呼嘯着,融入這夜色中。凄厲的哀號,像是問天,像是自問,又像是委屈。
伍
陰沉的冷冷的風從木籠的縫隙刮過來,男子靜靜的半躺陰冷潮濕的地牢裏,白色的袍子沾染着泥土混雜着鮮血和破裂開的口子,他一雙好看的眉輕皺着,受刑之後已經陷入了昏迷。
少女一身月牙白色的衣衫急步而來,跟在她左右兩側的侍女提着燈籠将陰沉沉的路照亮。
看到地牢裏昏迷不醒的人,她猛地愣住了,連忙接過侍女手中的鑰匙将籠門打開。跌跌撞撞的跑進去,白色的衣衫沾了地牢裏的污泥留下漆黑的印子。
她伸手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将瓶裏的液體含于口中,伸手扶起昏迷的人,俯身将藥液從口中對過去,喂到他的嘴巴裏。
她的長發垂下,帶着花朵的清香味。
他醒來時,就聞到了花朵搬的清香,那是她的味道,他猛地睜開眼睛,入眼的是漆黑的牢籠。
他唇角勾起苦笑,是他不配得到她的愛,那麽單純透明的女孩,眼眸裏永遠像撒滿了星星一樣,她的眼眸裏像似藏了一整個星空,好像所有的黑暗都無法近她的身,她就像是,出現他生命裏的光。
伍
黑暗中傳來腳步聲,他恍若未聞,牢門的玄鐵鎖傳來輕微的響聲,“吱呀――”一聲,牢門被來人輕輕打開。
“洛貍……你走吧。”
熟悉的聲線讓他擡起頭來,少女穿着嫩粉色的羅裙就站在他的面前,恍若一整片的桃花齊開,夾雜着風的笑聲,她的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帶着城主之女本該有的貴族之氣。
明明那麽近,卻像是隔着一個世界的距離,那麽遙遠。
“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是融城的公主――雪融。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妖殊途,也算在相識一場,你走吧。”少女的聲音還是軟軟糯糯的,卻好似在他本來已經溫暖的心窩裏捅了一個大口子,帶着血腥味的殘忍。
他苦笑着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本來潔白的衣衫變得污跡斑斑。
少女向他伸出手掌,掌心放着一顆豆粒大小的雪白藥丸,“這是你的解藥。”
他猛地擡頭看向她。
“為了防止你醒來傷人,我已經在你昏迷是在你身體裏下了毒,若想活下去,每年你都要來融城取解藥。”
他伸手取過她手裏的藥丸,一口吞下,向外面踉踉跄跄的走去,不再看她一眼,視若無物。
她就站在原地,看他慢慢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猛地蹲下來,抱住雙腿,把頭顱埋在腿間。
“公主您怎麽了?”身後的大侍女連忙圍上來。
她紅着眼圈,擡起頭來,“洛貍一定讨厭我了……”
“公主您是即将出嫁的人了,不哭了哦,不然就晦氣了。”大侍女輕聲哄到,命令身手兩排拎着燈籠的侍女道“你們,快把公主送回房間,嚴加看管,沒有城主的話不可以随意放公主出房門半步。”
“是。”侍女們一致的應答聲。
這是被爹爹軟禁了吧,她抱着雙腿,目光呆滞,不到出嫁那天爹爹是不會放她出門半步的。
自此後,她被關進了雪院,每天有侍衛嚴加看管,只有一日三餐會有蒙着臉的侍女送進來,她的生活好像是每天都變得漫長難熬。
她已經失去了最愛的人,失去了自由,獨獨剩這條命無所畏懼。
陸
那年,滿城大雪。
距離漫天飛舞雪花的故事已經好久好久了,久到雪融已經記不清他笑起來是什麽樣子。
他們的命運中是不是早早埋下了羁絆,也塗滿了悲傷別離,到最後,落得天各一方,永生不見。
她擡眸,看到銅鏡裏的自己,鏡子裏的女孩,一身大紅色的嫁衣,正紅色的段子,文理森森疊疊的折枝牡丹,滾邊的金線,華麗的悲傷。
“公主,您該上轎了,不然耽誤了吉時,老爺和太子府那邊怪罪下來……”
“好了,我知道了。小梅,扶我上轎。”
“是,小姐。”
末央國當朝太子迎娶融城城主之女――雪融。
普天同賀,全國上下大慶十日有餘。
陸
無數個草長莺飛的日子過去,無數個杏花微雨的日子過去,無數個楓葉多情的日子過去……無數場大雪紛飛的日子過去。
女子化着精致的桃花妝,風情萬種,穿了一襲鵝黃色的長裙,裙擺繡着淡粉色的桃花瓣瓣,枝枝蔓蔓,懶懶的倚在軟榻讓。
“太子妃,府中今日來了貴客,不知道太子妃是否要接見。”下面伺候的侍女匆匆來報。
這個太子妃性格孤僻,卻偏偏生得一副傾國傾城面容,得太子殿下日日寵幸,卻毫不領情,依舊天天在自己的別院裏,不過問世事。
女子的目光毫無波瀾,聲音也冷冷清清的,“什麽貴客,不過問太子的意見反倒來問我。”
“回太子妃,是宮中新來的禦醫,醫術高超,深得聖上的寵信,這也是殿下親自去問聖上請來的。”
“哦?請到我這裏來?”女子從軟榻上起身“怎麽?你也認為我有病?”
