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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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落日西斜,天空被暈染成藍紫色,橙紅色雲彩互相拉扯。

陸家嘴,上海最繁華的中央商務區,華燈初上。

CAG翻譯公司上海總部,翻譯部氣氛凝滞異常,席影剛将一份翻譯好的德文資料給客戶傳真過去,就聽到同事陳媛輕聲叫她,并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色:

“席影,何主管找。”

何家衛是翻譯部的部門主管,出了名的嚴厲難搞,而且這個節骨眼非常特殊——

着名的跨國企業ATG交由CAG翻譯的一份産品資料出現嚴重翻譯事故,導致ATG一夕之間損失上百萬,這天下午,ATG提出要起訴CAG翻譯公司,公司正在徹查翻譯事故的主要經手人。

席影敲開主管辦公室的門,何家衛正叉着腰站在窗邊在打電話,“陳經理,請您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查清楚這次翻譯事故,給你們一個交代。”

“對對對,請貴公司放心,賠償的問題,我們可以好好協商...”

講完電話,何家衛坐回辦公椅,捏了捏鼻梁,才發現席影進來了。

何家衛看了眼辦公室門,起身重新去開了一下,主管辦公室離譯員辦公室比較遠,有一段長廊的距離,确定外面沒人才放心地關上。

何家衛靠近席影,握住她的手,半蹲在她面前,臉色蒼白,“小影,ATG那邊死咬着不放,一旦起訴,公司的名譽就完了,上面已經派人下來了,要是查清楚,我就完了,我沒辦法了。”

何家衛不僅僅是她的部門主管,兩人還是夫妻,剛領證一年,共同按揭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

他們都不是上海戶口,年初的時候席影母親生了重病,席影把她接到上海看病,夫妻倆每個月不僅要支付昂貴的房貸,還要支付席影母親的醫藥費,每個月的負擔非常重,兩人平時過得很拮據,為的就是生活可以變好一些,沒想到出了這樣一檔子事兒。

原本意氣風發的何家衛現在滿臉憔悴,祈求地看着她。

何家衛早上就找過她,現在繼續的是同樣的話題,他苦笑着:“小影,我是真的沒辦法,我們每個月要交兩萬的房貸,媽看病也還要花幾十萬,在上海沒錢咱們活不下去,我在這裏拼了七年,七年我好不容易才當上主管,小影,就算是我求你了,你幫我這一次,不然我真的毀了。”

“你幫我擔下來,我有資源介紹你去其他行業,我不能離開CAG,我在這裏花了很多心血,總監昨天剛聯系過我,說有個大項目交給我,我如果拿下,咱媽的醫藥費就不用愁了。”

兩人都心知肚明,像ATG這種重大翻譯事故的責任人一旦被查出,就會被整個翻譯行業拉進黑名單,以後再難在這個行業立足。

席影心底一陣陣發寒,她根本沒想到何家衛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同床共枕近一年的男人,竟然提出讓她頂罪的想法。

席影只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冰冷,她掙開何家衛的手,臉色也如他一樣疲憊,“何家衛,你把自己摘掉,那我呢?”

從早上出事以來,她就一直擔心何家衛,她想了無數種對策,唯獨沒有想到這一種。

ATG出事資料裏的那一板塊就是何家衛親自負責翻譯的,她沒想到何家衛千想萬想,想出了這麽個辦法。

“小影,這次是我對不起你,但是咱媽拖不起啊,上海的病房一晚就要1000,我答應你,以後咱媽的醫藥費我負責,我過兩天就帶你上房産證名字,你就委屈一下,畢竟我沒了工作,靠你撐起整個家真的很困難。”

何家衛大席影五歲,房子是何家衛沒結婚前付了首付的,婚後兩人按揭,何家衛一直說要把席影的名字加上,但是兩個人都忙抽不出時間去弄,有何家衛的态度,席影也不着急這件事兒,沒想到何家衛現在卻提到了這檔事兒。

見席影沉默,何家衛重新握住她的手,“小影,我知道你是愛翻譯這一行的,你很努力,我也知道你想做出一番事業,但是我們現在在上海,上海是座吃人不吐骨頭的城市,首先我們得活下來,這次算我求你小席,你幫幫我,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補償你,等這次風波過去咱就把你弟也接到上海來,在上海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全家一口,小影,看着我,你也不希望我就這麽丢了工作對嗎?”