“不不不,太子妃饒命啊,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只是太子妃日日郁郁寡歡……”
“召他進來。”
“是,奴婢這就去。”侍女一路小跑着離開了。
暮春時的風帶着微微的清涼吹來,男子手提着白玉藥箱,臉穿木屐,一身素材色衣衫,滿頭銀發用一根木簪束起,白色衣袖随着風翩翩起舞,像紛飛的白色蝴蝶。
她愣愣的看着他一步步走來,仿佛剎那間,冰雪融化,萬花齊開般。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是剩下他向她走來,一步一步,木屐踩在鋪天蓋地的大雪裏發出的“咯吱”聲,他手提熒燈,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漫天的風雪狂湧,鋪天蓋地,又看到他一身白色長衫,向她走來,木屐踩在鋪滿了零星野花的庭院草地上,手提藥箱,衣擺帶起滿園的碎香……兩個身影交疊在一起,重合,洛貍,真的是你,她幾欲張口喊出他的名字。
“臣洛貍見過太子妃。”他微微俯身,聲音清冷若紛紛大雪中的寒風,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她猛地愣住,一雙眼睛睜的大大的看着他,眸子裏蓄滿了淚,“洛貍。”她這樣叫他的名字,聲音軟軟糯糯的,仿佛江南的梅子雨般,浸濕了他的心。
她忽然從軟榻上跳下來,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洛貍,你可不可以……不那樣叫我?”一句話,竟帶了絲絲的哀求,睜着一雙可憐巴巴的眼鏡看着他。
“太子妃,請放手。”回答她的,是他依舊清冷沒有溫度的聲音,像寒窖。
她恍若受到了驚吓般,竟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洛貍……”
“太子妃,恕臣無禮。”他用大力将她的手拿來,“太子妃情緒不穩定,臣先告退了。”
“洛貍……你別走。”身後的聲音帶着一絲絲的哭腔,還有慌亂的腳步聲,“啊――”突然響起的聲音讓他腳步一頓,是摔倒了嗎?
“洛貍,你過來扶我一下好不好?”
他竟然微微有些愣住了,多少年前的場景重疊,交錯。旋即,他恢複了冷靜,擡步向前。
柒
三月十七,杏花微雨,宜喪葬,宮中卻傳來急訊,華貴妃殁于華清宮,羅裙被鮮血浸透,已經分辨不出人形,整個屍身四分五裂,肺髒全無,像是被什麽東西活活生吃掉一樣。
宮中有妃子言,曾在夜晚看到男子的身影在屋檐上飛掠而過,口中發出悠長的似野狐的叫聲,其形有狐耳,狐尾,因隔得太遠,又是夜晚,她們也不敢斷定是不是幻覺。
一時間,宮中議論紛紛,人心惶惶,無數侍女侍童被關押,處以斬首之刑,聖上下旨,堅決要除盡那身藏城中的妖魔。
當今聖上即刻下旨,宣大祭司親自來主城降妖伏魔。
十八日,大祭司的屍身被發現在酒樓的上等房裏,同樣的面目全非,被啃咬的幾乎只剩下累累白骨。一時間,全國上下舉國慌亂。
十九日,清晨,一輛馬車停在藥師府門處。藥師,即聖上身邊的親信醫官,是一位白發男子,因醫術高超,深的聖上信任,又因屢屢得功,被聖上封為藥師,專賜府邸一座。
有侍女打起車簾,女子身着華衣,自車上而下。她的一雙眸子從門前劃過,“我要見洛貍。”
“請問您是哪家的姑娘?”門口的守衛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家夫人乃當朝太子妃。”
“太子妃稍等片刻,小的馬上去報給藥師大人……”
“不必了。”男子清冷的聲音響起,“臣與太子妃并無瓜葛,太子妃請回吧。”
他站在離她幾步之遙的荷花池邊,依舊是一襲白衣,仿佛從水墨畫中走出的人兒般。
“洛貍,如果你真的恨,就朝我來,不要傷害別人,不然會把你自己也搭進去的。”她努力的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
男子轉身,衣擺掃動落在草地上的花瓣,“墨七墨水,送客。”
“是。”
“太子妃,請回吧。”
她氣急反笑,轉身。
卻未看到他轉過身來,一雙冷眸默默注視着她的身影離開。
灼灼花影映在男子的月白色深衣上,他輕輕呢喃出兩個字,“雪融。”
恨是什麽,愛,又是什麽?
捌
月上柳梢,皓月當空,雲朵疊疊層層的在天上交織,錯落,在一起,本該是安逸的夜,卻忽的從一座大宅中傳來女子的慘叫聲,凄厲異常,這府邸竟然是藥師府,聖上最信任的藥師――洛貍大人。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到皇宮裏,當朝聖上的耳朵裏。
當日,聖旨到,護衛隊長帶領兵捉拿藥師洛貍,打入大牢,聽從發落。并另皇家巫師日夜看守。
護衛隊在藥師府搜查出數具內髒被掏空的屍體,更是證實了――聖上最最信任的藥師是十惡不赦的妖。
聖上下旨,于四月舉行祭妖大典,要将這妖活活燒死。
是夜,太子府
雪園
雪融坐在銅鏡前,細心的梳妝打扮,胭脂趁的少女的臉頰像是天邊最美的那一抹晚霞,桃花眼用桃花汁液勾勒出妖嬈的弧度,一頭烏黑長發用白色絲帶盤起一縷,剩下的發垂至腰際,一襲緋紅色衣裙垂至腳踝。這是她平生除了出嫁第一次穿紅色,恍若要出嫁的少女,眉眼如畫,笑魇如花。
她撐一把六十四股紅傘,走在黑夜中的石板路上,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怕。洛貍,這是我唯一也是最後能為你做的一件事了,從此,世間再也沒有雪融。
夜風吹過,吹起她的長發,吹起她的衣擺。
她在夜色中潛入宮中,将長發撐于指間,另一只手似撫琴一般彈奏着發絲,凄厲的樂音響徹在皇宮大殿,點着火把的守衛軍聞聲而來将她團團包圍,被鋒利的冷器直指胸口,她卻放下了所有的一切一般,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的手指靈活的在發絲間跳躍,那樂曲悲壯死寂般,像烈火焚城般,聞者落淚,卻又像滾滾大雪葬城,無數生靈的嘆息。
她眉眼帶笑,“洛貍,對不起,這次,我終于可以保護你了。”
我清楚的知道你又多麽憎恨人類,我都知道。
可是我也想讓你知道……有人愛你。
人之将死,亦是笑着模樣。
剎那間,數柄長槍自她胸前,腰間,腿上穿過,凄美的鮮血噴湧了漫天,那一刻,她像是失去生命被撕裂的破布娃娃般,重重的向後倒了下去。
她再也聽不到了任何的聲音,再也見不過她愛着的少年。
悲壯而華麗的美。
明明是春日的夜裏卻忽然下起了狂雪,慢慢大雪,瘋狂的席卷着一切,吞吐翻湧着,像是一首大雪的悲歌,催人淚下。
玖
藥師被無罪釋放,他卻帶着那妖女的身體辭官離去,那也是他第一次哭紅了眼,失去了往日的冷靜,甚至,連他被打入大牢他都未曾那麽慌張過。
他計劃着計劃着,在祭妖大典上,來一場殺戮,讓這裏變成人間地獄,原來,他想的這一切她全知道,她全知道。
她還是那麽傻那麽單純,她用自己保全了他,她用自己告訴他,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愛着你,無論用多麽笨拙的方式。
從此世間再無洛貍雪融。
他從此,再也不過問世事。
他會像她期待那樣好好的活下去。
恍惚間,他又看到她,那樣小小的女孩,昏迷在風雪之中,轉眼之間有是她穿着他大大的衣衫,光着小腳丫跑在冰雪融化後的草地上,轉眸沖他揚起笑容,叫他的名字,“洛貍”,聲音軟軟糯糯的,像是江南的梅子雨般。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吧。
融城城主之女雪融,善歌舞,尤以發絲為弦彈奏出名。
史書上曾記,有妖女,着紅衣,發髻未挽,出沒于夜,以人肉為食,善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