“這樣,小影你把這份合同簽了,我向你保證,你只要簽了這個,公司不會向你追責...”何家衛拿出一份合同,俨然是ATG簽的翻譯合同,為了求她何家衛都快向她跪下了。

席影沒被何家衛說動,看見那份合同只覺得整個後背都是冰涼的,閉眼深呼吸了幾口,“何家衛,你太自私了。”

何家衛搖頭,試圖抱住她,“小影,我都是為了這個家,真的,我是為了咱媽,上海的醫療比老家條件好,小影,算我求你了,以後我養你都成,明年我再買輛車給你弟弟,這樣他畢業就能有自己的車子,你要是想生孩子,你就安心待在家裏當個全職太太我養着你,小影,七年,七年,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這個位置,明年我就可以升區域經理了...”

說到後來,何家衛聲音裏都帶了哭腔。

“所以就可以犧牲我的事業,對嗎?”從席影畢業進入這家公司,何家衛就對她很好,但她終究不是個聖母,她做不到為了何家衛頃刻犧牲自己未來幾十年的事業,“在你眼裏,我的事業一文不值,對嗎?”

何家衛啞口無言,“不是的,不是的,小影,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推開何家衛的手,轉身離開,聲音疏冷,“我去想辦法。”

何家衛痛苦地看着席影的背影,然後把臉埋進了雙手裏。

突然,他像想起什麽似的,捏起那張證明,盯着上面的簽字良久。

*

天色驟暗,CAG處在18層高樓,辦公區的整片落地窗更能看清外面的天色,風雨欲來。

距離六點鐘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席影回到辦公位置之後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陳媛把辦公椅滑過來,看了眼主管辦公室的方向,“席席,沒事兒吧?”

席影沉默地搖了搖頭,低頭看翻譯資料的眼睛有些酸澀。

“沒事兒就好,聽說區域經理因為ATG這事兒已經發了好幾次火了,何主管壓力肯定很大,這次翻譯板塊大家都沒署名,誰會去承認那麽低級的翻譯錯誤,而且ATG這家公司奉行的就是雷厲風行的做事手段,幾百萬的事情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落到何主管頭上的幾率很大,你說要是真落到他頭上,何主管應該會被辭掉吧,還有那幾百萬的賠償款....”

陳媛話裏有些擔憂:“雖然說何主管對我們嚴厲,但平時聚會的時候人還是很溫柔的,特別會照顧人,要不是別人說他已經結婚了,我都想追他,真不舍得他走,而且我還聽ATG的人透露說,這次何主管要是走了,他以後肯定不能在這個行業立足了,沒人敢要他的,太可惜了,席席,你怎麽看?”

被叫到名字之後席影才反應過來,她握緊手裏的筆,問陳媛:“你上個禮拜做過ATG陳經理的商務随行翻譯對嗎?”

“對,怎麽了?”

“能不能把他的聯系方式給我?”

*

席影奔向停車場,照着陳媛給的名片撥通手上的電話。

燙金名片上寫着“陳德秀”,ATG的經理,也是負責此次ATG-CAG翻譯事宜的對接人。

“喂,你好,請問是陳經理嗎?”

“陳經理是這樣的,我是CAG的譯員席影,請問您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一下關于CAG翻譯事故這件事,您別急着挂電話,我馬上就去找您,耽誤三十分鐘可以嗎....十分鐘也可以。”

“陳經理,真的很抱歉浪費您的時間,但是這件事真的對我非常重要,請問能否通融一下。”

“太好了,謝謝您,我馬上就到。”

席影上車系好安全帶,打開ATG公司的最優路線導航,馬上發動車子離開。

外面頃刻之間下起了雨,五點多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車上電臺播報着新聞。

“據財經電臺報道,近期ATG股東高層頻頻變動,年事已高的傅建東召開董事會,宣布将董事長職務傳給其小兒子傅斯...”

還沒報完,席影就關掉了電臺,她捏緊方向盤,心被前面逐漸擁擠的車子吊了起來。

陳經理只答應給她十分鐘,離六點還有三十分鐘,從這裏到ATG起碼要二十分鐘,路程很趕。

她聽陳媛提起過,陳德秀最忌諱吃到,她必須及時趕到,否則可能連陳德秀的面都見不到。

想到這裏,席影加了些速度,可前面的車偏偏就停了下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車子這一停就是兩分鐘。

看着手表上慢慢轉動的指針,席影變得越發着急,好在前面的車子慢慢動了起來,她立刻跟上去。

車流到底還是堵了,席影遙遙看去,一整條傾斜的道上都是車,天已經暗下來,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車流時快時慢,眼看時間就要不夠了,席影覺得心口壓了塊石頭,心情焦急且沉重,坐在車上卻什麽也做不了。

一個電話進來,是她還在上大學的弟弟席西,電話裏欲言又止:

“姐,醫院又在催手術了....”

“醫生說最好這個禮拜就把手術做掉,不然病情不好控制,姐,你來醫院交下錢吧,剛才給姐夫打了電話,但沒打通。”

又一層疲憊壓到席影身上,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語氣,“嗯,我現在有點事,晚上過來。”

“姐,謝謝你。”

電話挂斷,席影剛擡手按了下太陽穴,車子就發生了不小的震蕩,她立即踩下了剎車。

她驚魂未定地看着前面停下的車,不詳的預感升了上來——車子可能撞了。

她馬上迎着雨下車,果然看到前面車子車身上有個凹痕。

席影看到車标的那一刻猶如五雷轟頂,心裏又急又擔心,禍不單行,這是輛勞斯萊斯。

這種車損程度,六位數沒跑了。

司機馬上撐傘下了車,仔細地看了看車子的傷痕。

席影語速很快,她迎上那個司機:“非常對不起先生,我撞了您的車,錢我會賠的,但是我現在有一件非常着急的事情,沒辦法等保險公司來,我叫席影,這是我的名片,撞車的事情可以等明天再解決嗎?”

“請稍等,”司機接過她的名片,沒有立刻回複她,而是敲了敲車子後座的窗,“傅總,這位小姐說有急事要處理,請問車子要怎麽處理?”

車內沒有回應,席影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連臉上的雨水都顧不得擦,只期冀車裏的人能夠通融一下。

過了一會兒,車窗緩緩滑下來,席影心裏一喜,上前想與他交涉:“您好先生...”

車內的人微微擡眼,視線投到席影身上。

路燈的燈光打在席影身上,她的妝容精致,臉色卻疲憊祈求,穿着一身裁剪合适的灰色小西裝,及膝西裝裙,兩條腿白又纖細,沒有撐傘,雨已經打濕了她的肩頭,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望向車裏的人。

而車裏是個男人,深色西裝幾乎沒有褶皺,金絲暗色紋路,極具壓迫力的眼睛,極其好看的一張臉。

車裏車外好像兩個世界。

在看清車裏那個人的臉時,席影徹底愣了,四肢開始僵硬。

“打電話給保險公司。”車裏人卻仿佛沒認出她,目光淡淡地從她身上滑過,“讓他們立刻來處理。”

這張臉與記憶裏的臉重合,在席影反應過來的時候,車窗已經慢慢滑上,後面的司機上前來,為她撐傘,“席小姐,請你務必在這裏稍等一下,保險公司馬上來處理。”

“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可以通融一下嗎,”席影艱難地上去敲了車窗,“傅..先生,我真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辦,如果現在不去的話就來不及了,您可以..”

席影被電話打斷,她馬上接起,“席小姐,你只有十分鐘的時間,希望你遵守你的話,我的時間很寶貴。”

“陳經理對不...”席影話還沒說完,對面就挂斷了電話。

雨已經把她的臉打濕,她抹了把臉,決定重新回去求車裏那個人,隔着車窗對他說:“傅先生,這件事對我真的很重要,賠償我一定不會逃的,可以讓我先把事情處理掉了再回來嗎?”

天黑似墨,雨似傾盆,車內車外俨然兩個世界,車裏的人側臉光潤,車外的人渾身狼狽。

席影撥開耷拉在臉上的濕發,祈求地看着那個人,然而在下一秒,那個人的目光緩緩從她臉上滑過,那眼裏似乎有譏諷、嘲笑,然後,他若無其事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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